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敢,怎么敢出现在我面前?”

    宋时瑾站起身,挥袖拂去衣摆沾染的杂草。

    她向前几步,直到灵狱的铁栏挡住去路。

    宋时瑾抬起手,指尖越过栏杆间的缝隙,触摸到灵狱中包裹着的灵力障壁。

    滋——!

    电光般的光电迅速于宋时瑾的指尖处集结,似乎在调动全部的力量排斥着手指的触碰,于她修长的指节灼烧出焦黑的伤痕。

    “阿瑾!”

    纪怀生瞳孔一缩,抬手便想要阻止她。

    “小……瑾……”

    时南同样惨白着一张脸,摇摇晃晃挣扎着爬起来。

    “嘘。”

    宋时瑾另一只手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冷厉神色不曾为指尖的剧痛和面前的电光而退缩改变半点。

    “你伤不到我。”

    三步外,时木僵硬的神色似乎也掠过一丝迷茫,他歪了歪头,道:“你不可能强行挣脱灵障,这样勉强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已,无用功。”

    他盯着宋时瑾勉强探出的半个手掌,焦黑的扭曲形状下,依稀能瞧见指节的轮廓。

    “你就这样糟蹋阵修的手?”

    时木冷声嘲讽道。

    “宋时瑾,我早说过,你是个蠢货。”

    宋时瑾对此却充耳不闻,定定站在原地。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似的。

    仿佛眼前心中,只这一件事——再向前一寸、一厘、一毫。

    纪怀生伏在原来的乱草堆里,只觉得五脏六腑俱被一只巨手死死攥住,揉捏成一团。

    恍惚间想起,曾几何时,她指尖一点血痕尚足够自己挂怀半日。

    此刻刺目的焦黑色伤痕如尖刺扎进眼中,他不敢看,更不敢移开眼睛。

    “小瑾,小瑾……别犟了!你疯了吗?!”

    时南同样满眼痛色,哀求般的视线在时木与宋时瑾之间流转。

    “你们总是欺负我。”

    宋时瑾开口,语气平静,仿佛再理智不过。

    如果忽略掉她现在是正在冷眼旁观自己的半只手被灵障灼烧成焦炭的话。

    “时镜年,你以为,你还能像当年那样欺负人么?”

    宋时瑾蓦地笑了,似乎解脱,似乎畅快,似乎痛苦。

    “我不能挣脱灵障,可对付你——”

    她闭上眼,将全身灵力全部调动至探出去的半个手掌。

    手腕越过灵障的地方失去了原先灵力附着的保护,登时传来一阵电光火焰交织的轻微声响。

    教人浑身发麻。

    指尖的焦黑如蝉蜕般落尽,取而代之的是金玉般的刺目灵光。

    “半只手,足够!”

    遥遥一指,磅礴而深厚的灵力倾泻而出,气贯长虹,毕其功于一役!

    小小的灵狱中,一瞬间似乎天光大亮!

    时木没料到宋时瑾拿出了这般鱼死网破的疯狂,僵硬的目光中也难得浮现出惊骇神色。

    指诀翻飞间,时木正要动作,那金光却快他一步降临。

    轰——!

    纪怀生只觉得,似乎身下坚实的地面也随之抖了三抖。

    “这不可能!”

    烟尘中,时木不可置信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出来:“这不可能……”

    三步外,宋时瑾利落地收回手,唇角溢出鲜血。

    撤回灵障内的一瞬间,那双手便无力地垂落下去,悠悠荡了荡。

    手腕处焦黑色的伤痕密布,不断有手臂的鲜血顺流而下,沿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滴答。

    落雨的屋檐似的。

    “很少下狱,不知道吧。”宋时瑾扬眉,一条手臂传来的剧痛反教她有些嘲弄似地笑出声来,抬起另一只手,浑不在意地抹去唇边的血痕,道:“灵狱的灵障,向来有两层。”

    “身处第一层灵障内,灵力散不出去。那这一击,便只好由您尽数消受了。”

    宋时瑾眯起眼,轻声道:“大、长、老。”

    “传出去,也是小辈一点子心意。”

    ……

    几息之后,烟尘散尽。

    纪怀生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

    什么也没有。

    “……他死了?”

    时南靠着草堆,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当然没有。”宋时瑾收回视线,颇有些遗憾。

    抬腿想往回走,却不自觉地软了软,整个人摇晃着一头栽倒下去。

    “阿瑾!”

    纪怀生吓坏了,忙扑上去扶着,失声道。

    宋时瑾抓着纪怀生的胳膊稳住身形,还有心情安抚似地冲他笑了笑:“咳……我没事。抽空灵力后都会这样,歇歇便好。”

    被纪怀生扶着重新坐回草堆里,宋时瑾背靠着墙壁调息,斜眼睐道:“木傀好杀,若时镜年本人也这样便好了。”

    宋时瑾眼下的状态可以说是重伤,因而语气也难掩疲惫,有些沙哑。

    可偏生她自己不这么觉得,似乎击杀一个木傀本身就足够让她兴奋,再重的伤也无关紧要。

    时南闻言,沉默了好一阵。

    就在宋时瑾自己也觉得,任何难听冒犯的话都无法让这个软弱的师兄开口时,时南忽出声。

    “小瑾。”他开口唤道。

    “记吃不记打啊,还敢这么叫。”宋时瑾靠在墙壁上,声音有气无力,但双眼却神采奕奕。

    “即便受伤了,我们照样打得过你。”

    时南闻言愣了愣。

    我们。

    神情极为复杂地瞧了被称作「我们」的纪怀生,时南一时间也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你不该这样糟蹋自己的手。”

    时南忍了忍,最终还是决定先说这事儿。

    “我从前便说过,你性子太犟,不撞南墙不回头。”

    “然后呢?”宋时瑾浑不在意,打了个呵欠,有些不耐道。

    “然后?”时南蹙眉,道:“然后就是次次吃亏次次受伤!”

    宋时瑾没有搭理他。

    沉默的空气似乎冷却了时南本就不旺盛的表达欲望,他下意识有些怯懦地缩了缩。

    可在余光扫过宋时瑾那似戏谑、似嘲讽的目光时,时南却忽忍不住了。

    “……宋时瑾!”

    他开口,低声地嘶吼着。

    这声音教宋时瑾怔了怔。

    “宋时瑾!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们都瞧不起我!没关系,没问题!我就是不如你们,我十年前赢不了时瑜做不了大弟子,十年后赢不了你帮不上师父的忙!”

    时南挣扎着,越说越激动,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可她时瑜不永远是对的!你学着她死犟不是永远都行得通!硬着头皮撞南墙,不是次次都撞得开!更多时候你只会头破血流!”

    时南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细碎的呜咽从指缝流出来,落在地上,仍然细微得像没有声响。

    “可你从来不听,你们从来不听……”

    宋时瑾垂眸,安静地听着耳边难得的哭声。

    ……

    “你活该。”

    半晌,呢喃般吐出残忍的话来。

    “……什么?”

    时南愣愣地抬头。

    这次,宋时瑾终于扭过头去看他,直视他盛满泪水的眼睛。

    “我说——”宋时瑾嘲弄似地笑了笑,有些恶劣地,故意重复着方才的话。

    “你、活、该。”

    宋时瑾一面说着,一面试图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可她做不到,灵力抽空的后遗症仍然没有消失。

    于是宋时瑾抬起完好的一只手,指尖死死抠着墙面,有些狼狈地爬过去。

    纪怀生注意到她的动作,旁上前去小心地想要伸手扶着她,害怕面前的人再一次跌倒。

    宋时瑾摇摇头,并没有将自己的重量靠过去,仍旧靠指尖抠进墙缝的力量前进。

    “我不该糟蹋自己的手?”

    宋时瑾看着时南,低低地笑出声来。

    “哈……可笑吗时南?说这样的话你自己不想笑吗?我做梦都想杀了你们!别说是一只手,即便是两只、我全部的修为、灵力、寿数、我的命!我有什么舍不掉?”

    “可你没有杀了他!那只是一个木傀!”时南咬牙瞪回去:“这不划算!你就是在吃亏!”

    “无所谓!”宋时瑾扬眉,神色嚣张道:“亏不亏的,我说了算!木傀总连接着时镜年的心神吧?他受伤我就痛快!他痛了死了我就高兴!天底下没有更值的买卖!”

    “倒是你……”

    宋时瑾松开扶着墙面的手,摇晃着跪在地上,指尖点了点时南腰间的天阳。

    “你可真是没有糟蹋这双阵修的手啊……同门手足的血,足够你润笔么?”

    闻言,时南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一点点灰败下去。

    瞧着时南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宋时瑾才解恨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

    盯着他受伤痛苦的神情,宋时瑾沉默片刻,抬起自己尚且完好的那只手。

    对准时南的勃颈,轻轻按了下去。

    “小瑾。”

    感受到她的动作,时南先是愣了愣。

    不知为何,时南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竟是轻松畅快。

    他抬眼,清晰地捕捉到恨,摸索出复杂与犹疑。

    时南笑了。

    他轻轻抬起下巴,将完整的颈项曝露在宋时瑾眼前。

    声音中带着解脱。

    “动手,小瑾。”

    时南就这么惨然地笑着,眉宇间化不开的悲哀与郁色。

    他甚至期待死亡,渴求一个意外,盼望一个终点。

    “动手,动手罢。”

    说着,时南不知足似地抬起手,双手颤抖着握住宋时瑾的手腕,就要使力按下去。

    一边的纪怀生双眸一暗,沉沉地盯着时南的一双手。

    温热的,濡湿的,紧张到出了汗的手心。

    宋时瑾一惊,皮肤柔软的触感似乎一下子解冻了冰冷的恨意。

    猛地回神,宋时瑾一把抽回手。

    时南仰倒在地,神情算不上是轻松。

    明明是捡回一条命,可他反而重新痛苦起来。

    早在宋时瑾抽出手的瞬间,时南心中一直隐约存在着的希冀似乎破灭。

    ……如果能死在这里就好了。

    如果宋时瑾能杀了我就好了。

    可是没有。

    另一边,宋时瑾的神色同样复杂,她看着面前的时南,眼中有失望,也有逃避。

    ……如果时南能去死就好了。

    她不能控制自己去停止期盼这些,不能控制自己的逃避。

    逃避观念的冲突,逃避道德的责难。

    她不想也不能杀掉时南,可她想让时南死。

    死在时镜年的奸计里,死在肖尧的刀下,死在任何一个意外里。

    如果他能死就好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心跳都变得急促。

    同样呼吸着,同样颤抖着,同样痛苦着。

    ……

    纪怀生从方才起便伏在角落,安静地看着。

    一双眼睛越过灵狱纷扬的尘土,凝固在宋时瑾的身上。

    他嫉妒极了。

    嫉妒那样浓重热烈的情绪不是为了自己,哪怕他知道那是恨。

    可他仍然忍不住嫉妒,似火焚身,痛恨那些痛苦和眼泪自己无法参与。

    ……

    灵狱内重新安静下来。

    僵持、对峙、情绪似乎凝作实质般流动着。

    半晌,时南最先叹出一口气。

    “小瑾,很遗憾。”

    时南轻轻运转体内的灵力,确认过状况后抬眼,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办法呀。”

    “没有办法。”

    话音落下,时南的身影忽然变得像流动的液体。

    泥一样流淌,渐渐隐没在地底。

    消失的瞬间,地面才隐约出现了一瞬宝相花独有的繁复花纹。

    时南的阵法,一贯是这样的。

    金光明灭一瞬,再不见人影。

    宋时瑾垂眸,盯着面前消失不见的宝相花金阵,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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