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瑾现下实在没力气插科打诨,就这么静静看着千淮。

    “说到广元府和广元观一前一后在城里做法事收魂,弄了这东西。”千淮耸耸肩,妥协道。

    “为什么是一前一后?”宋时瑾道:“为何一开始不让广元观来,毕竟他们更擅长这活计。再者,既然广元府揽了这差事,为何后头又换人,自己闭门不出满城找不到人,还传出话说是畏惧城中异象逃了。”

    “这话是广元观传出来的。”千淮扬眉,肯定道:“广元观同官府不亲厚,落井下石的事儿肯定最乐意干。”

    “差不多。”宋时瑾道:“我更倾向于,这种不亲厚,是价钱没谈拢。”

    “什么价钱?”千淮好奇道:“委任报酬?”

    闻言,宋时瑾扬眉望向千淮。

    好聪明的人,明明从没进过广元府,也没有跟着自己一行人查账。

    注意到宋时瑾的视线,千淮笑道:“别这么看我,官府同宗庙一起谋算委任报酬的事,你以为很稀奇么?”

    “不稀奇,更何况,城里百姓有人家同我说过,林中狼患,不闹出人命广元观从不插手,非得拖到死够了人才肯出面,草草了事,还不愿意端了狼窝。衙门靠贼养嘛。”

    宋时瑾叹了口气,正打算要说什么,前方广元府正厅处忽然轰隆一声响。

    循声望去,是一身着官府制式衣袍的中年男子连滚带爬跑出来,面上涕泗横流,颇为狼狈。

    那男子身后,是狞笑着穷追不舍的一白衣道人,赫然就是方才一路逃进广元府的道长。

    “那是广元府尹。”身后,千淮轻咳一声提醒,还贴心地解释道:“看官服。”

    眼神扫过那人胸口处稻穗瑞兽相交缠的花纹,宋时瑾摸出一只玉笔召回,手腕提振,笔下一朵饱满的宝相花绽开,花枝蜿蜒,飞快将三人包围起来。

    广元府尹逃至三人身边,竟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直直过去。

    “他要逃——”纪怀生道。

    “嘘。”宋时瑾将指尖抵在唇边:“安心,他逃不了。”

    说着,玉笔轻点几下,广元府墙边一道金光亮起,将整个广元府包裹在内。

    “什么时候弄的?”纪怀生赞道。

    “有备无患。”宋时瑾轻笑,复又专注神色:“听。”

    “小道好奇哇,大人怎么能出来的,当真命大。”

    那府尹连滚带爬,却始终赶不上道长身法的速度快,几息之间便被人提溜回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杀我没有用!那监院我也帮你处理了,账本我一眼都没看,我都送回去了!人我也帮你搜罗了!仁至义尽!你却还要卸磨杀驴,未免,未免太——”

    那府尹跌坐在地上,颤着身子对着一步步逼近的道长惨声道。

    “太什么?”那道长嗤笑道:“嘘——小声些,怎么我听这话,大人还挺委屈?先把人放跑的可不是我,追回来是你分内之事,怎么倒像帮了我多大忙?钱你一厘也没少拿吧,现在知道跑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说着,那道长衣袖一扬,一道莹白光柱对着府尹的胸口就挥了过去。

    那道白光凝实,竟是个十足十的高手,比白日里在广元观中看着那窝囊样子道行不知深到哪里去。

    虽面色可怖,但看着更像是个庙观仙首了。

    “倒是会装。”宋时瑾扬眉评价道。

    “装不装的……”千淮若有所思,侧首道:“看起来是要把那府尹打死了啊,要紧吗?”

    “无妨。”宋时瑾道,瞧了眼日头,心里估摸着时辰。

    差不多了罢,若至今还查不出个好歹,那可真算得上是惫懒懈怠了。

    要罚。

    宋时瑾说了两个字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那府尹狼狈躲闪间,院外当真丝毫动静也没有。

    眼看着那府尹狼狈逃窜,就要躲不过致命一击,宋时瑾凝眉,正打算要出手。

    当真不如从前了么。

    正想着,天边一声悠远佛偈,隐隐似有钟响。

    宋时瑾的动作戛然止住,眉头也舒展了些。

    来了!

    院墙外广元观的方向,一白一紫两道身影飞身过来,佛偈落在众人耳里,竟生生迟缓了那道长的动作,府尹眼疾手快,寻了空子滚到一边。

    灵力扑空,在地上轰出一个大坑,将将擦过府尹的衣袍。

    “观里的熟人?”千淮侧身问道:“修为不低。”

    “是。”宋时瑾点点头,补充道:“抢生意的。”

    简单同千淮说明了陆空霜和夏麒安二人的事情经过,当然也记得说明了水月庵和镜花门中出现的白衣人。

    “听着越来越复杂了,我就说同怀生出来总会倒霉。”千淮摸着下巴,思索道:“总之先把这案子掐在手里罢,莫被吞了。”

    说着,一脸认真地盯着院里一追一逃的二人:“谁也拦不住我今天要开张。”

    毕竟,没有业绩是真的会很麻烦啊!

    另一边,“扫把星”纪怀生蹲在一边,目光灼灼向着宋时瑾,也懒得辩驳,更懒得理会甚么开张不开张。

    这人啊……生得真好看。

    望着宋时瑾平静的面容。纪怀生撑着下巴,笑眯了一双含情眼。

    十步外,被那佛偈震住的道长忙停下脚步,运功静心,面色阴沉,有些惊疑不定地望向那飞身掠来的二人。

    其实也不怨那道长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噬魂血阵方才吸进了三人神魂,道长只以为是观中那难缠的宋时瑾同纪怀生二人,并上陆空霜和夏麒安二人中的任意一人。

    可陆空霜和夏麒安现下自府外来,俨然是从未入阵的。

    那哪里来的三个人?!

    道长眯缝着眼,缓缓扫过眼前的广元府,终于注意到了地面若有似无的金色花枝。

    视线随着花枝扫过去,一路从府尹身上,到他身侧一处似乎没有任何异常波动的空地。

    那地方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可那道长就这么看着,倏然露出一个有些森冷的笑容。

    像是视线交接,像是在打招呼。

    宋时瑾愣了愣,旋即笑了笑:“被发现了呀。”

    说着,一挥袖便撤了隐藏身形的法阵。

    “呀咿——”千淮被宋时瑾没有预兆的动作吓了一跳:“撤了做甚,我可打不过他。”

    “看好。”宋时瑾没有理会千淮,垂眸对纪怀生道。

    好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可纪怀生偏生就是懂了。

    “好。”

    喜滋滋应下,也不管自己能不能看得住,就往那府尹并千淮身前一挡。

    “晓得。”

    宋时瑾点头,随便摸出一只玉笔便飞身掠过去。

    几乎是同时,广元府大门处直直飞来一片柳叶。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拦着自己,宋时瑾侧头避开。

    那道长眼睛一转,便要钻空子再去夺府尹性命,宋时瑾劈手一记,连同那柳叶直直一转,竟一同拦下了那道长动作。

    “在我面前还敢分心。”宋时瑾笑道:“瞧不起谁呢?”

    说着,玉笔轻描间,一束灵力牢牢捆缚住眼前人。

    “仙友凭什么擒我?!我是广元观道长!”那道长怒喝:“惩办仙门中人没有程序吗?你眼里有没有一点法度纲纪?!”

    “你在我面前要杀官府的公差,还妄想与我谈法度纲纪?”宋时瑾扬眉。

    “广元府尹贪赃枉法,藐视法度,贫道替天行道,正当得很!”

    废话做甚,宋时瑾轻啧,伸手就再探。

    “好大的一口黑锅,只广元府尹一人,怕是背不动啊。”

    闻得这声音,众人侧首望去。

    院墙上,轻轻立着一个紫衣女冠,怀里抱着一摞书简,赫然便是夏麒安。

    另一头,那柳叶似有灵性般转了几转,朝正门方向飞去,落回到信步前来的陆空霜手里。

    陆空霜二指截住柳叶,一手仍托着一个净瓶,一息间便飞身隔在了宋时瑾同那道长间。

    “谋杀仙首,残害官吏,贪污官银,草菅人命,修布邪阵。”陆空霜还是那副死人语气:“认是不认?”

    那道长梗着脖子,启唇便要说什么。

    早在瞧见夏麒安怀里抱着东西的时候,千淮就已经对这案子最后的走向没什么兴趣了,撑着魂幡靠在一边,懒洋洋地谋划着怎么把那摞书简夺来,算在自家禅院儿头上,听得这话,当下扑哧一笑。

    “他下一句便要说「无凭无据,这是诬陷」了。”纪怀生拍拍衣服起身,斜眼睐了一眼,悠悠道。

    一个“无”字尚未出口便叫纪怀生的戏谑语气噎了回去,自知今日不能善了,那道长也不打算继续装下去,将手阴测测揣进袖中,似要掏什么出来。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出来的,但——”

    那道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正是宋时瑾一行人在追的那枚。

    “困得进三人,便困得进三十人,能困一次,便能有第二次!”

    “凭据么,死无对证的东西。”

    宋时瑾心下一跳,很快反应过来:“有第二次……府内还有余下的生魂?”

    那道长不答,只笑得有些癫狂。

    “怀生。”

    宋时瑾心下有个六七分把握,打算自己牵制住这疯子,先找人去寻那些生魂,于是侧首唤道。

    纪怀生正在一边瞧着,听了吩咐,点点头应下。

    陆空霜一听见“生魂”两个字,手里柳枝一甩,又是一叶翠柳冲着道长手腕抽过去。

    “别碰!”

    宋时瑾翻了个白眼,灵力打歪了柳叶的方向。

    于是场面迅速变得诡异起来。

    陆空霜飞手要擒住那道长,还需腾出一只手来应付宋时瑾,宋时瑾也没使全力同陆空霜打,因为还得分出一部分精力去看住那道长别趁乱逃了去。

    那道长同他手中的玉令便跟个蹴鞠似的在陆空霜和宋时瑾二人间传来递去,脸色难看得像死了亲爹。

    “麒安。”陆空霜抽空唤道:“念。”

    宋时瑾知道这话的意思。

    自三王府统管宗门庙观以来,修士侠客再不能放肆恣意行事,行侠仗义也得遵个礼法。

    比如说眼下,面对涉及到官府和宗门仙首的案子,按照前些年晏明王府拟的规章来说。

    劝诫第一,诛降其二。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晏明王肖凤舒自己个儿怕也知道,这种时候废话是没什么人听的,因而这劝诫,不过走个形式,同样也容被诛降者分辩几句。

    眼下,因着府内尚有能驱动血阵的生魂未被找到,更加之捉人的程序没走完,宋时瑾和陆空霜十分有默契地都选择了牵制的招数,没动什么真格。

    不过宋时瑾忘了,陆空霜是个顶顶认真的犟人。

    在她的手下,是没有“走过场”这种事的。

    夏麒安这厢抱着东西从院墙上跳下来,苦着小脸把怀里的东西放在地上。

    “这要念到什么时候去……”

    嘟囔着,翻开最上面的一册,扯了嗓子就要开始。

    千淮瞪大了眼睛,就着看着这个看起来很厉害事实上脑子一根筋的小姑娘从彰统三十年的老黄历开始翻起。

    耐着性子听了一刻钟,还在说彰统三十年秋收贪没粮税的的事。

    再瞧瞧陆空霜,似乎真的打算等着夏麒安扯着嗓子把这五年多的事一件件抖落完,当下就有些发晕。

    “劳驾。”

    忍不住了,千淮把手中的魂幡立在一边去,有些费力地将夏麒安手里一摞书简抱过去翻了翻。

    片刻,千淮拣了几册不太相干的册子出去,又将要紧的里头挑了几页折了折,递给夏麒安。

    “念这个就行了。”

    夏麒安眨眨眼,有些不确定地瞧了眼陆空霜,见那头三人还是打得火热,想了想,还是应下。

    又一刻钟过去,终于念完了这四十万金的始末。

    “咦。”

    夏麒安惊异地掰了掰指头。

    正正好。

    四十万金,不差毫厘。

    听得那头没了声响,宋时瑾总算松了口气。

    也不再和陆空霜这犟人纠缠,宋时瑾嘴角勾起一抹笑,收起玉笔,飞身退后了几步。

    陆空霜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正要有动作,而宋时瑾可不会给自己这位老朋友留这种空子,一掌重重拍在地上,宝相花开,花枝汇成一座囚笼,困住陆空霜同那道长,转眼一看,玉令已直直落入宋时瑾手里。

    明白过来宋时瑾同自己打过的时候还留了心布这东西,陆空霜凝眉,有些不赞成道:“非君子所为。”

    闻言,宋时瑾摸摸鼻子,倒是不怎么在乎。

    “还好罢。”

    说着,蹲在一边研究那玉令去了。

    “许久不见,你修为进益不少。”

    一边拆解那玉令上的法阵,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早修成九窍玲珑心法,宋时瑾不太费劲地分神赞道:“那佛偈很厉害,你莫追杀我了,改日不使这些东西,我们好好打过。”

    一语毕,陆空霜同夏麒安齐齐一顿,俱停了手里动作。

    片刻静默。

    “什么佛偈?”

    “不是我。”

    几乎同时,众人耳边似乎都响过了一声钟磬悠长的余音。

    似能绕梁三日,又似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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