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说起来,此事因我而起,阴差阳错因果连环。”

    浓浓夜色中,宋时瑾一身玄色锦衣,悄声伏在院墙,像一只蛰伏暗处的凶兽,一击致命。

    “我要去给这事儿一个结尾。”

    “我这个做监院的抠门,非得租车马,因果也有我一份。”

    千淮打了个呵欠,瞧着被云掩住的半月。

    “上次去广元就不带我,这次怎么说也不能把我丢下了!”

    偏门外,项天歌靠墙而立,四下观望着。

    “虽不知为何好好的喜事儿成了这样,不过不愿意那就算啦。”

    禹川牵着傍晚才买来的马,一下下安抚着。

    “我和时……住持一处。”

    纪怀生牵着另一匹马,有些僵硬地在禹川的指导下轻抚马驹光滑的皮毛。

    按照傍晚时商议好的,由千淮和项天歌望风,禹川纪怀生接应,宋时瑾把人抢出来。

    “后头的事儿我去谈。”千淮沉吟片刻,道:“随便说些什么大罗神仙点化了她们做天上宫娥云云的话,禅院儿可以给两份度牒。”

    “就这么办罢。”宋时瑾点头。

    根据千淮白日里在李宅做客时候的观察,宋时瑾很快就确定了院子里李家小姐的住处。

    只是一间绣阁里寂静无声,正厅倒是灯火通明。

    知道怕是李家人尚在议事,宋时瑾利索地从绣阁小窗中翻进去。

    “你——唔!”

    绣阁里只有一个李家小姐,并不见白日里那叫阿荆的孩子。

    李家小姐一惊,正要出声便被眼疾手快的宋时瑾捂住了嘴。

    “嘘。”

    宋时瑾倾身半跪在塌上,一只手捂着李家小姐的嘴防止她发出声音,另一只手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说,你听着,听懂了,答应了,就点点头。”

    李家小姐忙点头。

    “走不走?”

    流云涌动,薄薄的月色穿透云层,从被拉开一条缝的轩窗外撒进来,两人只有颊边窄窄一条亮色,能借光瞧见对方的眼神。

    讶异、犹疑、希冀、坚定。

    片刻,李家小姐郑重地点头。

    “你能帮我把阿荆也带出去吗?”李家小姐轻声道:“她被关在柴房。”

    宋时瑾应了,从袖中抽出短刃,三两下割断李家小姐手腕一根绑在塌上的绳子。

    “走了。”

    说着,宋时瑾拎着李家小姐衣领就要从轩窗翻出去。

    “那刀能给我么?”

    李家小姐伸手拉住宋时瑾,摇摇头后自己利索翻出了窗。

    她扯下耳珰递过去:“我付钱。”

    宋时瑾笑了,从袖中取出短刃递过去,另一只手从她掌心取走了其中一只耳珰。

    “这些便够,银货两讫。”

    把耳珰郑重收回荷包,这回李家小姐没再自己走,由宋时瑾拎着三两下在屋檐间飞窜。

    待站稳后,宋时瑾移开柴房屋顶瓦片。

    “阿荆——”

    李家小姐轻声唤道。

    见卧在柴火堆上的人看起来安然无恙,李家小姐松了口气,在宋时瑾的帮助下小心爬上房梁,顺着溜下来。

    “阿荆,阿荆。”

    李家小姐上前,蹲在阿荆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

    “唔……”

    阿荆皱了皱眉头,迷蒙着睁眼。

    “心真大啊。”

    宋时瑾挂在房梁上,调侃道。

    “啊——唔——!”

    看着面前黑漆漆一团人影逼近,阿荆霎时间清醒过来,就要大叫,吓得李家小姐忙伸手去捂。

    “是我,阿株,你小声些。”

    李家小姐低声解释了如今的情形,阿荆愣愣地听着。

    待她说罢,阿荆却没有动作,只有些怀疑地望向宋时瑾:“……为什么帮我们?”

    “马车没了,无意间掺合因果一桩。”宋时瑾翻身落地,三两下拍掉手上的灰尘:“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阿荆没听懂,抓着李家小姐的胳膊把人往身后带,仍是一脸警惕。

    宋时瑾耳尖一抖,同时袖中传音符也有响动。

    “正厅议事结束了,速回。”

    是项天歌的声音。

    宋时瑾想了想道:“你便当我是禅院仙首,爱做好事儿罢。”

    阿荆看了看身后的李家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摇了摇头。

    “我不信你,我们不走。”

    “阿荆?!”

    身后,李家小姐有些惊讶。

    “我知道你们,你们同官府是一伙的,说着救人,实则是要抓我们去见官。”

    阿荆瞪着宋时瑾,后背躬成一个蓄力的姿势:“逃婚的女人被抓去见官,没有活路。阿株留在自己家,说不准还会被留下性命。”

    “可李家不会留你。”宋时瑾扬眉,道:“我若是李家的,一定会先了结了你,把所有事儿都推到死人身上。你随我走,尚有回转的余地。”

    “我知道。”

    阿荆道:“我知道。”

    “他们在正厅谈完,就会绞死我。”

    这下轮到宋时瑾意外了。

    阿荆坦然对上宋时瑾有些惊讶的目光,犟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贸然出逃实在是没有办法,既然不成,我也没有怨言。”

    她顿了顿,认真道:“我要带她走,若不成,那我也要她活。”

    门外,脚步声近了。

    没时间了。

    在黑暗中僵持的三个人同时动作。

    李家小姐看了看门的方向,又看了看阿荆,取出袖中短刀。

    阿荆向门边走去。

    宋时瑾并指作掌,打算两个手刀把人劈晕带走。

    千钧一发之际,一缕月光倾泻。

    门被拉开了,所有暗处的僵持对峙一时间无所遁形。

    宋时瑾眨眨眼,面上是掩不住的诧异。

    没有想象中乌泱泱挤在门口的李家人。

    李家夫人带着张妈妈,看着屋里的三个人,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娘?张妈妈?”

    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李家小姐一时间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仙人?”

    李家夫人的脸上几乎是一瞬间闪过了多种复杂而丰富的情绪。

    气氛死寂到落针可闻。

    宋时瑾尴尬地强扯嘴角,寒暄道:“咳……晚上好?”

    李家小姐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李家夫人出声。

    “……走!”

    “谢夫人成……啊?”

    阿荆咬牙,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一个“走”字又打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气氛实在严肃,不然阿荆一定会问“走”是不是“上路”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李家夫人颤抖着吐出一个字后就再也不说一句话,捏着帕子死死堵在唇边,咽回所有的呜咽。

    只眼泪止不住夺眶。

    张妈妈代为解释,一声长叹。

    “问名纳吉时,夫人给的庚帖是改了日月柱的。”

    ……

    直到坐上宋时瑾一行人准备好的马,直到接过千淮递来的度牒,李家小姐都没回过神来。

    “机缘巧合,听张妈妈说过你的名字,便这么写了。”宋时瑾交代道:“记住了,你叫阿株,你叫阿荆,都是晏明王府属地广元城无名镇浮望禅院侍者,四海云游苦修的。”

    “娘她……”

    看着手上的度牒,阿株喃喃道。

    “她都知晓。”宋时瑾点点头:“走罢。”

    阿株低下头沉默良久,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清明释然,并一分坚定。

    “还未请教仙人名讳。”

    “上头不是有盖印么,浮望禅院,宋时瑾。”

    宋时瑾指了指那度牒,道:“走罢。”

    不再废话,二人冲宋时瑾一行人重重地点头致意,缰绳一紧便策马远去。

    望着月色下离开的二人,项天歌慨叹道:“原来救个人还有这么多门道啊。”

    “那,这是阿株,李家小姐呢?”禹川问。

    “愧对祖先,悬梁。”千淮叹了口气道:“明儿一早便会放消息了。”

    并肩行路途中,没有人说话,项天歌有些不适应压抑的气氛,开口问:“你说,李家夫人是什么时候知道李……阿株要逃婚的?”

    “那道士说三甲寅的时候吧。”千淮想了想:“同庚帖不一样,那便只能是自家这边漏的风了。”

    “那为何不昨日就放人?”禹川有些不理解:“省得闹一出。”

    “名正,言才顺。”

    宋时瑾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儿:“一定要有个什么过了明面的由头,时间太仓促,来不及筹备病重之类的原因,想必也是有些慌不择路了。”

    宋时瑾后半句话的声音很低,近乎是只说给自己听的私语。

    “我下山后没多久,遇上过类似的事儿。”

    “阿株和那阿荆,我记得,是铁匠家的学徒?若不是你们说,我真认不出那是个女孩!她们如何相识的,没机会碰面吧都?”

    前头,项天歌和禹川一左一右围着千淮聊着关于阿荆的事情,没人听见,

    宋时瑾方才思绪纷涌,不觉间走得慢了些,落后三人两步。

    “什么类似的事儿?”

    宋时瑾偏过头,是纪怀生。

    他不知为何和自己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步调,并肩走着。

    见宋时瑾看过来,也笑着回望过去:“方才说,遇上过类似的事儿。”

    “嗯……就,逃婚。”

    宋时瑾垂眸,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

    “民间不少见的,有到了年纪见家人说亲就跑的,有定亲后跑,也有成亲路上……我遇见过好几次,也掺合过一次。”

    夜风吹得人清爽,吹得一片翠叶落在肩膀。

    “是过了秋,叶子落个没完。我在山脚碰着的,一个快饿死的女孩,身上都是泥,可颜色鲜亮喜庆。她是远嫁,半道在驿馆跳了窗户。”

    “远嫁……住驿馆……”纪怀生想了想,推测道:“官吏家的女孩?”

    “是。”宋时瑾点点头:“我也这么问了,我问她「你衣衫料子俱是难得的好东西,可见母家有权势,可是夫家穷?」她说不是,我又问「夫婿不成器?」「夫家人难相处?」「有心上人?」可她都说不是。”

    说到这,宋时瑾笑笑:“我问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原先只见过因这些缘由逃婚的女孩子,我就有些好奇,问她那是为什么?”

    “然后呢?”纪怀生问。

    “没有然后,她说——”宋时瑾回忆着:“「晚上睡不着觉,站在窗边看月亮,看啊看,就想跳,想跳出去。」”

    “她就跳了?”

    “她就跳了。”

    宋时瑾点头,道:“我给了她吃的,带着她走了一段。”

    “后来呢?”纪怀生伸手,摘掉宋时瑾肩膀上的叶片,拿在手里把玩:“她去哪了?”

    “同行路上闲谈,我只说我是仙门的侍者下山苦修,她很感兴趣。”

    “投了仙门?”

    “没有,她告诉我说,她觉得自己会死。”

    宋时瑾忽有些涩然:“她说自己本不该跳,十几年来只会做小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总不能一直指望能遇上好心人。”

    “后来,她的确是被官兵抓走的,在我面前。我问她「你想逃吗,我可以帮你,我可以打得过这些人。」她回头数数,问我「有二十个。」我说可以,她又问我五十个呢?一百个呢?我都说可以,直到她问我一万十万百万,我答不上来了。”宋时瑾说着,有些茫然:“今儿在送亲时,我也数数了。”

    “数完了送亲的队伍,二十四。可我又看街边,又看院子里,看楼上窗边,我数不完了。”

    纪怀生几度开口,又几度闭上,隐约觉得这不是自己有立场评价或安慰的事情,隐约觉得宋时瑾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于是他沉默,只听着。

    “那她后不后悔呀?”

    不知什么时候,前头千淮等人已停下脚步,项天歌有些动容,问:“后悔没有再计划周密些再跑呢?”

    “我不后悔。”

    脑海中是不知几年前的深秋,那早记不清眉眼的红衣人影,隐约只记得是笑着的。

    “兴许天地生我一场,只为一次冲动呢?我想这么做,于是做了,于是有后果。”

    那人看着自己被重新绑上的双腕,洒脱道:“仙人也信这个,是吧?”

    “我倒是有些后悔。”回过神来,宋时瑾苦笑:“被她绕进去啦,眼前只二十人,能救下来的。”

    “好可惜。”禹川有些难过,道:“若能救下,那可是是功德一件!”?

    “浮望禅院只有两张度牒,写不出千张万张来。”千淮幽幽道:“虽然做善事很高兴,但你们应该知道,这种事儿只会在一万次里发生一两次吧?”

    “千淮你总是说扫兴的话!”项天歌叫嚷着,扑过去晃千淮的胳膊:“明明说要救人的时候你答应得很快嘛!”

    “放开……呀!别扑我,见死不救当然不行,可不是让你们回回莽撞的意思!”千淮有些吃力地左右躲闪,一边道:“不然到不了年末,禅院能叫山下的乡亲给活吞咯!禹川!把她拉开——”

    前头三人打闹着走,后头宋时瑾若有所思地跟上。

    “说得没错啊……”

    “什么?”纪怀生偏头问。

    “我说,千淮说得对,一万次里只能成一两次的事儿啊,杯水车薪。”

    “那便为一两次的成事高兴一下吧。”纪怀生想了想,道:“方才她们离开,我看你是高兴的。”

    “很明显么?”宋时瑾摸摸鼻子,不信道:“我从小喜怒不形于色的。”

    “扑哧。”

    身边人被逗笑,肩膀抖了抖。

    卸下些许心事,宋时瑾也有了心思说笑,道:“这才对,多笑笑,你看禹川就常笑,多好看。”

    身边人呼吸忽得一窒,敛了笑。

    又怎么了?

    宋时瑾有些奇怪地看过去,却正对上一双带着受伤、不理解、不可置信等一众复杂情绪的眼睛。

    “……那二锤脑袋,比我好看?”

    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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