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宋时瑾不管纪怀生有些惊讶的神情,拍拍衣摆也在一边的台阶上坐下。

    定宁关夜里少云,又才下过雪。

    仰头,夜空明净,繁星点点。

    宋时瑾撑着下巴赞道:“可与晏州不夜灯火相较。”

    想了想,她忽偏过头去问纪怀生:“说起来,清安有什么美景么?”

    清安。

    两个字,让纪怀生的心跟着颤了颤,也让他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做好了被质问、被厌恶、被抛弃的准备。

    还是来了,她还是提起来了。

    关于清安的事。

    如果宋时瑾知道纪怀生此时的闭眼是这个意思,只怕恨不得方才直接关了房门不出来的好。

    天地良心,只是闲谈而已。

    “就是他说的那样。”

    半晌,纪怀生才睁开眼,僵硬道:“一字不差。”

    没办法,这就是命。

    纪怀生想。

    闻言,宋时瑾却有些困惑地眨眨眼:“说什么呢?我是问你清安的美景。”

    “说完美景呢?”

    纪怀生垂眸,声音中几分哀戚:“便要说这事儿了罢。”

    “什么事儿?”

    “方才金阵中,他同你说的事儿。”

    纪怀生抬眼,又像是要哭出来:“何必兜圈子……阿瑾不如给我个痛快。”

    “这都什么跟什么?”

    宋时瑾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举起双手:“你看你看,同白日一样,当真没什么弦外之音。”

    见纪怀生仍幽怨地望着自己,宋时瑾补充道。

    “何况,我早就知晓。”

    早就知晓。

    这次轮到纪怀生听不懂了,讷讷道:“……什么?”

    “就,咬人……”宋时瑾摸摸脑袋,宽和道:“我早知晓的。”

    “是什么时候?!是谁?!”

    呆愣片刻,纪怀生忽咬牙恨恨道:“是谁告诉阿瑾!?”

    “欸欸欸!”

    忙伸手拉过有些激动的纪怀生,还抽出空拍了拍他的后背。

    宋时瑾道:“总之就是一早便知晓,这么些日子不也照旧吗?你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

    有些愣愣地重复着,他也问自己——你在担心什么?

    纪怀生想,他担心许多事。

    先是担心她认不出自己,把自己当作陌生的人海一过客。

    后来担心她认出自己便是当年那个死人堆里的孩子,心生嫌恶。

    如今担心她知晓不堪的过去,担心她也不把自己当人看,担心……

    可是,担心的事情全都发生了。

    “可以同我讲讲么?你担心什么?”

    轻声细语间,落在纪怀生耳边,似乎带着无形的蛊惑。

    “我……我都担心。”

    鼓起全部的勇气,纪怀生才敢抬起头,才能直视宋时瑾的眼睛,他道:“全部,所有,一切,说什么都好,我都担

    心。”

    “这样啊……”

    宋时瑾想了想,问他:“我师姐曾告诉我,人之所以会担心,是在恐惧无法承受的后果,那这些东西也降临了吗?”

    没有。

    纪怀生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件事。

    所有自己曾经最恐惧的事情全部都发生了,可自己也确实没有遭受那些不能承受之痛。

    “我……”纪怀生想说些什么,有些艰涩地启唇。

    宋时瑾却先一步开口。

    “我没办法教你莫担心,师姐告诉我,一件事儿在不同的人心里,份量也是不同的,于我之微末,可能于他人重若千钧。”宋时瑾笑了笑,继续道:“你可以担心,但我大约想告诉你,担心也没关系,坏的事情也未必就一定不会有好的结果。”

    “所以——”宋时瑾伸了个懒腰,道:“莫怕。”

    轻声细语融进定宁关的冬夜,也教纪怀生重新平静下来。

    莫怕。

    纪怀生偷偷抬眼,偷偷望向面前仰头瞧星星的宋时瑾。

    双眼不自觉间,盛满了近乎要溢出来的依恋与痴缠。

    多一刻,便更盛一分,直到难自抑的心绪将人淹没。

    这个人啊……

    纪怀生几乎要偷笑出声。

    怎么能这样好。

    ……

    “旁的事儿大约都听说了。”宋时瑾又问他:“只是怎么后来改姓纪了?”

    “是我母亲的姓。”纪怀生回神,小声道。

    宋时瑾了然,试探着问:“那她……”

    “不在了。”纪怀生道:“生下肖怀文没多久便去了,大约只有肖怀慈记得她的样子。”

    “抱歉。”宋时瑾歉然道。

    纪怀生摇摇头,道:“宫妃死伤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儿了,何况晋都那位……是个老疯子。肖怀慈说她原是宫里的侍女,逃荒进宫的,也没有家里人。”

    虽然纪怀生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剧烈的情感波动,宋时瑾还是自觉换了话题。

    “明日辞别,可要同怀文打个招呼?”

    照理来说,会武有七日,可定宁王府属地外的宗门庙观通常是只参加前三日的寿宴的,第四日起便会陆陆续续离开,浮望禅院也是这个打算。

    闻言,纪怀生逃避似地把头埋进双膝:“不要。”

    “莫赌气。”宋时瑾有些好笑道。

    “才没有赌气。”纪怀生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我讨厌他。”

    “因为那带子?”宋时瑾道:“是有些可惜,我还想着能再见一见呢,很久没见着同师姐有关的物件儿了。”

    “总之我不喜欢他。”

    ———

    定宁关蜿蜒曲折的雄伟城墙外,春风不度,万里雪原。

    据定宁王府曾派出的探子报上来的消息,传闻中的北境,其实只是个规模不大的部落,荒芜雪原中洞居的文明而已。

    冻土之上变不出粮食,每逢难捱的严冬,北境的首领便会集结部落最为骁勇善战的战士们于定宁关外扎寨。

    明面上,有北境商人以兽皮或粗糙的木石制品去交易粮食,本算得上是正经买卖,可惜定宁王府属地中人早见惯了类似的货品,也卖不上什么价,换来的粮食自然不够吃。

    暗地里,便有了探子四下打探布防情报,调粮路线与粮仓位置,预备着直接抢粮。

    若打得过,截获的粮食自然归北境所有。

    可即使北境人高大善战,也不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王府禁军的对手。

    起码在人数规模上便很吃亏。

    更多时候是打不过的,北境人便也摸索出规律来。

    左右吃了败仗是个死,没粮吃也是个死,索性每回都做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样子来,肖尧投鼠忌器之下,也多半会谈个能接受的价格,送些余粮了事。

    数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营帐内,一白衣人解下厚实的裘衣,搭在包裹了兽皮的扶手上。

    掀开帐子时被放在一边的琉璃小灯重新被提起,白衣人屈指一弹,火苗熄灭。

    丝缕青烟,激荡起灯油中掺杂的合香味道。

    北境少见此物,即使是首领的帐内也只是围了篝火而已。

    统领高居上座,目光沉沉,望着那白衣人手中的琉璃灯,低沉沙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中原,果真富饶。”

    不怎么标准的官话,却并不影响交流。

    “赠与大人可好?”

    那白衣人不甚在意地笑笑,将灯放在小几上,平常道:“难得合眼缘。”

    “不。”那首领摇了摇头,遥遥望向定宁关的方向。

    “你们中原话怎么说的——摇尾乞怜。”

    那首领咧了咧嘴,坚定道:“与其等着人送,不如自己抢来,一劳永逸。”

    “大人宏图,在下敬服。”

    “行了。”那首领挥挥手:“说正事罢。”

    那白衣人闻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起身呈上去。

    “肖尧应当是察觉了,今年耍了些心眼。”首领眯起眼睛:“不高明,只是烦人。”

    白衣人颇为认同,点点头道:“是,如此一来,明日事发,关内的仙人们未必肯帮忙,于战力可是大损失。”

    “这个,是真的么?”

    “大人放心。”白衣人轻声道:“这份,一定是真的。”

    “是么。”

    首领打开手中图卷。

    “明日天明,一见分晓。”

    ———

    翌日一早,定宁王府正殿。

    天不亮的时候,便有侍从来拖着肖尧梳洗穿戴,端坐在正殿上。

    “代本王问宗主好!怀文,把回礼装车了么?”

    “多多往来!多多往来!时南,把东西拿来!”

    “年末论道大典,期待诸位一展风采!”

    迎来送往,忙得够呛。

    宋时瑾一行人起得晚些,待千淮也收拾好,便上了正殿辞行。

    正赶上肖怀文刚送走一个辞行的宗门,拎着衣摆自台阶上来。

    瞧见宋时瑾一行人,肖怀文愣了愣,后迅速红了脸。

    昨日一时冲动,似乎说了很蠢的话,昨日夜里翻来覆去臊得慌睡不着,只盼今日遇不上才好。

    宋时瑾眨眨眼,不着痕迹地扯了扯纪怀生的衣袖。

    ……

    见没反应,宋时瑾又伸手,再次扯了扯。

    “告辞了。”

    纪怀生有些不情不愿,极其勉强地开口。

    “噢……”肖怀文愣愣地瞧着他,不明白意思,点头应声后就要去同项天歌打招呼。

    “咳咳。”

    身后,宋时瑾将拳头抵在唇边轻声咳嗽。

    “……晏州见。”

    极轻的一声言语。

    肖怀文原本背对着纪怀生,正要开口与项天歌说话。

    “天歌,不再多留……”

    似乎听见了什么,却又更觉得是幻觉。

    没说完的话生生被咽回肚子里,肖怀文不可置信地僵直了身子,僵硬地扭头。

    “什么?”

    可纪怀生却偏过头去轻哼一声,扭头走了。

    “他说,晏州见。”宋时瑾抬脚跟上,转头笑眯眯地冲肖怀文道:“论道大典呀。”

    啪嗒。

    眼眶一热,还未来得及反应,豆大的泪珠便已砸在地上。

    项天歌莞尔,伸手去拍了拍肖怀文的后背,调侃道:“这般舍不得呀?”

    前头,见宋时瑾跟过来,纪怀生放慢脚步,保持落后宋时瑾一步的位置。

    宋时瑾悠悠把手背在身后,笑道:“真是了不得呀。”

    “阿瑾笑话我。”

    “没有,不是笑话。”宋时瑾道:“当真了不起。”

    说话间,一行人站到了肖尧面前。

    肖尧身后,是不知为何神色很不自在,透着紧张的时南。

    身后两步,是原先的禁卫统领。

    项天歌愣了愣,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肖尧瞧了瞧宋时瑾一行人,有些疑惑肖怀文为何眼眶通红,却也没有当场细问,只笑着同宋时瑾道:“昨儿才赢了王府,不再打几场,捧个魁首回去?”

    “不了。”宋时瑾笑着摇头:“殿下抬举,本也只是凑个热闹。”

    你来我往的客套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宋时瑾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肖尧身后的时南身上。

    紧张、不安、恐惧。

    想了想,宋时瑾还是问道:“这位……幕僚,身子不爽利么?”

    闻言,时南却吓了一跳般。

    看得宋时瑾又是一阵皱眉。

    时南平日里是个软弱龟缩的人,可哪里就胆小到这个地步。

    自从前两日明白他的计划,宋时瑾便不再打算掺合定宁关的事,自取灭亡的事儿,她只需等待便好。

    可如今……

    这时候,天边遥遥一声悠长古朴的晨钟。

    项天羽正呵欠连天地跟在项人杰身后打算上前殿问安。

    陆空霜带着夏麒安站在王府正门口,等着即将出来的宋时瑾。

    长赞晨功结束,收势回神,重锤落地,伸手擦去额头的薄汗。

    “呜——呜——呜——呜——”

    急切得近乎哀叫的角声骤然响彻,打断了数十年如一日不曾间断的悠长众生。

    落在众人耳中,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响。

    项天歌在第一声号角中便猛地抬起头。

    待四声落下,她闭了闭眼。

    “敌袭。”

    再睁开眼,项天歌神情严肃郑重,沉声道。

    “殿下!殿下!!!”

    下一刻,有一官兵纵马直冲,一路竟直直越过校场。

    连滚带爬上了台阶,顾不得众多庙观仙首在场,那官兵凄厉惊恐的哭嚎着。

    “殿下!殿下!北境人,北境人打过来了!!!”

    “你说什么?!”

    闻言,肖尧有些不可置信道:“从哪儿打?!”

    说着,肖尧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睛,缓缓扫视着殿中一众仙门修士。

    “北关口!是北关口!小的便是北关口的戍卫!”

    宋时瑾注意到,肖尧身后,时南闭上了眼睛。

    北关口。

    三字一出,肖尧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殿中众人却炸开了锅。

    “北关口?北境人不是一向从西面来犯吗?!”

    “是东北角吧?离粮仓最近啊!”

    “胡说什么?粮仓不是在西面吗?!”

    殿中,几个定宁王府属地的宗门弟子纷纷摸不着头脑地争吵着。

    有其余两座王府属地宗门的仙士明白过来,登时神色不善地望向高台上的肖尧,目光带着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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