浓雾缭绕的竹林深处。

    一道身影破败而坚韧,仿佛从无尽的逃难中挣脱出来。

    这个男人的鞋,一只已不知去向,另一只球鞋已经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袜底也撕了个大口,血泡缀在脚后跟,如同苦难的印记。

    一卷风裹着凄寒,把竹林吹得沙沙作响。

    男人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他凝目回望,眼皮紧绷,目光从近逐渐放远。

    既迷茫又充满希望。

    这一刻,他仿佛被世界抛弃,却又仿佛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

    “咔!”

    著名导演张本松张导大喊一声,叫停了拍摄。

    花白头发的他从导演椅上站立,带头鼓掌并大声称赞。

    “李田的表演真是太出色了!大家都要向他学习!他完美地捕捉到了角色的精髓,表演得既细腻又克制,恰到好处!”

    像没有听见似的,李田怔怔发呆,视线失焦。

    他还沉浸在角色的余韵中——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刚刚“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内心充满了扭曲的快感。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演绎这样的反社会人格角色,他觉得自己演得相当不错。

    好不容易从角色情绪中缓过劲来后,面对导演和其他演员的称赞,李田回复常态,咧开嘴开心地笑。

    导演随即宣布休息并准备转场拍摄下一个场景。

    李田原本没有专属助理。

    比起前呼后唤,他更喜欢一个人。

    且之前收入不高又不稳定,没必要请个全职助理。

    思绪游离之际,有一个名叫小徐的年轻人往这边走。

    这个小伙儿长得敦厚老实,不高不矮,结结实实,天然给人一种朴实感。

    挨到李田脚边,他放胳膊下夹着的一张军用躺椅,想替换掉李田原先那张普通的折叠椅。

    李田见着,连忙摇手拒绝。

    “不用不用。”

    也不理会,小徐自顾自把军绿色的躺椅摊开,笑眯眯。

    “李田老师,坐,这是我特意送你的。快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优待”,李田有些盛情难却。

    “小徐啊,真是太谢谢你了!”

    他慢悠悠地往下仰靠,腰和背,都被给予了很好的支撑,舒适度果然比之前那个强多了。

    把两只手枕在后脑勺下,李田闭目养神,嘴角却翘起压不下来。

    “哎哟,是谁呢,新买的躺椅恨不得比导演的还要好!”

    以为是在说自己,李田几乎从躺椅上跳起,眼角一扫,原来是不远处一个工作人员在刷短视频。

    两脚已落地,李田便不好意思再躺回去。

    正踌躇。

    小徐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道出娱乐圈职场规则。

    “田哥你放心吧!现在,你就是摆个大床在这里也没人管,他们现在可不敢得罪你。”

    说完,他特意朝那些正往这边张望的工作人员们,瞪了一眼。

    默然了一会儿,李田觉得是这个理,哼笑了一声,再度躺下。

    意识微微放松,肌肉松弛之时。

    之前为难过李田的副导演和女演员,远远地,他们正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小徐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掀起眼皮一瞥,李田随即侧过脸庞,双眼紧闭,假装正在休息。

    谁知,一杯咖啡和削好的苹果,很快递到眼前。

    在小徐的重声咳嗽中,李田慢慢腾腾地坐起身。

    随之迎接他的,是一堆彩虹屁。

    “李田啊,你演得真是太棒了!我们都看得入迷了呢!来来来快喝点咖啡提提神吧!”

    “还有这些苹果都是刚从果园里摘回来的可新鲜了呢!”

    对方过于殷勤,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田索性站起身,微微鞠躬表示感谢。

    “谢谢你们啊!真是太客气了!”

    嘴唇笑着,眼里冷着。

    应付起这些职场虚伪,李田还算有自己的一套。

    见对方不肯走,李田还想说些假情假意的话,手机突然震动。

    李田拧眉看着阿谀逢迎的两人,扯扯嘴角,故作惋惜。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不是一般的电话,很重要的那种。”

    瞥了一眼欧阳医生的来电名片,李田喉头一滚,疾步跑向后面的小沙堆附近。

    “欧阳医生,我尹哥是不是要回来了?”

    “暂时还没有,但是应该快了。我跟你打电话,就是希望你陪到他身边。我曾经提议过,留一个我的助理在他那儿,尹范先生坚决不同意,恐怕只能你……”

    认真谛听,李田垂下眼睑,踩在棕色皮拖的那只光脚,差点崴了。

    他挪了挪脚后跟,生生地疼。

    朝上抬起脚底板查看,那里磨出了赤红的血泡。

    这血泡,导演本意化妆就够了了,并不要求真的。

    为了演好这人物,李田不惜自伤身体。

    结果也不负努力,获得了大家的改观和尊重。

    对于这一点,李田非常珍惜。

    刹那恍神后,李田沉下声音,诘问欧阳医生:“您自己能去吗?”

    “去不了。”欧阳医生毫不犹豫道。“当然,人格转变,并不一定会出现什么太坏的状况。”

    “那行,您说的我懂了,后面我来想办法。”

    夜色笼罩大地,剧组收工。

    乡下照明有限,仅有稀疏路灯驱赶黑暗。

    李田孤身居于农村酒店,拉上帘子,检查房间,点开手机里的摄像头程序,确保自己不在屋子里的时间并无异样后,他拨通了李桑宝的电话。

    李桑宝这个时候已经睡着,她眯着眼睛把手机从枕头下面拿出来,放在耳边,喂了一声。

    听到“姐姐”这个称呼,李桑宝愣了一下,她意识到对方是李桑田,睁开眼。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姐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只是一份工作,看在钱的份上也不怎么辛苦。”李桑宝老实回答。

    李田又说:“也还算是蛮辛苦的。你不说我也知道。”

    李桑宝想起那些对他之前联合父母把自己骗来,忍不住翻来白眼。

    “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田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

    “我刚来剧组的时候,非常不受待见。他们觉得我长得不行,演的也就那个样,还演的是一个这么容易遭人唾弃的角色。全都认为我只是炮灰。我好不容易才抓住机会熬出头,让导演和其他人赏识我。这个机会无论如何我都想守住。”

    “那你就好好演啊,不枉费你的坚持,这边有我,不需要你操心。”

    长长地叹了口气,李田轻轻哽咽。

    李桑宝听出来了,但感觉不方便挑明,免得李田难为情。

    她换了种方式,故意打了个呵欠。

    “大半夜的影响我睡美容觉,你烦不烦?我答应你会照顾好他,就会照顾好他。别说这么多有的没的。你现在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头破血流也给我走下去。挂了啊。”

    电话那端,李田顿了一下,他十分感激但觉得惭愧。

    抢在李桑宝掐断通话之前,他急着嘱咐。

    “姐姐,你这段时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如果有什么坏人出现你不要报警,就拿棍子打他知道吗?也不要打出血把他打昏就可以。”

    眼皮沉重,李桑宝随口应着:“行了,我要睡了。

    翌日清晨。

    李桑宝从床上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脑海里,突然迸出李田最后说的叮嘱。

    ——可以拿棍子打他。

    李桑宝蓦地明白过来,李桑田是在暗示,尹范的第二人格可能是个坏蛋?

    整张脸扭成一团。

    李桑宝左右快速晃脑。

    她不可接受地,否认这设想。

    然而,走出房间,她却下意识地发现,生活工作的四周怎么有这么多棍子。

    有放在她房间门口准备拖地的拖把棍子……

    还有一根扫帚棍子连同撮箕放在厨房冰箱旁……

    眼睛再一扫沙发,上面还有一根尹范丢下来的手办,好死不死,正好是一根魔法拐杖……

    李桑宝难以相信,抬手拍额。

    定了定神,她沉了口气,踏入厨房准备早餐。

    时间指向八点。

    小可从楼上噔噔噔,跑跳下来。

    两个人像平常一样吃完早餐,并无反常。

    约莫十点多左右。

    小可从外面拿回来几个快递,他拆好放在客厅的长桌子上。

    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眼前闪,李桑宝不可能不被吸引,她眼睛一扫瞟过去。

    “这是什么东西?”

    边说,边走近。

    小可递过来一个邀请加入的欢迎眼神。

    李桑宝把一板六盒装的亮片,抓到手里端详。

    “什么?你要美甲。”

    在她眼皮底下,除了五板亮片套装,还有光疗灯。

    一框子颜色缤纷的指甲油。

    透明的底油和顶油更不用说。

    连蘸取亮片的笔刷、去死毛皮推,甚至消毒棉片和酒精都有。

    简直要什么有什么。

    “昨天我看了个动漫,所以想要做美甲。亮晶晶的那种,听说可以增加魔法。”

    李桑宝一手撑在另一只手的胳膊下,摸着下巴。

    她倏地一下舒展眉头,豁然开朗。

    原来尹范的第二人格不是恶魔。

    而是个姐妹。

    哈哈哈。

    放松心情,李桑宝连忙坐下,挑选起指甲油来。

    然而,她喜欢把指甲剪得过短,不太适合做美甲。

    想起来自己很久没化过妆了,她跑回房间,翻出一个化妆包,脚步轻盈坐到小可身边。

    小可朝她看:“你要干吗?”

    “我嫌我的这盒眼影没有珠光感,我看看能不能用你的亮片搞一下。”

    小可压根不懂化妆,但非常给面子地点点头。

    “对,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可以。”

    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之后,李桑宝又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化妆包里有一些颜色不适合的口红,明明有好几只,当下只找到一只来,她对着手掌大小的镜子涂抹双唇,上下抿了抿,发现口红里面似乎也可以加一点金色亮片。

    灵光乍现,李桑宝兴奋地往房间跑。

    她要把其余几只也找出来。

    并离桌之前,随手把那银边的小镜子甩到桌子上。

    等她回来时。

    小可把手摊在桌沿,捏着镜子,目光直愣。

    李桑宝顿住步子,盯视着他。

    只见。

    小可用拳头猛地捶桌子。

    力道尤其地重,当事人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疼。

    李桑宝心里一紧,但还是走了过去。

    她装作无事发生,用余光瞟了瞟被锤的桌面。

    上面已出现浅浅的凹痕。

    可见刚才小可使出的力气之大。

    鼻息渐重,李桑宝眼角一扫,便留意到窗帘后面藏着一根很长的棍子。

    她不由地调整了呼吸,试探般地问尹范。

    “你觉得这个颜色好看吗?”

    小可呆怔,慢了一拍后回应,露出一个凶狠的眼神。

    李桑宝绷着嘴角,眉心一跳。

    她谎称自己必须马上要回个邮件,先回房间了。

    小可听之任之,眼神发直,不闻不问。

    一步一回头,李桑宝煎熬着,终于走到门边。

    她迅速鱼贯入内,反锁门锁,紧靠在门后。

    呼吸越来越急。

    到了李桑宝无法按捺的地步。

    她本能地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猛地,背后一阵敲门。

    那如鼓的敲打,震得李桑宝脊背发麻。

    但她并不打算与门分离。

    用身体的重量压着,反而不容易被打开。

    与多重人格打交道。

    减少刺激,保持距离最重要。

    她研究过多重人格的案例,很多时候只要多撑一下,对方可能也就变了。

    说变就变似的。

    门外,小可突然安静下来。

    李桑宝侧耳倾听着,一颗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好半天,终于攒足勇气。

    她按下门把手。

    一拉。

    似乎正准备离开的尹范,又转回来。

    他瞪向李桑宝。

    李桑宝不由屏息。

    千钧一发之际。

    他冲。

    她躲。

    结果……

    他踩在拖把上,踉跄着将要摔倒。

    情急之中,头脑空白。

    李桑宝心里没有自己,却想着对方的安危。

    她没有关门,却伸手去扶。

    好不容易被被扶住的小可,顺势瘫坐到地上,神色昏沉。

    李桑宝蹲过去,关切地问:“你有没有受伤?”

    小可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眉宇间一股煞气。

    只见此人回光返照间,眸光一闪。

    “你不怕我吗?”

    随之,眼皮耷拉,闭眼深睡。

    男人身长体大,李桑宝无论如何,也无法以一人之力将他抬到二楼。

    于是,不惜把早餐吸收的力量都榨干,费劲九牛二虎之力。

    她咬牙切齿,把他拖到一楼自己的床上。

    拉闭窗帘,李桑宝弯腰喘气,低声嘟囔。

    “累死我了,尹范你快回来吧。”

    男人睡了将近三个小时,已经过了中午饭点。

    小可被饿醒,他跳到厨房,两手摆着螃蟹状,对着李桑宝热情地喊。

    “姐姐,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叫小可了,对吧?”

    没等李桑宝回答,小可自顾自庆祝,“太好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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