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14）
曲又莲感觉人生从未像现在这般美妙过。
前些天她哭着闹着要吃的糖果，本以为爷爷奶奶绝不可能给她买，今天却真的吃到了，而且还是满满当当抱了满怀，数不尽、吃不完，一如她梦想的那般，一颗又一颗滚过她的舌尖，甜蜜的味道从内而外将她浸透。
她怀抱糖果走在人群正中央，她的大姐头和老师同学簇拥着她，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眼神中流露出的艳羡、嫉妒和谄媚。
他们一个个的都在热情地邀请她去他们家玩儿，他们都想和她当朋友——为了她的糖果。
“哈哈哈哈哈……”
她是个淑女，可此刻也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
怎么了？以前不是都瞧不起她吗？现在怎么又都围着她转了？
你们都是谁呀？名字都不报上来姐姐怎么认识你们呢？姐姐不认识你们又怎么给你们糖吃呢？
她想起她的大姐头分糖时候说过的话，现如今这句话也可以从她口中说出了，而她拥有的糖果比她的大姐头更多更多，簇拥着她的人群也更多更多。
对了，这乌泱泱的人群里面，哪个是她的大姐头来着？唔，是挤在两个高个子男同学中间的那个吗？
嘻嘻，像个矮冬瓜，以前还总说她矮，可她自己也高不到哪儿去嘛。
她大笑着，搂紧身旁的男人，露出娇俏的笑容，脸颊不自觉羞红。
还有这个男人，是她的老公。他像个王子降临在她的世界里，穿过熙攘的人群，绅士地牵住她的手，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中将她抱起。
他的胸膛是那么的可靠，他的脸庞是如此的英俊，他的身材是这般的伟岸！
哎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她，让她怎么好意思？
“小莲！”
“小莲！”
“小莲！”
“啊哈、啊哈哈哈哈……”
她在笑。这么多人都在呼喊她的名字，而她是否回应根本无所谓，不会有人说她不礼貌，得不到回应的人只会更加疯狂地呼唤她的姓名。
她曾经很讨厌自己名字中的“莲”字，莲花长得好看、寓意也不错，可用在名字里总是太俗气，所以她很讨厌别人叫她“小莲”，可“小曲”“小又”叫着又太奇怪，于是十几年这么忍耐下来，她虽依然讨厌这个昵称，可也已经习惯。
但现在众人声声的呼喊中，她忽然觉得这个名字竟然无比的悦耳。
“小莲！”
“小莲！”
“囡囡！”
“妈妈！”
嗯？什么称呼混进去了？是在叫她吗？
她从男人的颈窝中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人群。
“小莲？”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轻轻唤她，“一起回家吗？”
男人圆润的下颌线近在眼前，曲又莲忽然有些怔愣。
她的王子是个圆脸吗？圆脸的下颌线都是这个样子吗？
“囡囡，你爷爷给你买了糖，快吃呀！”
“呜呜呜，妈妈，安安的糖掉了、安安没有糖吃了，呜呜呜……”
“小莲？”男人唤她回神。
曲又莲一怔，耳边“小莲！小莲！”的呼喊声不绝于耳，逆着月光，男人的睫毛纤长而根根分明。
唔，她这是怎么了？幻听幻视了？
“一起回家吗？”男人又问。
“嗯！回家！”曲又莲坚定地点头。她要和她的白马王子回家，她肯定是太累了，所以才会听到看到些没有的事儿。
至于她的糖，她要全部抱着带回家，和她的白马王子分享！而簇拥着她的这群人嘛……哼哼，她的糖果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就让他们再羡慕一会儿吧，她可还没有听够这样殷勤的呼唤呢。
“啊哈哈哈哈哈……叫吧，再叫得大声些，谁的声音最大，我就把糖果给谁！哈哈哈哈哈……”
“囡囡？囡囡！你不能跟他走啊，奶奶在这里，你得跟奶奶一起回家呀！”
“呜呜呜啊！！！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呀？你们等一等安安呀！安安好累哟，安安走不动了啦！呜呜呜呜……”
两道奇怪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忽近忽远，就像是裹挟在海浪中的漂流瓶，进退不由自主。
她张了张口，想要叫她老公的名字，可一瞬间却忘了对方的姓名。她忽然有点心虚。她怎么能连老公的名字都不记得呢？
于是，她小心拽了拽男人的衣角，小猫一样撒娇道：“老公，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呀？好像有人在叫我们爸爸妈妈。”
男人呵呵轻笑，低下头，贴在她耳边说：“就这么想当妈妈？嗯？”
曲又莲脸色羞红，嗔怪道：“哎呀，谁跟你不正经了？我说认真的呢！我真的听见了，好几声，还有人在叫我‘囡囡’。”
男人只是笑笑：“听错了吧？这么多人，也许是哪家的孩子和父母走散了。你才十几岁哪里来的孩子？还是说……”
他又凑到曲又莲耳边，调笑道：“你瞒着我和其他男人生了孩子？嗯？”
“哎呀，你又不正经！我哪里来的什么其他男人，你是我的初恋好吧！”
曲又莲说完，脸上的娇笑忽然僵住。
初恋吗？她记得她的初恋是她前排的男同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他们会在吃饭和午休的时候偷偷跑到操场后的小树林里，有时只是说说话，有时他们会亲吻、会拥抱，每当那时候，她一抬头便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棱角分明，带着少年锐气。
可她老公的下颌线……
圆圆的，没有棱角，也没有清晰的线条。
说起来，她才十四岁，就已经有老公了吗？
她忽然觉得她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而这通常是在她写作业时才会出现的感觉。
她今天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太累了？还是人群的呼唤搅得她头晕了？
“曲又莲！”好像有人在呼唤她的大名。
“谁呀？这么不礼貌！还想不想要我的糖果了？”曲又莲生气道。
她扯扯她老公的衣角：“老公，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叫我大名！”
“曲又莲！”又一声。
男人神情不变：“有吗？好像没有听见欸。嗯……是不是有人想用这种方式吸引你的注意力？”
“曲又莲！！！曲又莲！！！我姐姐叫你呢！！！你丫是聋了吗！！！你不是把你儿子当命根子一样看得紧的吗？？怎么现在又不要他了？？你仔细看看抱着你的那个……人，他真的、”
说话的人一顿，好像是在蓄力，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吼：“好丑啊！！！！！！！！！！”
曲又莲脸色一变，男人的表情也忽然僵硬。
“是谁在胡说八道？！我老公明明……”曲又莲又看到男人那圆润的下颌……没有线。话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你丫是怎么对着这么丑的家伙露出那样恶心的表情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审美就这么奇葩啊？？你别不是瞎了吧？？又聋又瞎，你是属龙虾的吗？？曲又莲！！！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啊！！！曲！又！莲！”
“你闭嘴！！！”曲又莲如恶鬼瞪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哇啊啊！！姐姐她看我了！好恐怖好恐怖！！姐姐救我！！”
人群的外围，一男一女并肩而立。说话的男生嗓音沙哑难听，但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在和曲又莲目光相碰的一刹那，他像只炸毛的松鼠，噌的躲到他姐姐的身后。
他们俩看着有些眼熟，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学校？小区？小卖部？还是常去的电玩城？
曲又莲想不起来，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怒道：“哪里来的瘪三！竟然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的糖果绝对不可能分给你们一颗！半颗也不会！”
那对姐弟长相并不相似，游离的人群外围，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姐姐的表情淡淡的，转过头对弟弟说了些什么，然后弟弟鼓起勇气，探出脑袋，蓄力大吼道：“你哪里来的糖果呀！！你的糖果在你奶奶那里！！可你奶奶都被挤到哪儿去了？你看不见吗？？你仔细看看你怀里抱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你抱着它们不觉得恶心吗？！！”
奶奶？对了，是她爷爷奶奶给她买的糖果，可她爷爷奶奶去哪儿了？她怎么没有看见他们？
曲又莲在人群中搜索，却被她老公捂住眼睛。
“小莲，不要理他们，他们拿不到你的糖果，在故意惹你生气呢，你可别中了他们的圈套。”
“曲又莲！！！”那道难听的声音又喊道，“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啊！！！！！”
曲又莲脑海中闪过她老公圆润地下颌，猛地将他的手拍开，看向自己怀里。
满满当当的，全都是糖果呀！各种各样颜色的包装，看嘛，有红色、有白色……还有红色、和白色？
怎么只有这两个颜色？她记得她最爱吃的是葡萄味的呀！紫色的包装，就是大姐头给她吃过的那一颗，她吃完之后念念不忘，一直到她登船离开家，她窝在船舱角落里的那一晚，梦里也全都是葡萄味的糖果。
紫色的包装呢？肯定有的呀！
在哪儿？在哪儿！
曲又莲瞪得眼睛都红了，她抽出一只手在满怀的糖果里翻找，可缺了一边的支撑，糖果“哗啦”洒到地上，抓都抓不住。
预想中塑料摩擦的坠落声并没有响起，糖果落在地上，发出的是一种黏糊的皮肉碰撞的声音。
啪嗒！
那是什么？
曲又莲一把推开她的老公，跪趴在地上，大把大把的将糖果揽回怀里。
这么多人都在觊觎她的糖果，可千万不能被别人抢走！
可那些小小的糖果却像是被某种透明的线串联了起来，一抓就是一长串。
“曲！又！莲！！！别抓了！！那是肠子啊！！！！从人的肚子里掏出来的肠子啊！！！！！”
突然间，曲又莲眼前一花，她拼命抓住的糖果竟然真的全部变成了血红滑腻的肠子。
“小莲……”腥臭的口气从斜上方凑到她的耳边，腐臭的气息浓重得近乎要凝为实体。她僵硬地停在那里，不敢动，呼吸也静止了。
“小莲……你不是说好了要跟老公回家的吗？快些走吧，你累的话，老公抱着你走，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那颤抖的脸肉碰到了她的耳朵。
“囡囡？吃糖呀！”
“爸爸妈妈，安安追不上你们啦，呜呜呜……”
“小莲！小莲！跟我一起回家嘛，嘻嘻……”
人潮汹涌的拥挤在她身边，闯进她的视线里——全部都是腐烂的尸体，恶心的、腥臭的、拥挤碰撞的，他们互相挤压摩擦，腐烂的肉被刮蹭掉，掉在地上，又被他们自己杂乱密集的脚步踩成肉泥，牢牢的粘在路面上，填满所有凹凸不平的细小坑洼。
曲又莲脑海中的弦，啪，断了。
“小莲，起来了，跟老公一起……”
啪！
曲又莲一巴掌扇在腐尸男人的脸上，一大块腐肉被刮掉。
“滚！滚啊！！！安安！安安你在哪儿啊！！！奶奶！！奶奶救救我！！！！”
她大声尖叫着，推搡开腐烂的尸群。可是尸体密集、尸肉软烂，她再怎么努力的推搡，都好像只能被禁锢在原地。
“囡囡、囡囡！奶奶在这里！”
“爸爸、妈妈！呜呜呜……”
两道声音都在向她靠近，曲又莲崩溃尖叫着，在尸海密集中搜寻孩子和奶奶的身影。
忽然，腐尸拥挤的肉/林中长出一只焦黑的手，抓住曲又莲的衣服。
“囡囡……”奶奶拨开挡路的尸体，挤到曲又莲面前，黑乎乎的脸上沾到了红白血肉，笑着，露出一副牙齿——这是她浑身上下唯一还算白的部位——然后伸出手，将“糖果”送到曲又莲唇边：“你爷爷给你买的糖，吃吧，你最喜欢的，葡萄味。”
糖果？指节？
曲又莲看见眼前的一切在闪烁，一帧一帧，切换极快。
是紫色的糖果，还是红肉包裹的骨头？
她的嘴边尝到了味道，有酸甜的果味，也有生肉的腥味。
这究竟是什么？
而她的奶奶，前一帧还是血肉丰盈的模样，后一帧却是炭黑的尸体。
究竟哪一幕是真，哪一幕是假？
混沌，大脑比写最复杂的数学题目时还要混沌。
“妈妈！”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尸体的腿间挤出来，扑到曲又莲身上，“妈妈，你刚才跑得好快呀，呜呜呜……你和爸爸都不等安安，安安差一点就走丢了呜呜呜……”
曲又莲正激动的要抱起他，却一下停住：“你说……爸爸？爸爸在哪儿？”
腥臭的口气再次贴在了曲又莲耳边，腐烂的声带发出古怪的声音：“爸爸在这儿啊……安安，爸爸抱，好不好？”
曲又莲的世界还是在一帧一帧的闪动，她僵硬的、缓缓转过头，一张圆润饱满的脸近乎贴在她面前。
一帧是腐烂且被削掉半边脸肉的尸体，一帧是长相和她儿子堪比复制粘贴的普通男人。
“老公……？”曲又莲犹豫地、害怕地叫道。
可下一秒，一颗生肉味道的糖果强行塞进她嘴里，猝不及防顺着她的喉咙吞进肚子。
一切又变了。
尸体消失不见了，所有人满含羡慕和嫉妒地围在她身边，她抱着孩子，像是众星捧月的大明星，老公温柔地揽住她的腰。
“亲爱的，走吧，回家了。”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曲又莲害羞地浅笑：“嗯，好。”
“囡囡！你不能跟他走啊！快来奶奶身边！”
“曲！又！莲！！！你怎么又露出那样恶心的表情了？？？”
好像有人在说一些让她不高兴的话，可她老公对她说不用理睬。
她都听她老公的，他们一家三口过好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在没有孩子之前，她是无根的浮萍，可是现在，她的孩子、她的老公就是她的根，是血脉将他们紧密串联。
孙舟龄还要再喊，但被葛曼青拦住。
“不用喊了吗？可她好像还没醒呀。”孙舟龄说。
“待会儿再喊。”葛曼青抡起扳手，“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葛曼青冲进尸群，就像闯进一颗巨大黏粘的泡泡糖里，软糖的外壳颤动一下，而后她便隐没其中了。
孙舟龄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不见她人了，吓得抱住脑袋：“姐姐！别去那儿！你快回来！！！姐姐？？？”
尸群如怪兽将人吞噬。
孙舟龄头皮都快炸了。
完了完了！！那些可都是尸体呀！！会动的尸体呀！！也就是鬼呀！！！
要是他姐姐回不来该怎么办？！他是不是得去救她？？
可他要是救不出来怎么办？？救不出来他是不是也会死？？？可是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最后不还是个死吗！！！
天呐难道终归只有死这一条路了吗？！难道他能选择的只剩长痛和短痛了吗？？
他抱头蹲地，一脑门儿的冷汗，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葛曼青竟已经冲锋返回，同时带回来一个黑炭一样的影子——是曲又莲她奶奶。
孙舟龄震惊捂嘴。
天呐天呐！！他姐姐是杀疯了吗！！！
先砍了老头儿现在连老太太也不放过吗！！！
呜呼！！这简直……太酷了吧！！！！！
孙舟龄满目期待地等着葛曼青用大扳手将老太太也砍成两截丢进江里，但直到葛曼青将人拽到他跟前，她都没有那么做。
老太太也是个常年干体力活的，个头虽小，但力气却大。葛曼青冲进尸群就是奔着她去的，好不容易揪住她，结果却发现根本拽不动。最后还是在她腰侧敲了个小坑作为警告，然后用扳手抵着她的后脖子才把人带回来。
老太太对他们破口大骂，满嘴脏话。在感觉到葛曼青放下扳手的时候，她瞬间挣脱，扭头就要往回跑，可扳手却又横在了她胸前。
“你要是也死了，你孙女就回不了家了。”葛曼青淡淡道。
老头儿的尸体还在江面上飘着，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老太太咬牙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葛曼青却只是问：“你知道为什么你制造了幻境，可她还是不跟你走吗？”
老太太当即噤声，茫然的僵硬在那里，目光越过葛曼青，看向尸群中央。
是啊，为什么呢？她从小宠到大的孙女，为什么就不跟她走呢？
是糖果不好吃吗？还是她仍在为以前的事生气呢？
葛曼青从口袋里拿出一部旧手机：“还剩二十三分五十七秒，你的时间不多了，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进尸群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把老太太拎出来，另一个是看一眼曲又莲的手机。只是尸群太拥挤，她只能拿出来看。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减少，尸群越发疯狂，呼唤的音调高到扭曲，“小莲！小莲！”的叫声像是无数颗石子一起投入湖面，将湖水掀翻。
曲又莲被簇拥着，不知是落入了怎样的幻境，音浪叠加中，她银铃般的笑声依然娇狂得醒耳。
“她得心甘情愿，你们才能带她回家，是吗？”葛曼青问。
老太太收回视线，瞪着她，不说话。
葛曼青接着说：“你们能制造幻境，吃下你们的糖果幻境会增强，人也会失去正常的思维意识。你孙女不愿意跟你们回去，你们就想通过幻境哄骗她回去。”
她说着，摸摸左眼。
他们一下船就落入了老头儿的幻境中，孙舟龄吃了糖，沉入幻境无可自拔，她虽没吃，可当时也没能察觉到异常，直到她的左眼眶下方忽然发热——
没有破洞，葛曼青松了口气，继续说：“可现在有太多人闯进了幻境，在影响曲又莲的认知，你控制不了你孙女的行为了。”
她用扳手指指老太太手里的糖果：“你现在喂她吃再多的糖果，也只是在为他人作嫁衣。”
老太太焦炭一样的身体上亮起道道红光，是木炭即将被点燃的样子。她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葛曼青转而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不答。
“是包城吗？”
老太太沉默，身上的炭红越发明显，目光盯着尸群中央被淹没的曲又莲。
她已经快被男人带走了。
葛曼青在她眼前挥挥手，无奈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
老太太看看曲又莲，又看看她，然后摇摇头：“这里是南溪县，我家老头儿前半辈子种地，后半辈子都在这儿的码头上做工。我孙女四年级的时候，我带着她从村里到县城读书，之后我们一家子一直住在这里。”
葛曼青了然，想了想，忽然问：“如果她跟别人回家会怎么样？”
唰！炭火燃旺，燎起火舌，老太太怒目瞪她：“小姑娘，你要是想妨碍我，趁早滚！我不是没办法杀你，只是不想跟你计较！”
“可你杀不了他们。”葛曼青的扳手指向尸群，表情淡然。
老头儿因为孙舟龄无意间撞到曲又莲就想要他的命，可是尸群将曲又莲哄骗拐走，他们却只是跟在后头唤“囡囡”，这不合逻辑。所以，只能是他们不能对尸群动手。
再次被戳中肺管子，老太太怒意更甚，浑身的炭火烧得噼里啪啦。葛曼青距离她不过半米，额头的碎发因为温度过高而卷曲起来。
葛曼青认真说道：“而且杀人犯法。虽然你年纪大了，但警察也还是会把你抓走，进了监狱你就见不到你孙女了。”
“？”老太太有点困惑。
她是一具烧透了的尸体，是被困在这诡异空间里游荡的鬼魂，警察？关她什么事？
“所以你不能杀人。”葛曼青郑重叮嘱她，“无论是主动意义上你不可以杀我，还是被动意义上你不能杀他们，总之，不能杀人。我希望你能在这点上和我达成共识，我们都应该当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她看看时间：“你从这儿带你孙女回家需要多久？”
“十分钟。”老太太这次回答得倒是利落。
“还有十九分钟，时间足够。我去控制住那男的，孙舟龄你把曲又莲喊醒，老太太你等你孙女看不见她男人的时候再给她喂糖……我再问一句，那群人里面没有再像那男的一样的角色了吧？”
老太太不解：“什么角色？”
葛曼青解释道：“男朋友？老公？暗恋对象？明恋对象？”
老太太怒道：“我孙女是好姑娘！你别败坏她名声！”
葛曼青一顿：“行吧，那就希望没有吧……”
言罢，老太太和葛曼青迅速冲进尸群，留下孙舟龄一人蹲在地上，清澈又茫然：“啊？什么呀？怎么突然就安排了？为什么呀？曲又莲都不愿意跟她奶奶回家，为什么还要骗她回去啊？”
他还糊涂着，尸群中传来葛曼青的声音：“孙舟龄！”
“哎哎哎！”孙舟龄一个激灵，起身、蓄力，大喊：“曲！又！莲！！！你老公真的长得好丑啊！！！！！你这个眼睛到底是怎么长的呀？！！你用不到就挖出来捐给有需要的人！！！！别白瞎了这么一双大眼睛！！！！！”
尸群中央，曲又莲正沉浸在被众人羡慕她有这么一个好老公和这么一个乖儿子的喜悦中，脸上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眼看就快到家了，竟然又听见有人骂她和她老公。
她立即耷拉下脸：“是哪个瘪三！为什么只敢躲在人堆里，有本事你出来啊！你看我不把你给撕烂！”
“曲！又！莲！！！你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头猪当老公？？肥头大耳就算了，竟然还是头死猪！！！肉都烂了臭了，你竟然还敢牵着他走！！！你把这胆子用在其他地方不好吗？！！”
曲又莲震惊又愤怒：“什么烂了臭了？！你在说什么！你人在哪？有本事就出来，我老公怎么可能会……”
她正要抬头看向她老公，却忽然被捂住眼睛。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好像真的闻到了腐臭的味道？
“算了算了，小莲。”可她老公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腐臭的味道便变成了男性荷尔蒙的气息。
她老公真是个温和好脾气的男人，听见有人这样骂他，他不但大度原谅，还劝她也不要生气：“别生气，伤身体。这么多人里面出个瘪三货也正常，我们还是快点……啊！小莲！”
有人突然狠狠撞向他们，且目标明确地正向他们中间。
曲又莲和她老公瞬间被撞开，她才只来得及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那恶人竟然又立即将她老公推进人堆里！
人太多、太拥挤，而她老公本身个头也不算高，竟然一下子就完全找不见人了。她老公惊呼的尾音好像还没散，曲又莲紧紧抱住孩子，踮起脚尖朝声音消失的方向找，用尽力气想要推开人群，可是人群如铜墙铁壁将她围困，很快，她连方向也分辨不清了。
“老公？老公！你在哪儿呀？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她喊道。
孩子年纪太小，常常不能理解外界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小手抓着糖纸在妈妈眼前挥：“妈妈，糖糖又快要吃完了，曾外婆呢？安安还想和她要糖吃。”
“安安乖一点，现在不要闹，我找不见你爸了！什么糖妈妈待会儿再给你买……”
“呜呜呜，爸爸没有糖，曾外婆有糖，安安要曾外婆！”孩子被她惯的有些任性，只要一不合他意就要哭。
曲又莲生气道：“不要闹！什么曾外婆……”
她一顿，她儿子的曾外婆？是她奶奶吗？
对了，她奶奶！糖！
她记起来了！她奶奶给她的糖，变成了一堆刚从人肚子里掏出来的肠子！她老公是个腐烂发臭的死尸！而她儿子嘴里嚼的……
“安安！快吐出来！”
手指被快刀切成的节，她儿子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
“吐出来啊！”她伸手往孩子嘴里抠，孩子紧闭嘴唇呜咽。
这时候，一只焦糊的黑手突然从她背后扒开她的嘴巴，极快地将几块血腥的东西塞进她嘴里，而后掰着她的脖子后仰。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东西已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
碳黑的人面闯进她的视线里，在她惊恐的目光中，碳色剥离，染上彩色，她奶奶朝她漾出笑：“囡囡，你爷爷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糖，葡萄的水蜜桃的都有，你多吃几块。”
“哇，小莲，你的糖果看样子好好吃哦！你今晚要不要到我家去写作业呀？”
“小莲，来我家嘛，我那还有青苹果味的，我跟你换水蜜桃！”
“小莲，早上没收的指甲油在老师家里呢，你要不要现在跟老师回去取？”
……
奶奶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一大把五颜六色糖果躺在其上，周围人嫉妒艳羡的眼神和话语让曲又莲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要飞起来。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糖果，一颗塞进自己嘴里、一颗塞进她儿子嘴里，然后再剥开一颗，笑眯眯递至她奶奶唇边：“奶奶，你也吃吧。”
她奶奶一愣，喜笑颜开，迫不及待用嘴接过糖果：“甜！”
“酸粉都没化呢！”
“我孙女给我的糖怎么都甜！”
“哎呀，奶奶，你要再含一会儿，酸粉化了才会甜，最里面是流心的，那儿才是最甜……”
祖孙三人在人群簇拥下登上三轮车，曲又莲含着糖果朝人群拜拜，开心的笑脸比糖果更甜。
孙舟龄昂头远望，不敢靠近，只见尸群移动，犹如海岸退潮，一具高度腐败的男尸跪地，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被浪潮遗落。
一根粗长的黑针没入他的头顶。
葛曼青仍然走在尸群之中。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尸群的呼唤声愈发癫狂扭曲，就好像是上百个孙舟龄在她耳边叫唤，可她还不能堵住耳朵，她得仔细听，以防再有“老公”之类的角色扰了曲又莲的心境。
“老公”没再有，可一道女声却吸引了曲又莲的注意。
“小莲！你忘了他们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了吗？你怎么还敢跟他们回去啊？你难道被打被骂得还不够吗？你……唔！”
女声义愤填膺的话语没讲完，葛曼青已经捂住她的嘴巴，将人死死扣在地上，然后举起扳手敲烂了她的嘴。
大意了，该留心的人种类还挺多。
“姐姐！姐姐！”孙舟龄哆哆嗦嗦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想要来找葛曼青却又害怕尸群，一张脸比苦瓜还要苦。
“正好。”葛曼青道，“回去帮我把针拿过来，曲又莲她老公头上的那根。”
孙舟龄大惊失色，连连摇头。
“去！”
一个字铿锵有力，砸得孙舟龄鼻子一酸，抽抽噎噎往回跑。
“小莲……”
“小莲？”
“小莲！”
……
葛曼青追到三轮车边上，曲又莲看向谁她就敲烂谁的嘴，让它再也说不出话。
几分钟后，尸群人数似乎减少得有些多，葛曼青正奇怪，然后听见夹杂在声声“小莲”中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姐姐”。
她垫脚向后看去，只见一只瘦长的手臂一次次高高举起，颤抖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狠狠扎进腐尸们的头顶。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啊？针我拿回来了……”紧挨着尸群，又看不见葛曼青，孙舟龄不敢太大声喧哗。
葛曼青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不错，这次是真的成长了。
她没有回应。
不多久，老太太把车停在一栋破旧的楼房前头，愉快道：“囡囡，我们到家啦！”
这时候，从码头到楼下，沿路跪满了腐尸。还能跟在曲又莲身后叫“小莲”的，不过只剩寥寥十几人。
曲又莲像个十几岁活力少女，轻快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却双腿瘫软摔倒。
“哎呀，囡囡，小心着点！”老太太赶忙将人扶起。
曲又莲感觉不太对劲：“奶奶，为什么我好像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伤得太重、血流的太多，她还能活着就已经是不容易。
葛曼青的视角里，曲又莲脸色惨白，四肢无力，木偶娃娃趴在她怀里，与其说是被她抱着，不如说是木偶娃娃正悄悄托举着她的手臂——他两只手剥糖吃糖，四只手在后背紧紧圈住她妈妈的胳膊。
“还剩不到五分钟了。”葛曼青提醒道。
她把手机塞还进曲又莲的口袋里，问：“要帮忙吗？”
老太太轻轻摇头，和木偶娃娃一左一右将人扶上六楼。
孙舟龄刺穿剩余腐尸的头顶，终于站到葛曼青身边，和她一起抬头望向楼上。
啪。灯亮了。
透过窗户能看见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子。
孙舟龄两只手指捏住葛曼青的袖子，问：“姐姐，这样真的对吗？曲又莲根本不想跟她奶奶回家呀，我还是觉得她想和她老公走。”
“她脑子拎不清。”葛曼青梳理道，“她的家和家人都在这里，空间没错，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十三分，时间没错。来接她的老头老太是她的亲人，人物也没错。所以，不用管她怎么想。”
世界终于寂静下来，六楼温暖灯光里的言笑欢谈是那么的清晰悦耳。
他们静静抬头望着。
“姐姐，她这样就是回家了吗？然后其他的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吗？”孙舟龄问。
跪在地上的腐尸依然掐着自己的脖子。
葛曼青也不太确定了：“可能是要等倒计时结束？五分钟好像快到了吧……”
哄！
整栋居民楼唯一亮灯的房间忽然爆炸，炽烈的火焰冲天而起！
玻璃碎裂掉落，火舌迅速顺延爬满整栋楼，烧灼声噼里啪啦。
孙舟龄惊恐：“怎么回事？为什么……对了，他们老两口是被烧死的！！那曲又莲现在岂不是……”
轰轰轰——
巨响突如其来，地壳忽然猛烈颤动。
不、不只是地壳，是整个世界都在颤动破碎！
天空开裂、大地折断、楼房倒塌，而大火依然烧得绵延不绝。
“姐姐！”在他们脚下地面断裂的一刹那，孙舟龄紧紧拥住葛曼青，大地裂缝犹如深渊巨口，两人一同坠入其中——
而下一秒，江风吹拂，坠落的失重感陡然消失，世界重归于静。
葛曼青拍拍孙舟龄的手臂：“太紧了，松一点。”
“……欸？”孙舟龄缓缓睁眼。
白月、大江、长桥，他们站立在桥面上，江面水波潋滟，没有船。
“欸？！这是……刚才……欸？我是不是做了个梦？”
“不是。”葛曼青举起她的大扳手仔细看，上面沾的血肉还在。
孙舟龄一怔，低头，粗长的黑针也还捏在他指尖。
他张大嘴巴：“那这……”
轰轰轰——
未及回神，巨响又起。
天空破碎、江河翻涌，大桥“轰咔”断裂。
在孙舟龄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无声尖叫中，两人再次坠入无尽的地裂深渊。
前些天她哭着闹着要吃的糖果，本以为爷爷奶奶绝不可能给她买，今天却真的吃到了，而且还是满满当当抱了满怀，数不尽、吃不完，一如她梦想的那般，一颗又一颗滚过她的舌尖，甜蜜的味道从内而外将她浸透。
她怀抱糖果走在人群正中央，她的大姐头和老师同学簇拥着她，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眼神中流露出的艳羡、嫉妒和谄媚。
他们一个个的都在热情地邀请她去他们家玩儿，他们都想和她当朋友——为了她的糖果。
“哈哈哈哈哈……”
她是个淑女，可此刻也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
怎么了？以前不是都瞧不起她吗？现在怎么又都围着她转了？
你们都是谁呀？名字都不报上来姐姐怎么认识你们呢？姐姐不认识你们又怎么给你们糖吃呢？
她想起她的大姐头分糖时候说过的话，现如今这句话也可以从她口中说出了，而她拥有的糖果比她的大姐头更多更多，簇拥着她的人群也更多更多。
对了，这乌泱泱的人群里面，哪个是她的大姐头来着？唔，是挤在两个高个子男同学中间的那个吗？
嘻嘻，像个矮冬瓜，以前还总说她矮，可她自己也高不到哪儿去嘛。
她大笑着，搂紧身旁的男人，露出娇俏的笑容，脸颊不自觉羞红。
还有这个男人，是她的老公。他像个王子降临在她的世界里，穿过熙攘的人群，绅士地牵住她的手，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中将她抱起。
他的胸膛是那么的可靠，他的脸庞是如此的英俊，他的身材是这般的伟岸！
哎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她，让她怎么好意思？
“小莲！”
“小莲！”
“小莲！”
“啊哈、啊哈哈哈哈……”
她在笑。这么多人都在呼喊她的名字，而她是否回应根本无所谓，不会有人说她不礼貌，得不到回应的人只会更加疯狂地呼唤她的姓名。
她曾经很讨厌自己名字中的“莲”字，莲花长得好看、寓意也不错，可用在名字里总是太俗气，所以她很讨厌别人叫她“小莲”，可“小曲”“小又”叫着又太奇怪，于是十几年这么忍耐下来，她虽依然讨厌这个昵称，可也已经习惯。
但现在众人声声的呼喊中，她忽然觉得这个名字竟然无比的悦耳。
“小莲！”
“小莲！”
“囡囡！”
“妈妈！”
嗯？什么称呼混进去了？是在叫她吗？
她从男人的颈窝中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人群。
“小莲？”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轻轻唤她，“一起回家吗？”
男人圆润的下颌线近在眼前，曲又莲忽然有些怔愣。
她的王子是个圆脸吗？圆脸的下颌线都是这个样子吗？
“囡囡，你爷爷给你买了糖，快吃呀！”
“呜呜呜，妈妈，安安的糖掉了、安安没有糖吃了，呜呜呜……”
“小莲？”男人唤她回神。
曲又莲一怔，耳边“小莲！小莲！”的呼喊声不绝于耳，逆着月光，男人的睫毛纤长而根根分明。
唔，她这是怎么了？幻听幻视了？
“一起回家吗？”男人又问。
“嗯！回家！”曲又莲坚定地点头。她要和她的白马王子回家，她肯定是太累了，所以才会听到看到些没有的事儿。
至于她的糖，她要全部抱着带回家，和她的白马王子分享！而簇拥着她的这群人嘛……哼哼，她的糖果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就让他们再羡慕一会儿吧，她可还没有听够这样殷勤的呼唤呢。
“啊哈哈哈哈哈……叫吧，再叫得大声些，谁的声音最大，我就把糖果给谁！哈哈哈哈哈……”
“囡囡？囡囡！你不能跟他走啊，奶奶在这里，你得跟奶奶一起回家呀！”
“呜呜呜啊！！！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呀？你们等一等安安呀！安安好累哟，安安走不动了啦！呜呜呜呜……”
两道奇怪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忽近忽远，就像是裹挟在海浪中的漂流瓶，进退不由自主。
她张了张口，想要叫她老公的名字，可一瞬间却忘了对方的姓名。她忽然有点心虚。她怎么能连老公的名字都不记得呢？
于是，她小心拽了拽男人的衣角，小猫一样撒娇道：“老公，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呀？好像有人在叫我们爸爸妈妈。”
男人呵呵轻笑，低下头，贴在她耳边说：“就这么想当妈妈？嗯？”
曲又莲脸色羞红，嗔怪道：“哎呀，谁跟你不正经了？我说认真的呢！我真的听见了，好几声，还有人在叫我‘囡囡’。”
男人只是笑笑：“听错了吧？这么多人，也许是哪家的孩子和父母走散了。你才十几岁哪里来的孩子？还是说……”
他又凑到曲又莲耳边，调笑道：“你瞒着我和其他男人生了孩子？嗯？”
“哎呀，你又不正经！我哪里来的什么其他男人，你是我的初恋好吧！”
曲又莲说完，脸上的娇笑忽然僵住。
初恋吗？她记得她的初恋是她前排的男同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他们会在吃饭和午休的时候偷偷跑到操场后的小树林里，有时只是说说话，有时他们会亲吻、会拥抱，每当那时候，她一抬头便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棱角分明，带着少年锐气。
可她老公的下颌线……
圆圆的，没有棱角，也没有清晰的线条。
说起来，她才十四岁，就已经有老公了吗？
她忽然觉得她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而这通常是在她写作业时才会出现的感觉。
她今天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太累了？还是人群的呼唤搅得她头晕了？
“曲又莲！”好像有人在呼唤她的大名。
“谁呀？这么不礼貌！还想不想要我的糖果了？”曲又莲生气道。
她扯扯她老公的衣角：“老公，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叫我大名！”
“曲又莲！”又一声。
男人神情不变：“有吗？好像没有听见欸。嗯……是不是有人想用这种方式吸引你的注意力？”
“曲又莲！！！曲又莲！！！我姐姐叫你呢！！！你丫是聋了吗！！！你不是把你儿子当命根子一样看得紧的吗？？怎么现在又不要他了？？你仔细看看抱着你的那个……人，他真的、”
说话的人一顿，好像是在蓄力，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吼：“好丑啊！！！！！！！！！！”
曲又莲脸色一变，男人的表情也忽然僵硬。
“是谁在胡说八道？！我老公明明……”曲又莲又看到男人那圆润的下颌……没有线。话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你丫是怎么对着这么丑的家伙露出那样恶心的表情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审美就这么奇葩啊？？你别不是瞎了吧？？又聋又瞎，你是属龙虾的吗？？曲又莲！！！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啊！！！曲！又！莲！”
“你闭嘴！！！”曲又莲如恶鬼瞪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哇啊啊！！姐姐她看我了！好恐怖好恐怖！！姐姐救我！！”
人群的外围，一男一女并肩而立。说话的男生嗓音沙哑难听，但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在和曲又莲目光相碰的一刹那，他像只炸毛的松鼠，噌的躲到他姐姐的身后。
他们俩看着有些眼熟，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学校？小区？小卖部？还是常去的电玩城？
曲又莲想不起来，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怒道：“哪里来的瘪三！竟然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的糖果绝对不可能分给你们一颗！半颗也不会！”
那对姐弟长相并不相似，游离的人群外围，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姐姐的表情淡淡的，转过头对弟弟说了些什么，然后弟弟鼓起勇气，探出脑袋，蓄力大吼道：“你哪里来的糖果呀！！你的糖果在你奶奶那里！！可你奶奶都被挤到哪儿去了？你看不见吗？？你仔细看看你怀里抱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你抱着它们不觉得恶心吗？！！”
奶奶？对了，是她爷爷奶奶给她买的糖果，可她爷爷奶奶去哪儿了？她怎么没有看见他们？
曲又莲在人群中搜索，却被她老公捂住眼睛。
“小莲，不要理他们，他们拿不到你的糖果，在故意惹你生气呢，你可别中了他们的圈套。”
“曲又莲！！！”那道难听的声音又喊道，“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啊！！！！！”
曲又莲脑海中闪过她老公圆润地下颌，猛地将他的手拍开，看向自己怀里。
满满当当的，全都是糖果呀！各种各样颜色的包装，看嘛，有红色、有白色……还有红色、和白色？
怎么只有这两个颜色？她记得她最爱吃的是葡萄味的呀！紫色的包装，就是大姐头给她吃过的那一颗，她吃完之后念念不忘，一直到她登船离开家，她窝在船舱角落里的那一晚，梦里也全都是葡萄味的糖果。
紫色的包装呢？肯定有的呀！
在哪儿？在哪儿！
曲又莲瞪得眼睛都红了，她抽出一只手在满怀的糖果里翻找，可缺了一边的支撑，糖果“哗啦”洒到地上，抓都抓不住。
预想中塑料摩擦的坠落声并没有响起，糖果落在地上，发出的是一种黏糊的皮肉碰撞的声音。
啪嗒！
那是什么？
曲又莲一把推开她的老公，跪趴在地上，大把大把的将糖果揽回怀里。
这么多人都在觊觎她的糖果，可千万不能被别人抢走！
可那些小小的糖果却像是被某种透明的线串联了起来，一抓就是一长串。
“曲！又！莲！！！别抓了！！那是肠子啊！！！！从人的肚子里掏出来的肠子啊！！！！！”
突然间，曲又莲眼前一花，她拼命抓住的糖果竟然真的全部变成了血红滑腻的肠子。
“小莲……”腥臭的口气从斜上方凑到她的耳边，腐臭的气息浓重得近乎要凝为实体。她僵硬地停在那里，不敢动，呼吸也静止了。
“小莲……你不是说好了要跟老公回家的吗？快些走吧，你累的话，老公抱着你走，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那颤抖的脸肉碰到了她的耳朵。
“囡囡？吃糖呀！”
“爸爸妈妈，安安追不上你们啦，呜呜呜……”
“小莲！小莲！跟我一起回家嘛，嘻嘻……”
人潮汹涌的拥挤在她身边，闯进她的视线里——全部都是腐烂的尸体，恶心的、腥臭的、拥挤碰撞的，他们互相挤压摩擦，腐烂的肉被刮蹭掉，掉在地上，又被他们自己杂乱密集的脚步踩成肉泥，牢牢的粘在路面上，填满所有凹凸不平的细小坑洼。
曲又莲脑海中的弦，啪，断了。
“小莲，起来了，跟老公一起……”
啪！
曲又莲一巴掌扇在腐尸男人的脸上，一大块腐肉被刮掉。
“滚！滚啊！！！安安！安安你在哪儿啊！！！奶奶！！奶奶救救我！！！！”
她大声尖叫着，推搡开腐烂的尸群。可是尸体密集、尸肉软烂，她再怎么努力的推搡，都好像只能被禁锢在原地。
“囡囡、囡囡！奶奶在这里！”
“爸爸、妈妈！呜呜呜……”
两道声音都在向她靠近，曲又莲崩溃尖叫着，在尸海密集中搜寻孩子和奶奶的身影。
忽然，腐尸拥挤的肉/林中长出一只焦黑的手，抓住曲又莲的衣服。
“囡囡……”奶奶拨开挡路的尸体，挤到曲又莲面前，黑乎乎的脸上沾到了红白血肉，笑着，露出一副牙齿——这是她浑身上下唯一还算白的部位——然后伸出手，将“糖果”送到曲又莲唇边：“你爷爷给你买的糖，吃吧，你最喜欢的，葡萄味。”
糖果？指节？
曲又莲看见眼前的一切在闪烁，一帧一帧，切换极快。
是紫色的糖果，还是红肉包裹的骨头？
她的嘴边尝到了味道，有酸甜的果味，也有生肉的腥味。
这究竟是什么？
而她的奶奶，前一帧还是血肉丰盈的模样，后一帧却是炭黑的尸体。
究竟哪一幕是真，哪一幕是假？
混沌，大脑比写最复杂的数学题目时还要混沌。
“妈妈！”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尸体的腿间挤出来，扑到曲又莲身上，“妈妈，你刚才跑得好快呀，呜呜呜……你和爸爸都不等安安，安安差一点就走丢了呜呜呜……”
曲又莲正激动的要抱起他，却一下停住：“你说……爸爸？爸爸在哪儿？”
腥臭的口气再次贴在了曲又莲耳边，腐烂的声带发出古怪的声音：“爸爸在这儿啊……安安，爸爸抱，好不好？”
曲又莲的世界还是在一帧一帧的闪动，她僵硬的、缓缓转过头，一张圆润饱满的脸近乎贴在她面前。
一帧是腐烂且被削掉半边脸肉的尸体，一帧是长相和她儿子堪比复制粘贴的普通男人。
“老公……？”曲又莲犹豫地、害怕地叫道。
可下一秒，一颗生肉味道的糖果强行塞进她嘴里，猝不及防顺着她的喉咙吞进肚子。
一切又变了。
尸体消失不见了，所有人满含羡慕和嫉妒地围在她身边，她抱着孩子，像是众星捧月的大明星，老公温柔地揽住她的腰。
“亲爱的，走吧，回家了。”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曲又莲害羞地浅笑：“嗯，好。”
“囡囡！你不能跟他走啊！快来奶奶身边！”
“曲！又！莲！！！你怎么又露出那样恶心的表情了？？？”
好像有人在说一些让她不高兴的话，可她老公对她说不用理睬。
她都听她老公的，他们一家三口过好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在没有孩子之前，她是无根的浮萍，可是现在，她的孩子、她的老公就是她的根，是血脉将他们紧密串联。
孙舟龄还要再喊，但被葛曼青拦住。
“不用喊了吗？可她好像还没醒呀。”孙舟龄说。
“待会儿再喊。”葛曼青抡起扳手，“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葛曼青冲进尸群，就像闯进一颗巨大黏粘的泡泡糖里，软糖的外壳颤动一下，而后她便隐没其中了。
孙舟龄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不见她人了，吓得抱住脑袋：“姐姐！别去那儿！你快回来！！！姐姐？？？”
尸群如怪兽将人吞噬。
孙舟龄头皮都快炸了。
完了完了！！那些可都是尸体呀！！会动的尸体呀！！也就是鬼呀！！！
要是他姐姐回不来该怎么办？！他是不是得去救她？？
可他要是救不出来怎么办？？救不出来他是不是也会死？？？可是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最后不还是个死吗！！！
天呐难道终归只有死这一条路了吗？！难道他能选择的只剩长痛和短痛了吗？？
他抱头蹲地，一脑门儿的冷汗，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葛曼青竟已经冲锋返回，同时带回来一个黑炭一样的影子——是曲又莲她奶奶。
孙舟龄震惊捂嘴。
天呐天呐！！他姐姐是杀疯了吗！！！
先砍了老头儿现在连老太太也不放过吗！！！
呜呼！！这简直……太酷了吧！！！！！
孙舟龄满目期待地等着葛曼青用大扳手将老太太也砍成两截丢进江里，但直到葛曼青将人拽到他跟前，她都没有那么做。
老太太也是个常年干体力活的，个头虽小，但力气却大。葛曼青冲进尸群就是奔着她去的，好不容易揪住她，结果却发现根本拽不动。最后还是在她腰侧敲了个小坑作为警告，然后用扳手抵着她的后脖子才把人带回来。
老太太对他们破口大骂，满嘴脏话。在感觉到葛曼青放下扳手的时候，她瞬间挣脱，扭头就要往回跑，可扳手却又横在了她胸前。
“你要是也死了，你孙女就回不了家了。”葛曼青淡淡道。
老头儿的尸体还在江面上飘着，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老太太咬牙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葛曼青却只是问：“你知道为什么你制造了幻境，可她还是不跟你走吗？”
老太太当即噤声，茫然的僵硬在那里，目光越过葛曼青，看向尸群中央。
是啊，为什么呢？她从小宠到大的孙女，为什么就不跟她走呢？
是糖果不好吃吗？还是她仍在为以前的事生气呢？
葛曼青从口袋里拿出一部旧手机：“还剩二十三分五十七秒，你的时间不多了，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进尸群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把老太太拎出来，另一个是看一眼曲又莲的手机。只是尸群太拥挤，她只能拿出来看。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减少，尸群越发疯狂，呼唤的音调高到扭曲，“小莲！小莲！”的叫声像是无数颗石子一起投入湖面，将湖水掀翻。
曲又莲被簇拥着，不知是落入了怎样的幻境，音浪叠加中，她银铃般的笑声依然娇狂得醒耳。
“她得心甘情愿，你们才能带她回家，是吗？”葛曼青问。
老太太收回视线，瞪着她，不说话。
葛曼青接着说：“你们能制造幻境，吃下你们的糖果幻境会增强，人也会失去正常的思维意识。你孙女不愿意跟你们回去，你们就想通过幻境哄骗她回去。”
她说着，摸摸左眼。
他们一下船就落入了老头儿的幻境中，孙舟龄吃了糖，沉入幻境无可自拔，她虽没吃，可当时也没能察觉到异常，直到她的左眼眶下方忽然发热——
没有破洞，葛曼青松了口气，继续说：“可现在有太多人闯进了幻境，在影响曲又莲的认知，你控制不了你孙女的行为了。”
她用扳手指指老太太手里的糖果：“你现在喂她吃再多的糖果，也只是在为他人作嫁衣。”
老太太焦炭一样的身体上亮起道道红光，是木炭即将被点燃的样子。她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葛曼青转而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不答。
“是包城吗？”
老太太沉默，身上的炭红越发明显，目光盯着尸群中央被淹没的曲又莲。
她已经快被男人带走了。
葛曼青在她眼前挥挥手，无奈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
老太太看看曲又莲，又看看她，然后摇摇头：“这里是南溪县，我家老头儿前半辈子种地，后半辈子都在这儿的码头上做工。我孙女四年级的时候，我带着她从村里到县城读书，之后我们一家子一直住在这里。”
葛曼青了然，想了想，忽然问：“如果她跟别人回家会怎么样？”
唰！炭火燃旺，燎起火舌，老太太怒目瞪她：“小姑娘，你要是想妨碍我，趁早滚！我不是没办法杀你，只是不想跟你计较！”
“可你杀不了他们。”葛曼青的扳手指向尸群，表情淡然。
老头儿因为孙舟龄无意间撞到曲又莲就想要他的命，可是尸群将曲又莲哄骗拐走，他们却只是跟在后头唤“囡囡”，这不合逻辑。所以，只能是他们不能对尸群动手。
再次被戳中肺管子，老太太怒意更甚，浑身的炭火烧得噼里啪啦。葛曼青距离她不过半米，额头的碎发因为温度过高而卷曲起来。
葛曼青认真说道：“而且杀人犯法。虽然你年纪大了，但警察也还是会把你抓走，进了监狱你就见不到你孙女了。”
“？”老太太有点困惑。
她是一具烧透了的尸体，是被困在这诡异空间里游荡的鬼魂，警察？关她什么事？
“所以你不能杀人。”葛曼青郑重叮嘱她，“无论是主动意义上你不可以杀我，还是被动意义上你不能杀他们，总之，不能杀人。我希望你能在这点上和我达成共识，我们都应该当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她看看时间：“你从这儿带你孙女回家需要多久？”
“十分钟。”老太太这次回答得倒是利落。
“还有十九分钟，时间足够。我去控制住那男的，孙舟龄你把曲又莲喊醒，老太太你等你孙女看不见她男人的时候再给她喂糖……我再问一句，那群人里面没有再像那男的一样的角色了吧？”
老太太不解：“什么角色？”
葛曼青解释道：“男朋友？老公？暗恋对象？明恋对象？”
老太太怒道：“我孙女是好姑娘！你别败坏她名声！”
葛曼青一顿：“行吧，那就希望没有吧……”
言罢，老太太和葛曼青迅速冲进尸群，留下孙舟龄一人蹲在地上，清澈又茫然：“啊？什么呀？怎么突然就安排了？为什么呀？曲又莲都不愿意跟她奶奶回家，为什么还要骗她回去啊？”
他还糊涂着，尸群中传来葛曼青的声音：“孙舟龄！”
“哎哎哎！”孙舟龄一个激灵，起身、蓄力，大喊：“曲！又！莲！！！你老公真的长得好丑啊！！！！！你这个眼睛到底是怎么长的呀？！！你用不到就挖出来捐给有需要的人！！！！别白瞎了这么一双大眼睛！！！！！”
尸群中央，曲又莲正沉浸在被众人羡慕她有这么一个好老公和这么一个乖儿子的喜悦中，脸上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眼看就快到家了，竟然又听见有人骂她和她老公。
她立即耷拉下脸：“是哪个瘪三！为什么只敢躲在人堆里，有本事你出来啊！你看我不把你给撕烂！”
“曲！又！莲！！！你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头猪当老公？？肥头大耳就算了，竟然还是头死猪！！！肉都烂了臭了，你竟然还敢牵着他走！！！你把这胆子用在其他地方不好吗？！！”
曲又莲震惊又愤怒：“什么烂了臭了？！你在说什么！你人在哪？有本事就出来，我老公怎么可能会……”
她正要抬头看向她老公，却忽然被捂住眼睛。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好像真的闻到了腐臭的味道？
“算了算了，小莲。”可她老公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腐臭的味道便变成了男性荷尔蒙的气息。
她老公真是个温和好脾气的男人，听见有人这样骂他，他不但大度原谅，还劝她也不要生气：“别生气，伤身体。这么多人里面出个瘪三货也正常，我们还是快点……啊！小莲！”
有人突然狠狠撞向他们，且目标明确地正向他们中间。
曲又莲和她老公瞬间被撞开，她才只来得及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那恶人竟然又立即将她老公推进人堆里！
人太多、太拥挤，而她老公本身个头也不算高，竟然一下子就完全找不见人了。她老公惊呼的尾音好像还没散，曲又莲紧紧抱住孩子，踮起脚尖朝声音消失的方向找，用尽力气想要推开人群，可是人群如铜墙铁壁将她围困，很快，她连方向也分辨不清了。
“老公？老公！你在哪儿呀？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她喊道。
孩子年纪太小，常常不能理解外界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小手抓着糖纸在妈妈眼前挥：“妈妈，糖糖又快要吃完了，曾外婆呢？安安还想和她要糖吃。”
“安安乖一点，现在不要闹，我找不见你爸了！什么糖妈妈待会儿再给你买……”
“呜呜呜，爸爸没有糖，曾外婆有糖，安安要曾外婆！”孩子被她惯的有些任性，只要一不合他意就要哭。
曲又莲生气道：“不要闹！什么曾外婆……”
她一顿，她儿子的曾外婆？是她奶奶吗？
对了，她奶奶！糖！
她记起来了！她奶奶给她的糖，变成了一堆刚从人肚子里掏出来的肠子！她老公是个腐烂发臭的死尸！而她儿子嘴里嚼的……
“安安！快吐出来！”
手指被快刀切成的节，她儿子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
“吐出来啊！”她伸手往孩子嘴里抠，孩子紧闭嘴唇呜咽。
这时候，一只焦糊的黑手突然从她背后扒开她的嘴巴，极快地将几块血腥的东西塞进她嘴里，而后掰着她的脖子后仰。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东西已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
碳黑的人面闯进她的视线里，在她惊恐的目光中，碳色剥离，染上彩色，她奶奶朝她漾出笑：“囡囡，你爷爷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糖，葡萄的水蜜桃的都有，你多吃几块。”
“哇，小莲，你的糖果看样子好好吃哦！你今晚要不要到我家去写作业呀？”
“小莲，来我家嘛，我那还有青苹果味的，我跟你换水蜜桃！”
“小莲，早上没收的指甲油在老师家里呢，你要不要现在跟老师回去取？”
……
奶奶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一大把五颜六色糖果躺在其上，周围人嫉妒艳羡的眼神和话语让曲又莲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要飞起来。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糖果，一颗塞进自己嘴里、一颗塞进她儿子嘴里，然后再剥开一颗，笑眯眯递至她奶奶唇边：“奶奶，你也吃吧。”
她奶奶一愣，喜笑颜开，迫不及待用嘴接过糖果：“甜！”
“酸粉都没化呢！”
“我孙女给我的糖怎么都甜！”
“哎呀，奶奶，你要再含一会儿，酸粉化了才会甜，最里面是流心的，那儿才是最甜……”
祖孙三人在人群簇拥下登上三轮车，曲又莲含着糖果朝人群拜拜，开心的笑脸比糖果更甜。
孙舟龄昂头远望，不敢靠近，只见尸群移动，犹如海岸退潮，一具高度腐败的男尸跪地，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被浪潮遗落。
一根粗长的黑针没入他的头顶。
葛曼青仍然走在尸群之中。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尸群的呼唤声愈发癫狂扭曲，就好像是上百个孙舟龄在她耳边叫唤，可她还不能堵住耳朵，她得仔细听，以防再有“老公”之类的角色扰了曲又莲的心境。
“老公”没再有，可一道女声却吸引了曲又莲的注意。
“小莲！你忘了他们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了吗？你怎么还敢跟他们回去啊？你难道被打被骂得还不够吗？你……唔！”
女声义愤填膺的话语没讲完，葛曼青已经捂住她的嘴巴，将人死死扣在地上，然后举起扳手敲烂了她的嘴。
大意了，该留心的人种类还挺多。
“姐姐！姐姐！”孙舟龄哆哆嗦嗦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想要来找葛曼青却又害怕尸群，一张脸比苦瓜还要苦。
“正好。”葛曼青道，“回去帮我把针拿过来，曲又莲她老公头上的那根。”
孙舟龄大惊失色，连连摇头。
“去！”
一个字铿锵有力，砸得孙舟龄鼻子一酸，抽抽噎噎往回跑。
“小莲……”
“小莲？”
“小莲！”
……
葛曼青追到三轮车边上，曲又莲看向谁她就敲烂谁的嘴，让它再也说不出话。
几分钟后，尸群人数似乎减少得有些多，葛曼青正奇怪，然后听见夹杂在声声“小莲”中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姐姐”。
她垫脚向后看去，只见一只瘦长的手臂一次次高高举起，颤抖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狠狠扎进腐尸们的头顶。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啊？针我拿回来了……”紧挨着尸群，又看不见葛曼青，孙舟龄不敢太大声喧哗。
葛曼青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不错，这次是真的成长了。
她没有回应。
不多久，老太太把车停在一栋破旧的楼房前头，愉快道：“囡囡，我们到家啦！”
这时候，从码头到楼下，沿路跪满了腐尸。还能跟在曲又莲身后叫“小莲”的，不过只剩寥寥十几人。
曲又莲像个十几岁活力少女，轻快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却双腿瘫软摔倒。
“哎呀，囡囡，小心着点！”老太太赶忙将人扶起。
曲又莲感觉不太对劲：“奶奶，为什么我好像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伤得太重、血流的太多，她还能活着就已经是不容易。
葛曼青的视角里，曲又莲脸色惨白，四肢无力，木偶娃娃趴在她怀里，与其说是被她抱着，不如说是木偶娃娃正悄悄托举着她的手臂——他两只手剥糖吃糖，四只手在后背紧紧圈住她妈妈的胳膊。
“还剩不到五分钟了。”葛曼青提醒道。
她把手机塞还进曲又莲的口袋里，问：“要帮忙吗？”
老太太轻轻摇头，和木偶娃娃一左一右将人扶上六楼。
孙舟龄刺穿剩余腐尸的头顶，终于站到葛曼青身边，和她一起抬头望向楼上。
啪。灯亮了。
透过窗户能看见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子。
孙舟龄两只手指捏住葛曼青的袖子，问：“姐姐，这样真的对吗？曲又莲根本不想跟她奶奶回家呀，我还是觉得她想和她老公走。”
“她脑子拎不清。”葛曼青梳理道，“她的家和家人都在这里，空间没错，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十三分，时间没错。来接她的老头老太是她的亲人，人物也没错。所以，不用管她怎么想。”
世界终于寂静下来，六楼温暖灯光里的言笑欢谈是那么的清晰悦耳。
他们静静抬头望着。
“姐姐，她这样就是回家了吗？然后其他的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吗？”孙舟龄问。
跪在地上的腐尸依然掐着自己的脖子。
葛曼青也不太确定了：“可能是要等倒计时结束？五分钟好像快到了吧……”
哄！
整栋居民楼唯一亮灯的房间忽然爆炸，炽烈的火焰冲天而起！
玻璃碎裂掉落，火舌迅速顺延爬满整栋楼，烧灼声噼里啪啦。
孙舟龄惊恐：“怎么回事？为什么……对了，他们老两口是被烧死的！！那曲又莲现在岂不是……”
轰轰轰——
巨响突如其来，地壳忽然猛烈颤动。
不、不只是地壳，是整个世界都在颤动破碎！
天空开裂、大地折断、楼房倒塌，而大火依然烧得绵延不绝。
“姐姐！”在他们脚下地面断裂的一刹那，孙舟龄紧紧拥住葛曼青，大地裂缝犹如深渊巨口，两人一同坠入其中——
而下一秒，江风吹拂，坠落的失重感陡然消失，世界重归于静。
葛曼青拍拍孙舟龄的手臂：“太紧了，松一点。”
“……欸？”孙舟龄缓缓睁眼。
白月、大江、长桥，他们站立在桥面上，江面水波潋滟，没有船。
“欸？！这是……刚才……欸？我是不是做了个梦？”
“不是。”葛曼青举起她的大扳手仔细看，上面沾的血肉还在。
孙舟龄一怔，低头，粗长的黑针也还捏在他指尖。
他张大嘴巴：“那这……”
轰轰轰——
未及回神，巨响又起。
天空破碎、江河翻涌，大桥“轰咔”断裂。
在孙舟龄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无声尖叫中，两人再次坠入无尽的地裂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