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息间,一队约莫五六人登阶而上。

    先前开宴的钟声压下了殿中觥筹交错的谈笑声,正是满堂寂静的时候,因而这笑声便显得格外醒目。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项天歌抬起头:“来了!”

    “那便是元甫宗,他们很重视定宁王的寿宴,每年宗主都亲自来。”

    这厢,对于来迟了些的元甫宗,肖尧也并不恼,反而同样开怀大笑着起身上前去,亲自招呼。

    “项宗主,这可是你的不是!三杯怕是不够!”

    项宗主。

    “天歌与宗主同姓啊。”宋时瑾有些意外,偏过头去。

    与千机道凡是内门弟子均姓“时”的规矩不同,宋时瑾记得,大多数宗门是论辈分的,顶多在名字里改一个字而已。

    “啊,是。”项天歌见人来了,便安心下来等传菜,分神道。

    看出宋时瑾在想什么,千淮斜睨了一眼。

    “不是什么「宗门少主出山,不靠家里人证明自己」的话本子。”

    “啊?什么少主?”项天歌眨眨眼睛,嚼了两口嘴里的食物,含糊道:“噢,不是我……他后头那个,那个是少主,项……项人杰是我大伯。”

    “就是这样。”千淮喊禹川递水来,一边道:“天歌的双亲早年离世,托给了做宗主的兄长,也就是项宗主。”

    宋时瑾了然,点点头继续看向殿中。

    肖尧大笑着拍拍项人杰的肩膀,寒暄几句后,项人杰侧身,让出身后弟子抬着的一个大箱子。

    “这东西闹人,路上才耽搁了。”

    说着,挥出一掌,劲气震开宝箱。

    “好身手。”

    宋时瑾眼睛一亮。

    看起来轻飘飘的一掌,强度控制却恰到好处,开箱而不损毁。

    忽然想到什么,宋时瑾回头道:“虽是重兵道,可似乎元甫宗门生的身法灵力同样很轻盈灵巧啊。”

    其实第一次交手宋时瑾有些感觉,玄铁板斧在项天歌手里轻若无物,还能舞得轻飘飘,方才的切磋,项天歌也能凭借本该是清虚道派所擅长的速度取胜。

    “是。”项天歌喝了口水,点点头:“项人杰说,重兵重兵,向来只是灵器种类的区分,又不限制功法的特点,若因此觉得重兵只能靠蛮力,那才是作茧自缚。”?“说得好!”禹川简直不能更赞同,当下点头如捣蒜。

    宝箱开,四下哗然。

    箱中一伏虎,用灵力锁链捆缚着。

    骤见灯火,猛虎亮出爪牙,蠢蠢欲动。

    “这是……”

    肖尧有些意外地扬眉。

    “猛禽瑞兽,尽伏于殿下座下。”

    项人杰朗声道:“恭贺寿辰!”

    肖尧大喜,连道三声“大善”,亲自招呼着元甫宗众人坐下。

    “怀文高些了!”项人杰正坐首席,面带慈爱地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端正有礼的肖怀文。

    肖怀文也亲近地笑了笑,忽想起什么,忙道:“天歌也来啦。”

    “哦?”项人杰一怔,不可置信道:“丫头肯来?”

    “真来啦。”肖怀文笑着指了指末席的方向:“在那边呢!”

    “不知可否叫那丫头上前来见见?”

    闻言,项人杰也有些激动,忙道:“这些年连封信也没见着,老头子挂念得紧呢!”

    项人杰身后,一个半大的孩子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

    “这有何难,自天歌辞了王府的差,我也许久未见了。”肖尧旋即朗声道:“天歌!快来给大伯看看!”

    声音刻意用灵力传开,殿中人人都能听见。

    像是过年招呼孩子表演节目。

    “啊?”

    项天歌扒饭的动作一顿。

    “叫你呢。”千淮递了帕子过去:“唇边,往左,再往左,哎就是这儿,擦擦。”

    项天歌有些懵,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便被带着上前去。

    “殿下,项宗主。”

    项天歌眨眨眼,规矩道。

    “连大伯都不叫了?”项人杰佯装恼怒道。

    “噢,噢,大伯。”项天歌点点头,改口道。

    “好孩子!走近些,让大伯瞧瞧,是不是瘦了?”项人杰喜得牙不见眼:“怎么离家这么久连封书信都不见?”

    “没,胖了些吧。”

    “功夫可长进了?现在当差的地方怎么样?”说着,项人杰瞪了一眼身边人:“知道你辞了王府的差事,我可吓了一跳,殿下这里多好!”

    “噢,噢。”

    项天歌有些不自在,摸着脑袋胡乱应声。

    “天歌如今可是长进了!方才切磋,那清虚道派连三招都走不下来!”

    肖怀文对面前尴尬的氛围毫无察觉,只乐呵呵地夸道:“好厉害!”

    项人杰奇道:“当真?”

    肖尧将侍从斟的酒一饮而尽:“那还有假?项宗主座下岂有浪得虚名的弟子?说来也是我肖尧的福气啊!”

    肖尧与项人杰谈得投契,肖怀文只是笑,独项天歌有些不自在。

    “……天歌同元甫宗很亲厚么?”

    宋时瑾若有所思,问一边的千淮。

    千淮闻言,嘴角浮现一个并不明显的冷笑:“起码你们都看见亲厚,那便是亲厚了。”

    “后娘难做后爹难当,这位项宗主也差不多是这样吧。”千淮打了个呵欠:“至于旁的,冷暖自知的事儿呗。”

    宋时瑾了然。

    方才便觉得奇怪了,明明是自家关起门来的关心,偏要借肖尧的口传得无人不知。

    这番阵仗之下又只是寒暄两句有的没的。

    谈笑间,台下校场清空,有乐人舞伎摆了行头装台。

    一声鼙鼓响,满堂玉楼春。

    明明是冬末的时节,灯火辉煌映着酒香,见之忘反,闻之欲醉。

    散席后,各宗门皆被接引至王府设下的驿馆下榻,只长赞、项人杰、司九善等同定宁王极亲厚的仙首留在王府。

    至于宋时瑾一行人,实在是身份特殊。

    一来,项人杰要求项天歌离自己住得近些。

    二来,虽然有些头疼,但毕竟不能把自己的弟弟丢到外头去住。

    三来,肖尧自己也有些不放心宋时瑾。

    一来二去,浮望禅院一行人便也跟着住进了王府。

    安排的住处也不是寻常的客房,据引路的侍从说,这是肖怀文的院子。

    “肖公子平日里一人住这么大的院子啊?”

    禹川看着面前两进的独院儿,叹道。

    “小王爷平时极得三王宠爱,三王府里都留着院子呢!”那侍从显然也很喜欢这位开朗大方的主子,笑道:“平时肖祈小王爷若来,便住在一处,大些方便。”

    早在禹川开口的时候,宋时瑾便暗道不好。

    “那我们住在这……”看了一眼纪怀生,见他似乎面上没有什么异样,宋时瑾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不妨事么?”

    后半句其实是在问纪怀生,可他恍若未闻般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妨事!不妨事!”那侍从忙接话道:“小王爷特地吩咐了,招待贵客,这是应当的,小王爷今日同我们王爷一处。”

    宋时瑾忙谢过后闭上嘴不再言语,怕这侍从再接着夸自家主子多得宠。

    她总觉得,纪怀生会是那种“问起来不言语,接着在夜深人静时一把火把王府烧了”的类型。

    侍从告退后,众人才放松下来。

    “呼!”

    项天歌倒在塌上,哀叫道:“累死人啦!”

    禹川拣了椅子坐下,也道:“我头一回见这样的世面,当真是磨人!”

    说着,还新奇道:“这样的宴席,还要连办三日,真有钱。”

    “穷讲究。”千淮坐下,淡淡道:“三王里,定宁王最肖先皇作风,可偏生定宁王府属地最为苦寒。”

    “那他哪里来的钱大操大办?”项天歌问:“每年都是这个排场啊。”

    “见司九善抬来的箱子了么。”千淮道:“肖凤舒大约给贴补了不少罢。”

    “千淮。”

    禹川想了想,忽开口叫她。

    “怎么了?”

    “我从前就想问了,你说起三王的时候,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山下老李头。”

    宋时瑾眨眨眼。

    “是么。”千淮皮笑肉不笑,含糊道:“确实都是人啊,两只眼睛一张嘴。”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见肖尧长第三只手了?”

    禹川还想说什么,却被一边一直没有吭声的纪怀生带着不耐烦的语气打断。

    不似平日里戏谑嘲讽的声音,是实打实的不耐与厌烦。

    有些不明白这人突如其来的坏情绪,禹川愣了愣。

    话说出口后,纪怀生忽意识到什么,脸色更难看起来。

    拉不下脸说软话,也不去看禹川一脸“我是不是说错话”的无措神情,纪怀生转身便出了门。

    “诶!”

    “怀生!”

    见人要走,禹川和项天歌忙唤道。

    千淮倒是没说什么,在人出去了之后摇摇头,轻叹一口气。

    屋里安静下来。

    宋时瑾想了想,安抚似地冲三人笑了笑:“我去瞧瞧。”

    说着,便也出了房门。

    身后,是禹川有些犹豫着问千淮,是不是自己哪句话没说对。

    “不怨你,莫多心。”千淮安抚道。

    入了夜,到底是冬日的边境,风冷得能钻进骨头缝儿去。

    想了想纪怀生白日里见客衣服的厚度,宋时瑾从自己的包袱中取了氅衣。

    院外,四下寂静,不见纪怀生的声音。

    难道跑出去了么?

    宋时瑾凝眉,有些拿不准路。

    毕竟自己对定宁王府当真是不怎么熟。

    迈出院子,宋时瑾四下张望着。

    许是接引的差事都办完了,数十步竟也没见着一个侍从。

    月明风清间,忽闻一阵谈笑。

    宋时瑾迈步,抬腿循声而去。

    出了方才所在的花丛,第一个岔路口,从另一条路上过来一白衣人影。

    待走近些,月色下,显现出面容。

    确实清俊。

    宋时瑾顿住,微眯起眼睛。

    另一边,同样瞧见了宋时瑾的时南进退两难,又是那副撞见了鬼的表情。

    一个如老僧入定,一个颤颤巍巍要晕过去。

    诡异而僵持的平衡。

    “……这是去哪儿啊。”

    话音中难掩的森然冷意被冬夜的寒风送进耳朵里。直教时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

    阔别多年的第一句话,时南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他干脆低下头去垂眸不语,像退回壳里的老乌龟。

    看得宋时瑾来气。

    双手不自觉地发抖,宋时瑾冷笑,一挥手,手中氅衣被扔在树枝上挂着。

    旋即提腕,一只灵笔作刀,直直飞向时南眉心,攻势凌厉。

    没想到宋时瑾会直接动手,时南一惊,忙侧身避开。

    见那灵笔不依不饶似粘上了自己,时南无奈之下出手,半空中控住那灵笔。

    见时南动作,宋时瑾皱眉。

    “天阳呢?”

    时南还是不说话。

    宋时瑾怒极,声音不自觉抬高。

    “天阳呢?拿出来!”宋时瑾并指结印,灵光更盛。

    “我再不要你让我!”

    灵力借由灵笔倾泻,时南还是没有动作,眼睁睁瞧着自己渐控不住灵笔攻势,被掀翻在地。

    有些狼狈地倒在地上,时南有些恍惚地望天。

    “你说话!”

    宋时瑾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不解气还更加窝火,灵笔如刀,悬在时南眉心。

    更进一寸。

    她上前两步,居高临下望着时南,声音咬牙切齿,说不上来的扭曲恨意:“装死好玩么?”

    两两相望,时南嘴唇开合,似是说了句什么。

    宋时瑾侧耳,仔细辨认着他含混不清的低语。

    “……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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