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宋时瑾在纪怀生有些担忧的目光中将那枚紫丹吞了下去。

    倒没什么怪味儿,就是弄得大了些,不太好咽。

    吞下紫丹的同时,宋时瑾挥了挥手,将那囚阵撤了。

    夏麒安这时候是难得讲信用的,没有半点留恋,将一众账册甩给了千淮,自己足尖一点,朝着陆空霜飞身掠去。

    在囚阵撤去的一瞬间,院里许多人几乎是同时有了动作。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默契,司九善笑眯眯扬袖,一道金光挥出,似是带着业火般灼热滚烫的温度,又似融化的金水那样粘稠。沾在那道长的臂上,发出了滚水冷却的滋滋声。

    “呃啊啊啊啊——!”

    金光附着的一瞬间,本来还想挣扎着逃跑的道长一瞬间栽倒在地上,手想放在臂上却又畏惧那道金光的温度,只能颤着身子在地上一面打滚一面惨叫。

    待金光散去,只见那道长臂上多出一对金环,并不晃荡,是焊死在上面的,四周的皮肤均有类似于烫伤的伤痕,道长歪在地上,生生疼晕了过去。

    只是或许那痛楚太过强烈,晕也晕不安稳,片刻后又被痛醒,那道长便如此晕了醒,醒了晕的反复。

    另一头,黎重光像座石塑般站了良久,在囚阵撤去的一瞬间,从广袖中抽出一柄拂尘,面无表情地冲那府尹挥去。

    陆空霜被夏麒安扶着起来,看见司九善的动作和那道长的惨状,有些不赞成地蹙了蹙眉头。

    宋时瑾拉着纪怀生去了千淮的方向,余光若有所思地扫过千淮腕上一对几乎一模一样的金环。

    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仍有不同。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千淮的缚灵环。

    待走近了,宋时瑾才发现,那金环竟不像个刑具,反倒真像寻常首饰,上头还刻了凤纹。

    千淮对宋时瑾探究的视线权作不知,看着那道长的挣扎,撇了撇嘴,感觉自己的手腕也隐隐作痛起来。

    “瞧着诸位是商量好了。”司九善笑眯眯地看着地上只轻微剩了点喘息的道长,复又抬头冲黎重光点头致谢,对着众人道:“辛苦了,不若我们进厅里坐下喝杯茶?”

    说着,还扫了扫千淮的手腕,眸中掠过一道莫名的惋惜。

    缚灵环嘛,上刑的东西,就该这么使才对。

    视线顿在那金环的凤纹上,眸色沉沉。

    真拿去给人当首饰了。

    心下思绪翻转,面上却不显山漏水,司九善含笑请众人进正厅去,自己看了眼地上昏死过去的广元道长,抬头冲黎重光笑道:“劳驾?”

    闻言,黎重光毫不意外地翻了个白眼,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捆状似绳索的东西。

    琴弦啊。

    司九善神色一顿。

    前些年由晏明王牵头,三王府联合颁布的法令中,规定了官府及宗门庙观擒拿凶犯须用统一的束具,旨在尽力杜绝私刑冤狱。

    哪怕是由官府下令处死的凶犯,也有仵作来核查的。

    “出来的时候没交代,只有这个。”

    看出司九善神色犹豫,黎重光没好气道:“没人告诉我,云游路上也会被抓来办公。”

    那倒也是。

    司九善挥了挥手,算是允了此举。

    “罢了,我回去另作解释便好。”

    黎重光手里功夫利索,琴弦两头各自捆了广元府尹并广元观道长,带着人也进厅去。

    “这,提督?!这是何意啊提督?”

    广元府尹方才瞧见广元观道长被上了缚灵环还一脸的幸灾乐祸,转头自己也被捆了个结实,当下有些惊道。

    “行啦。”司九善揉了揉太阳穴,预备着打起精神去应付厅里几尊神仙,不耐道:“别把人都当了傻子,土皇帝做久了,当真半个脑子也没了么。”

    说完,挥手封了府尹的嘴,让黎重光把人拎进去。

    正厅里,陆空霜同宋时瑾相对而坐,各自下首坐着夏麒安和千淮。

    纪怀生探了探几上茶壶的温度,皱眉轻啧:“冷了。”

    “广元府荒了这么些日子,很难是热的吧。”

    拿了个案子在手里,千淮心情不错,调侃道。

    “当真不要紧么?”

    没理会千淮,纪怀生只一脸关切盯着宋时瑾。

    瞧出了这人一贯来的焦躁,知道大约是自己服下那丹丸的缘故,宋时瑾眼含安抚道:“无妨,坐一阵罢。”

    “可……”

    纪怀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司九善含笑迈进门。

    黎重光走在侧后方,跨进门后便把手里两人似包袱一般往厅中一扔,寻了个角落拍拍手坐下。

    “怀生,说什么呢?”

    司九善笑容和煦,搭上俊朗眉眼,本来很是让人心生好感的面相。

    可纪怀生却像是在躲什么脏东西一样,轻哼一声就躲在了宋时瑾身后。

    这死孩子。

    司九善眉心跳了三两下,到底还是维持住了那好声好气的神态。

    “今日之事,幸得各位在此,方使广元免遭血祸,年末论道大典,在下必扫榻相迎,还请赏光。”

    闻言,陆空霜颔首,算是回了话。

    司九善笑眯眯望向宋时瑾这头,热情道:“宋魁首惊才绝艳,在下也只盼一观呢。”

    照理说,这种迎来送往的场面话,的确是该由仙首来说。

    可看了看身后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的纪怀生,又看了看全程不肯分给司九善一个眼神的千淮,宋时瑾还是忍不住深觉自己摊上的是个不一般的烂摊子。

    “座元言重了。”宋时瑾轻咳一声,说回正事:“提审述案罢,后头的事儿还得座元费心了。”

    委任完成,提审述案后移交官府,再由官府检查宗门庙观所制成的官报,确认无误后盖章画押,这桩案子就算是到手了。

    闻言,似乎听到了下班的信号,千淮从怀中摸出纸笔。

    “既如此,不多叨扰。”陆空霜请辞道。

    “元师这就要走,不一同听听?。”司九善待人接物礼数周全,也站起来挽留道。

    “不了,案子既给出去了,便没有多插手的道理。”见陆空霜不说话,一边的夏麒安摆摆手,跟在陆空霜身边干脆道。

    “那在下送二位。”也不多纠缠,司九善含笑伸出手,就要引二人出门。

    “也免了。”夏麒安打了个呵欠,转向宋时瑾:“论道大典见罢。”

    宋时瑾点点头。

    “少造杀业。”

    本来已经快要出门去,临到头,陆空霜还是回过头来,对宋时瑾道。

    宋时瑾翻了个白眼,还是点点头。

    得到答复后,陆空霜似乎心情不错,嘴角要笑不笑的扬着,同夏麒安飞身离开了。

    三两息间,一白一紫两道身影便消失在广元城楼宇之间。

    望着二人身法精妙的轻巧背影,鬼使神差地,宋时瑾又想到了身边的纪怀生。

    很难想象那样的身法是在怎样的环境里磨砺出来的。

    “交代一下罢。”

    目送二人离开,见司九善上坐示意后,宋时瑾才回神,转向厅中被琴弦捆了个结实的二人淡淡道:“少说废话。”

    “交代什么,有什么可交代?”那道长看着自己腕上一对金环和灵力尽失的自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各位不是已经给小道定罪了么,悉听尊便!”

    “这种就算是废话。”

    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宋时瑾指尖在腰间灵笔上摩挲,神色有些不耐。

    “少冤枉人。”司九善眨眨眼,笑道:“你对广元府尹痛下杀手,在座诸位有目共睹,缚灵环只罚了这个,旁的还没同你算呢。”

    说着,司九善眯眼扫向一边的广元府尹。

    或许是司九善作为晏明王府提督的身份当真凶名在外,也可能是想抢着交代将功补过,广元府尹在收到司九善的眼神后,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交代起来。

    “提督明鉴!是……是这贼人诱骗……”

    全部的经过在广元府尹的口中,大抵是一个有点小贪的官吏遇上了一个穷凶极恶的贼人上了贼船无法脱身的故事。

    一开始,只是收些“闭眼钱”。

    对那些有问题的官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盖章完事儿。

    后来是有些担惊受怕地帮忙篡改官报明目和人命官司的重要信息,瓜分晏州那边多给的补贴拨款。

    广元府尹的钱越拿越烫手,广元观越贪越不知足。

    直到上个月,在广元观传达了最新的合作意愿时,广元府尹说什么也不肯干了。

    据广元府尹所言,广元观道长声称自己宗门内有奇门术法,用残魂布阵,可使城中百姓无端昏迷,凭空造出怪事一桩。

    在道长再三保证绝对不会闹出人命或什么大动静之后,广元府尹犹犹豫豫地跟着入伙,以职务之便借安魂仪式之名带道长掘了野坟,搜集残魂布阵。

    自那之后,广元城中陆陆续续发生百姓昏迷不醒的怪事。

    觉出不对,是在怪事变白事的时候。

    亲自登门造访了最早办丧事的几户人家,在确认一切都与月前的残魂阵有关后,自知骑虎难下又心存愧疚的广元府尹派衙门官吏帮忙处理了死者的后事与安魂仪式。

    之后的一次例行述职,广元府尹与广元观监院深夜密谈。

    监院惊骇之下提出向其余宗门庙观求援,涉事其中力求自保的府尹利用监院不与官府亲近,说定无需上报晏明王府。

    监院离开广元府的当晚,道长亲至,将广元府上上下下捉了个遍,关进耳房地道的密室里。

    这时的广元府尹才彻底明白,什么不会出人命,什么残魂,都是放屁。

    广元道长要修布的邪阵,是以生魂为引的。

    被一同关进去的同僚都做了邪阵的引子,只自己苦苦支撑到现在。

    再后来,就是宋时瑾一行人看到的这些了。

    “小人有罪,请提督罚过!”

    声泪俱下一通说完,广元府尹跪伏在地上,满脸的悔恨懊恼。

    “……说完了?”

    宋时瑾不为所动,仍道:“不是说了不要说废话么,怎么听不懂呢?”

    “什么?”

    闻言,府尹那副极生动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一行泪还没来得及流下来,愣愣看向上座的司九善。

    “瞧我做甚,宋魁首问你话呢。”

    司九善垂眸,一手把玩着腕上一串油黑的沉檀。一手解了方才封那道长口的术法:“忘了你了,瞧给咱们道长憋的。”

    从方才广元府尹声泪俱下的第一句话开始,道长的脸就飞速扭曲成了一副很滑稽的样子。

    当真是憋坏了。

    “你#?%&***……倒把自己择得干净!”

    顾不上清嗓子,道长张口就骂。

    太难听了。

    黎重光皱起眉头,有些不赞成地看向司九善。

    “行啦行啦。”司九善扬手重新封了口:“不会说话,那还是憋着罢。”

    “宋魁首……浮望禅院儿的意思呢?其实这样也勉强能算结案。”司九善看向宋时瑾,却不知这话实际上是在对谁说。

    宋时瑾闻言不语。

    这要看那两人的意思,自己毕竟是个半路拉来的仙首。

    “自然是听仙首的。”已经把自己藏在角落里不出声很久的纪怀生抢道。

    千淮对此没什么意见,手里的笔杆子落不下去,有一搭没一搭转着。

    得到了信任交付的宋时瑾没有接话,严肃的眸光在府尹同道长二人间流转。

    “你说你不知邪阵以生魂为引,那我问你,为何噬魂的核心阵法会设在广元府?以生魂布阵动静这么大的事儿,在你家门口,你会不知道?”

    宋时瑾目光灼灼,令那府尹不敢直视,只嗫嚅道:“自……自然是那奸人囚禁了我等,强行设下。”

    ”广元目前只有一个噬魂,没有两重法阵叠加或是两次布阵的痕迹。”

    闻言,纪怀生反应过来,看向千淮,发现千淮早就垂眸,在官报上写了些什么。

    闻言,司九善与黎重光不约而同挑了挑眉。

    “这……在下又……不懂仙术……”府尹道。

    “第一批遭祸的百姓你亲自去看过?”宋时瑾问道。

    “是,在下遭人蒙蔽,于心不忍……”

    “那些百姓因何遭祸?”宋时瑾继续追问。

    “自然是那奸人布下的邪阵,大人说的那个什么……噬魂。”

    “噬魂的引子是什么?”

    问完这个问题,宋时瑾呼出一口气,不再看那府尹。

    “在下不是说了么,生魂啊。”府尹下意识答道。

    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回过味儿来了?”

    宋时瑾轻轻拂了拂衣摆,垂眸道:“广元城只有一个噬魂,也就是说,早在你被囚禁起来前,那些能用来残害百姓的生魂引子,便已经在你广元府中了。”

    “如此,你还要说自己全然不知吗?”

    广元府尹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苍白下去,无力地垂下脑袋,不再辩驳什么。

    “千淮?”

    “记下了!”千淮头也不抬应声道。

    “案子大致是这样,还有一事……”宋时瑾望向司九善。

    “宋魁首明断,有事直说便好,何必见外。”

    “噬魂乃千机道禁术,广元观从何处获得尚且不知,协办的宗门庙观没有刑审的权力,此事还要烦请提督多费心。”

    还把自己视作千机道弟子啊。

    闻言,司九善不着痕迹地将宋时瑾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到底忍住好奇没有多问,点头应下。

    “小事而已,应该的。”

    寒暄了一阵儿,千淮制好了官报拿给司九善,只不过动作僵硬变扭,眼睛也决计不肯往他的方向瞄一眼。

    并不介意千淮的态度,司九善双手接过官报扫了几眼,当下取出提督印。

    “手上功夫没生疏啊。”

    盖好官印还官报回去时,司九善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管好你自己。”

    千淮冷笑一声,拿过官报站回宋时瑾身后。

    “咳。”

    司九善此人一向长袖善舞,面对怎样的冷遇都不会卸下一副笑脸,因此面上倒也没有太难看,只是一边的黎重光没忍住笑,权以轻咳做掩饰。

    宋时瑾有些好笑,面对这两个一直在给司九善下不来台的人,当下也自觉承担起了维持场面的任务。

    “实在失礼,提督见笑。”宋时瑾拱手抱拳:“我等先走一步?”

    宗门庙观协助办案的本意就是处理那些官府衙门并不擅长的事情,例如仙术阵法,抓人破阵,至于百姓的安抚,灾后重建,职务交接人事变动,那就是官府关起门来的家里事了。

    说着,宋时瑾招呼着纪怀生和千淮准备离开。

    “对了,广元观怕是八成留不住了,广元城……浮望禅院有兴趣么?”

    身后,司九善含笑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试探和探究。

    闻言,宋时瑾停下脚步,侧首去看千淮。

    这应该是这几天来宋时瑾见千淮翻白眼最频繁的一个时辰。

    “你爱给肖家当牛做马我没意见,攀扯我做甚?”

    说着,千淮冲宋时瑾笑笑,变脸速度极快:“走罢,住持?座元?”

    “……噢。”宋时瑾应声,也不忘拉上纪怀生,三人一起迈出门去。

    厅内,望着三人离去的身影,司九善终于半卸下一副笑脸。

    嘴角半扬不扬,眸光却森然如刀刃。

    黎重光熟悉这副表情,如若不是广元府刚经历血战,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砸,这人眼下决计不会这样安静坐着。

    摸摸鼻子,黎重光起身至院中放出信号焰火。

    不多时,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进入广元府,在院庭中整齐列队。

    看着司九善心情还是很糟糕,黎重光自觉没有触霉头,熟练安排着善后的工作,让人把广元观道长和广元府尹分开押送至晏州,再派了人去封锁广元观。

    繁琐事务交代完,看着人被押解出府,黎重光才松了口气,回到正厅。

    司九善的脸色好了一些,只是仍旧算不上和善。

    真想让肖凤舒也看看这副嘴脸啊。

    面上仍不发一语,黎重光坐回下首。

    “那小疯狗这算是……交到朋友了?”司九善冷不丁出声。

    “很不甘心?”黎重光若有所思道。

    “有点儿……罢了,不说那个小混蛋了,说正事……我打算把广元划给致物观,你意下如何?”

    “给我?”黎重光眸光一闪,意外道。

    “嗯……两不管嘛,殿下烦心已久了,致物观也算是那破落禅院之外离这里最近的宗门庙观。”

    “然后呢?”黎重光眼皮一掀。

    “什么然后?”司九善起身,重新挂上了那副笑眯眯的和善表情:“你办事,我放心。”

    “这么大的饼我可啃不动。”黎重光嗤道:”然后呢?”

    “……委任金加半成怎么样?”司九善提议:“够意思吧。”

    “三成。”黎重光道:“辖区太大,成本高。”

    “仙门办案又不耗车马粮草,有哪门子成本?”司九善杀价:“三成我没权限的,别为难我呀……最多一成。”

    “再加一把焦尾。”

    “可以,从我私库出,两不管的事一定要解决。”司九善爽快道:“成交。”

    喔唷。

    “为了肖凤舒?”黎重光打趣:“真大方。”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司九善没好气道。

    虽然是谈价,但氛围却是故友叙旧般轻松,三言两语间让人心情也好了些。

    “得了,走罢。”司九善起身,望向院中。

    折腾了一天,已经是落日的时候了。

    “去哪?”

    “广元观。”司九善坏心眼地笑笑:“刚放了血,搜刮别人的补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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