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退却,所有人从支晓的境域中抽身出来。

    封行走上前去,最后只是克制的牵住了她的手。

    “别哭。”支晓说。

    “我会哭?”封行板着脸。

    共感里的小饕餮已经快哭晕过去了,抽抽嗒嗒嚎得活像死了族人的是它,十分丢脸。

    反正封行不认,表情十分坚毅刚强。

    司见尘哭得满脸是横七竖八的眼泪,看到师父的样子,硬生生把快要出口的声音忍了回去,胡乱擦了擦脸。

    要像师父学习,男儿有泪不轻弹!

    “你说,你是回来送终的……”商玉凉顾不上心头压得沉甸甸的情绪,想到老祖宗们献祭示的孤注一掷,顿时担心支晓接下来想要做的事,“你想做什么?”

    封行紧紧牵着支晓,十指挤进指缝里牢牢握住。

    他不敢问的,商玉凉替他问出来了。

    支晓一开始就只打算下山看看,然后她就像回到雪域,之后呢?

    “我本来想,和族人们一起长眠。”支晓说。

    手指几乎被封行攥得生疼,她却一动不动,任他握着。

    “可是我改变主意了。”

    她回握住封行的手,牵着他走到曾经的阵眼中央,被倒转的阵法符文开始一点一点回流,支晓的境域温柔地展开,随着金色纹路镶嵌进去,流淌向阵法中每一具被困住的魂魄。

    “大长老,令羽,逐辰……”

    支晓口中每念出一个名字,就还给禁锢中的某个魂魄自由。

    她念的很慢,很清晰,每一个族人的名字她都记的清清楚楚,每一张脸她都印在了脑海里。

    一个个身影聚集到支晓周围,温和的目光静静注视着她。

    也注视着她看过的每一片土地。

    城市中安逸的晚风,沙沙作响的树木,彻夜亮着的橙黄色路灯。

    早晨清浅的天光,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

    “凤凰明王,烛照,幽荧……”

    金色翎羽摇曳而来,金红色的火焰和蔚蓝色流水交织落下,化作人影。

    白茫茫的云海,云海中露出的一侧飞机洁白的机翼,飞机冲破云雾,漆黑夜空浩渺无垠,底下是城市不眠的灯火,闪烁着阑珊霓虹。

    “支舟。”

    支晓念出最后一个名字。

    寒冰锁链碎开,支舟浑身血污褪去,他站起来,带着笑走到了支晓面前,虚虚地摸了一下她的头。

    干净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雨后绿植,行人嗒嗒的脚步声。

    各色各式的美食,热腾腾的火锅,精致的小甜品,排着长长的队伍的早餐铺,傍晚时分公园里悠闲散步的情侣,早八高峰期地铁站拥挤的上班人潮,昏暗电影院里爆米花的甜香,超市里琳琅满目的粮食。

    大片大片碧绿的原野,暗潮汹涌又归于平静的海浪潮汐。

    ……

    没有灾荒,没有瘟疫,没有流离失所的人群。

    就连神山的夜晚,听到的也不再是躲不掉的痛苦悲号,看到的也不再是筚路蓝缕不甘挣扎,而是青天明月,郎朗风清。

    这是新的世间。

    所有死去的守域者都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

    这就够了。

    他们的影子围在支晓身旁,一个一个无声的来和她告别。

    厚厚的冰棺化作粉尘,冰封在其中的魂魄也随之消散,他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了任何不甘的执念,如同初降生到这个世界一样,干干净净的离开。

    支舟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消失前回头看了支晓一眼,朝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晓晓,永别了。

    阵法中流转的金色纹路消失,寂灭生息阵彻底归于平静,一阵风席卷着落雪扫过,整个雪域白茫茫一片,青玉色的石碑孤零零立在雪地上,像谁流下的一汪泪水。

    “这就是你所谓的送终?”禹风的声音响起,和风声混杂着飘了很远。

    “嗯。”支晓转身看向他。

    禹风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平静的目光下暗潮汹涌:“真可笑……”

    “闭嘴。”封行冷声道。

    禹风笑了起来:“不可笑吗?支晓,你让我看到这些是什么意思,告诉我阿瑶不过是一枚棋子,我也不过是被蒙骗的傻子,我们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有你们守域者,大义凛然,举族赴死,感天动地,甚至……根本就没有公玉瑶,世人称我一声神君,我曾经也就真的以为我和阿瑶可以救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对不起。”支晓说。

    “拯救世间的是你们守域者是吗?”禹风依旧笑看着她,“你们是救世者,这所有的安平盛世,都是依靠你们,世人都是被拯救了的无知者,你们才是真的神明,这整个世间都欠你们的。”

    “不。”支晓打断他,“从守域者整族决定赴死的那天开始,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自己是拯救者,这场飞蛾扑火也可能只是一场徒劳……也没有任何一个文明与种族,能依靠牺牲和献祭存在下去,千秋万代,是活着的人去走出来的。”

    “……是吗。”禹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支晓姐,你的族人,不对,我们的……”司见尘见气氛不对,想转移话题,却一时间卡了壳,想说我们的族人,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配相提并论,说支晓的族人,又显得格外生分,最后索性豁出去了,“老祖宗们,是往生了吗?”

    商玉凉沉默着上前捂住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嘴,封行直接给他丢了个杀人的眼刀过来。

    司见尘:“……”师父对不起,他又说错什么话了?

    回答他的却是禹风:“往什么生,寂灭生息阵中死掉的人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司见尘愣住了。

    祝伊也是第一次知道,闻言也愣住了。

    只有禹风神色如常,掸了掸落在肩膀的雪,淡声问支晓:“之后打算做什么?”

    “守山。”支晓说,“封印大阵会跟着寂灭生息阵一起消失,雪域里却还有许多怨气未散。”

    “守到什么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都可以。”有可能她先死在雪域,也可能等怨气消散她还活着,到时候再想以后的事吧。

    “关你屁事。”封行听他们一来一往的讲话,抓紧机会插了一句,往支晓跟前挤了挤。

    禹风扫了他一眼。

    封行嚣张跋扈地冲禹风一指:“别看我,还没说怎么处置你呢,你抽了多少人的魂魄?回去让特办处专门审你,麒麟神君,法治社会,神兽也得遵纪守法杀人偿命。”

    “遵纪守法?”禹风反唇相讥,“你那些资产也该让特办处查查,哪来那么阔绰的门客。”

    封行无语至极:“老子靠本事赚的钱,活了七百年还依然只是个穷酸门客的你不如反省一下自己?”

    “貔貅。”禹风道。

    封行:“……”

    要不是支晓还拉着封行,饕餮现在就要跳起来打人了,骂谁呢,你才貔貅,你全家都是貔貅!

    旁边的司见尘三人有点蒙。

    话题是怎么进展到现代社会法治探讨这一步的?

    还有封行,你完全被禹风牵着鼻子走了啊……

    “支晓。”禹风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你在雪山的这些年,做过梦吗?”

    “为什么这么问?”支晓没有回答。

    禹风也没有回答她,眼中寒光一闪,一只手臂幻化成麒麟虚影,闪电般袭向支晓。

    封行一直有所防备,根本不觉得意外,寒芒闪现接下一击,单手拉着支晓几个起跃要躲开,却没想到禹风的目的根本不是支晓,而是他,猝不及防下被一掌击飞。

    “师父!”司见尘上前帮忙,却被禹风卷起的雪花阻挡住,也挡住了上前来的商玉凉和祝伊。

    禹风靠近支晓,两人被卷在旋风般的雪片里。

    “我之前说‘祈’这个名字只有阿瑶和我知道,其实还有一个人也知道。”狂啸的风声遮掩了外面的视线,禹风的声音却清晰传到支晓耳边,“是你哥哥。”

    “他告诉我你曾经做梦的时候喊过这个名字。”

    支晓抬眸看着禹风,平静清冷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所以,你究竟……”话问了一半,声音就被风声吞没,禹风停了一下,没再接着问。

    问了又如何呢。

    他早就看出来支晓对待封行的态度和亲昵,跟曾经公玉瑶待他亦是不同,阿瑶待他如玩伴,如同盟,他本以为他们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在一起,能相伴就足够了,可她走得那么突然,他赶到她寝殿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因为她的样子很安详。

    灵兽和封正之人之间心魂相连,她死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早该发现端倪的。

    风渐渐停歇,扬起的雪花慢慢落下。

    封行跌落地下,就地滚了一圈迅速躬身站起,看到禹风抬手掐住了支晓的脖子。

    “麒麟!你敢!”

    他飞身扑过去,禹风迅速拉近支晓,从背后看,就像他把支晓紧紧抱进了怀里,封行怒火中烧的同时暗自松了口气,不是伤害支晓就好。

    他看到禹风附耳凑近支晓,像是和她说了什么,目光看向他,忽而恶劣地一笑,扬手将支晓推了出来。

    封行飞身接住支晓,支晓却反手推开他朝禹风冲去。

    封行愣了一下。

    “小黑,阻止他!”支晓喊道。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按照支晓的话去做,越过她冲向禹风。

    可惜已经晚了,禹风代替支晓站在了阵法中央的阵眼处,他刚才扬起的落雪规整地铺开一片复杂的铭文,还未完全消散的封印大阵被重新加固启动,嗡一声扩散开。

    封行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灵力推到面前,他还想往前走,可和阵眼的咫尺距离倏忽间就仿佛要跨越山海才能接近。

    “封行!”禹风朝他喊道,“法治社会的审判我就无福消受了,有本事你进雪域来抓我。”

    他说完,不等封行喊回来,抬手一按,刹那间众人只觉得眼前景物飞速后退,头晕目眩,等再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雪域外。

    封行一抬头,对着茫茫雪域,知道现在谁也进不去了,简直有气无处发:“狗东西,逃避法律制裁,我倒要看看那个打了补丁的封印阵能撑多久……”

    他说话的时候垂眸瞥了支晓一眼,把想问的话暂时咽了回去。

    反倒是祝伊先反应过来,有些担忧的看向支晓:“他把自己留在雪域,不会是要干什么吧?”

    主要是禹风做事总是出其不意,又让人捉摸不透,让人下意识觉得他留在雪域有什么阴谋。

    司见尘跟着点点头:“我们要不要想办法闯进去抓他?”

    “就凭我们?”商玉凉简直不知道这俩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司见尘就算了,小孩还没发育完全脑容量少一点能理解,祝伊怎么回事,一到这种时候仿佛美貌是用智商换的一样。

    封印大阵几百年都固如金汤,现在被加固修补,撑个七八十年不成问题,别说闯进去了,他们能活到那个时候都不一定,重点是现在支晓不用留在雪域守山了,不管禹风到底怎么想,这个结果其实对她无害。

    让他在雪域坐牢也没什么不好。

    商玉凉看了封行一眼,一手按着企图蜉蝣撼树破阵的司见尘脑袋,一手抓着要搭把手帮忙破阵的祝伊,把两个笨蛋带走了。

    雪域边只剩下支晓和封行。

    “要闯进去吗?”封行问。

    支晓摇了摇头,目光却始终看着山巅云山雾罩的雪域。

    “封行。”许久后她收回目光,“你陪我在这里走走吧,当年你是在哪救了封家人?”

    “我带你去。”封行牵过支晓的手。

    她的手一直很凉,在雪域的无数个日夜,他在她境域里囫囵看了个遍,几乎都是游走在不同族人的念域里,偶尔醒过来也是睡在雪地上,风雪大的时候才会回小屋。

    像只流离失所的孤独小动物,不和人待在一起就不安心,哪怕那些“人”只是被她困住冰封起来的残魂。

    “就是这附近。”他们走到一片断崖处,往下能听见山腰瀑布流水的哗哗声,气流盘旋而起,误入其中的风声像是悠远的低吟,慢慢回转消失。

    另一侧是茂密高大的树木,掩映着天光,树影安静。

    “那会儿这附近没什么树。”封行把支晓的手包在掌心里,跟她说当年的情形,“我在这里徘徊了好多天,怎么都进不去,后来就遇到了封家人。”

    “他们来迟了?”

    封行摇摇头:“支舟通知他们的时间是你们退入雪域后的半个月。”

    他们日夜兼程赶回神山,路上却遭遇了大雪。

    雪下了将近三个月,他们还是按时赶到了神山赴约,却发现族人早已退入雪域。

    封印大阵把他们也挡在了外面。

    后来陆陆续续也回来了几支守域者族人,支舟通知他们的时间各有不同,大家在雪域外撑了一年,没有别的族人再回来了,于是各自离开去谋生路,只有封家一支选择了留在神山。

    他们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支舟的意思,从此不再以守域者自居,融入人群,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守域者到底没有彻底灭绝。

    “原来是这样。”支晓轻声说。

    她转身抱住封行,把头埋在他怀里。

    封行没说话,只是温柔的抱着她,感觉自己胸前的衣服被濡湿。

    支晓一开始只是无声的流泪,慢慢的变成了哽咽,最后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声音,从封行胸前抬起头,张着嘴嚎啕大哭。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哭过,哪怕是浸泡在执怨中疼的流泪,也从来没有这样放肆的大声哭出来过。

    ……

    商玉凉他们找了个必经的山道等着,天快黑了才看到封行抱着支晓下来。

    “晓晓怎么了?”祝伊从石阶上站起来。

    “睡着了。”

    她身上裹了件封行的外衣,祝伊上前去看了一眼,确实是睡着了,眼睛红肿,睡得很沉。

    “走吧。”封行说,“去山腰对付一晚,明天再下山。”

    “我带路。”司见尘走在最前面,“去护林员的老房子对吧师父?”

    “护林员住的地方?”祝伊眼睛一亮。

    司见尘:“就是普通的老房子。”

    祝伊好奇:“有猎枪吗?”

    “犯法。”商玉凉无语的吐出两个字。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支晓姐就是在那里。”司见尘连蹦带跳下台阶。

    祝伊拽着商玉凉跟上,继续好奇:“哇快给我具体讲讲……”

    月亮照着下山的路,静静洒下千百年来别无二致的月光。

    山上风清朗朗,山腰民宿亮着灯,时不时有喧闹的笑声伴着清幽的深涧虫鸣传出很远。

    山下是灯火辉煌的人间,山河万里,盛世民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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