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戈壁滩一片荒凉,新月下匍匐着古老的烽燧遗址,盐渍土仿佛结了薄霜。

    砾石里散落着失色的汉唐陶片,工业时代的锈蚀铁轨间长出了沙棘和胡杨,远方的沙丘上,无线输电站的微波阵列反射着月光。

    苏格眺望着这些风景,耳边的篝火噼啪作响。

    一句来自一千二百年前的话在他心中产生了共鸣。

    【盖将自其变者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他浮乱的精神状态被逐渐一种浩大又平和的宁静感安抚了。

    在安全局度过的那几天,他发现这样的风景能够让他获得短暂的安宁。

    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次用这样的方式自我调节心理。

    他仔细体会着这种感受。

    一秒钟后,天空中响起声音:

    “您的脑波偏差率较高,本次锚定未通过。”

    他叹了口气,那种奇妙的宁静感霎然消散。

    ……

    苏格摘下视界。

    房间很黑,他穿着内裤,坐在蓝灰色法兰绒被单上。桌上是扁盘状的意识锚训练器,亮着一圈紫色指示灯。

    “再说一遍训练要点。”

    他打开背后几乎完全遮光的厚重窗帘。

    已经是早上八点,颍川市的晨光透过窗户,只能依稀照亮这间十五平米的公寓,意识锚训练器边整齐堆放着纸笔,墙上贴了一些照片,最末的一张标注的日期是【/】。

    这是他住进颍川市伏雪区露盈庭公寓的第天,就像冬眠前在部门中工作那样,他仍使用纸笔来保存和记录信息。

    他起床走进转身都困难的浴室,打开莲蓬头。

    喷水声中,桌上的训练器播放着教程。

    “意识锚是灵境与现实之间的锚点。”

    “它的本质是特定频率的脑波。”

    “当用户的神经中继器受到入侵和干扰而陷入幻象无法脱离时,用户可以发出意识锚,强制切断脑机的能源,回到现实中。”

    “为了保障意识锚的安全性,接收器对脑波偏差率的要求最低不超过%,高风险职业的脑波偏差率要求最低不超过.%。”

    “为了便于训练,推荐用户使用观想法,或是某次强烈的情绪状态,激发特定频率的脑波。”

    “用户还可以通过练习冥想、禅定等修行方法,保证激发意识锚时排除杂波的影响。”

    “对您的十一次训练的分析显示,您的训练效果并不理想。”

    “训练通过的标准是以一小时为间隔,连续三次激发偏差率不超过%的脑波,您目前的最佳成绩远未达标。”

    “目前您采用的训练方式是观想法,但您使用的设备仅能模拟视听两种感官,不足以提供稳定而真实的观想环境。推荐您使用更多元的感官模拟设备……”

    苏格用毛巾擦干长发,走出浴室,按掉了训练器的分析。

    他转过身,墙上的镜子纤毫毕露的映出他的身体。

    他因冬眠而萎缩的肌肉明显恢复了很多,原本苍白的脸也有了血色。

    “对比我的身体变化。”

    他说完,镜子上显示出另一个他的半透明虚影。

    那是天前他刚住进公寓时的样子,长发凌乱,下巴长满胡须。

    但两相对照之下变化最大不是身体而是神态,天前的他不自觉地皱着眉,亢进的眼神像一团野火,几乎有点神经质。

    他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还不错,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把情绪表现得这么明显。

    那时他草木皆兵地防备一切。

    但这些天他只是每天乘坐那些交错纵横的真空轨道,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游荡。

    这个庞大都市的天桥下没有流浪汉,暗巷里没有妓女,酒吧里没有吸毒者。

    没人关注他,甚至连将军也没有再次出现。

    【实在找不到渠道,就只能再去一趟六欲天。】

    苏格最后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身体,转身打开干洗衣柜。

    他穿上内裤和灰色氨纶短袖,坐到床边,装备半身外骨骼。

    他把固定带扣紧脚掌,然后展开几丁质和碳纳米管纱线编织的人工肌肉,把它内壁的肌电捕捉层紧贴小腿。

    按照同样的方式,他把外骨骼的其它部分穿戴到膝关节、胯臀和腰部上。

    最后,他套上一条黑色长裤。

    这个时代对于具有危险等级的设备管控十分严格,助手本来只推荐他购买轻度辅助运动的柔性外骨骼,他使用了一些提问技巧,以自己有极限运动的需求为由,才花买到这一套据说能够适应多种极端户外环境的半身外骨骼。

    穿完衣服,他坐到桌边开始进食。

    之所以说进食而不是吃饭,是因为盘子里仍是一成不变的淡粉色糜状物。

    这种根据他的身体情况而动态调整配比的加工食品,味道其实很不错,但从他在安全局里醒来算起,他已经重复吃这东西半个月了。

    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很高,但市场对天然食物几乎已经失去需求。他很想吃一顿辣椒炒肉、清蒸鲈鱼,再配几碗白米饭,但奢侈的价格让他望而却步。

    他只是把一勺勺糜状物送进嘴里,机械地咀嚼,一边划动桌上的空气屏幕,浏览商品。

    很快,他看中了一個声纹干扰器,对外壳做了稍许调整后,支付了订单。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公司都不再卖实体商品,只是出售设计。

    他的订单支付完成后,离露盈庭公寓最近的公共打印站就会在十分钟内将虚拟商品实体化,并通过无人机空中物流投放到他的门口。

    这个社会的变化让他感到新奇,但他没有能够分享见闻的人。

    他忽然想到自己冬眠以后父母会不会又有了孩子?如果有的话,他在这个时代也许还有亲人。

    他思绪凌乱地吃完东西,收起盘子,穿上床边的黑色猎装夹克,把速记本和笔放进口袋。

    走到门口,他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疲倦感。

    已经可以预见,这一次出门也会无功而返。

    【休息一天吧。】

    他这么想着,却按下了门边的按钮。

    一块天花板降下来,托着三层储物格。

    他从底层储物格拿出单目视界戴上,又扣上一张单向透光的呼吸面罩,完全挡住五官和下颚线,打开公寓门。

    他用单向透光面罩防止自己的面容被识别,单目视界则是为了防范将军这种魑魅魍魉的措施。() ()

    这让他能看清现实,也能观察虚幻。

    但佩戴这种设备时视野十分诡谲。

    他离开楼室,左眼看到露盈庭笼罩在一片昏暗里,中庭的老旧运动器材旁水池干涸已久。

    右眼却看到一个明亮的清晨,另外一半的水池里菩萨面如白玉,手中净瓶溢出甘露。

    现实和虚幻在他视野中央交叠。

    他就走在这片混沌的交界中。

    已经接近七月中旬,本该是夏季最炎热的时候,城市的中央制冷系统让鲜有阳光的城市底层反而比深秋更阴凉。

    大厦间高楼风呼啸,苏格立起衣领,走向电梯。

    他走得很慢,适应着诡谲视野带来的头晕目眩感,忽然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黑影,扭头一看,一只黑猫蹲在北公寓楼层爬满常青藤的屋檐上,昂首盯着高处。

    苏格停下脚步,发现它正盯着自己所在的西侧公寓层。

    他放轻脚步来到走廊边,探出头。

    上方的廊檐边缘露出半个鸟巢,破碎的玄武岩纤维和树枝凌乱编织在一起。

    巢里传出扑棱棱的振翅声,一只珍珠鸠受惊飞走。

    苏格看向黑猫,见黑猫仍专注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他松了口气。

    天下黑猫一个样,这家伙让他想起自己冬眠前的宠物,那是他高中时从小区楼下抱来的,养了十二年。

    “黑格尔?”

    他忍不住向黑猫喊出记忆中的名字。

    黑猫远远看他一眼,转身跳进公寓楼里。

    他找个伴的希望就此落空。

    楼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在叫谁?”

    苏格一下没反应过来,好像这栋公寓有其他人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虽然他早就观察到了这里的物流活动其实很频繁。

    他把身子探出窗户,看见了楼上说话的人。

    她裹在米白袖套里的小臂架在窗沿外,右手的拇指跟食指捏着一根香烟的青色滤嘴。

    苏格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昏暗中烟头的暗红火光。

    “你在问我?”

    十多天了,第一次有人和苏格说话,他忍不住闭上右眼,真实视野里,她的小臂仍架在窗沿上,是个活人,楼上的住客。

    那只捏烟的右手收进走廊里,随后,一阵轻烟飘出来。

    “唔。”

    “没谁。”苏格收回目光,“认错人了。”

    “哦。”

    她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苏格以为她没了聊天的兴致,又听她说:

    “你好像很喜欢往外跑。”

    “你认识我?”苏格诧异地再次抬头,想看清她的样子。

    “没谁不认识你。”她轻笑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嘲讽,“跟个活靶子似的。”

    “什么意思?”苏格警惕地问。

    “只有你整天往外跑,还穿着那些蹩脚的外骨骼,不如直接告诉别人,‘我是冬眠者’。”她说。

    苏格哑然,低头看向下半身。

    “谁卖你的?”她问。

    苏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助手叫什么,迟疑了一会,模棱两可地说:“虚拟助手。”

    “哦。”她竟然立刻听懂了,“那个人工智障。”

    “我买不到其他的。”

    “嗯,为了安全,是这样。但你要是把它穿出去,那才是真的不安全。”

    苏格从她的嘲笑里听出了别样的含义——她有货源。

    “你有更好的?”他问。

    楼上没有回答。

    “我出得起钱。”他又说。

    楼上的窗户里飘出几个烟圈。

    “请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

    “现在?”

    回答他的是楼上转身的脚步声。

    “出门前把身上那玩意卸了,一看就是冤大头。”

    ……

    苏格走进高楼间的窄巷,穿过纸箱和黑垃圾袋,小心避开地上的玻璃渣和氮化硅碎片。

    墙上画满风格杂糅的涂鸦,一幅维特鲁威人被画上了脉轮,许多万寿菊瓣堆积在骷髅头下。各国文字凌乱交错着,他看到半句“朝闻道”,后半句被另一行蓝色荧光笔的涂鸦覆盖,换上了一句拉丁文:veritasvosliberabit——真知致汝自由。

    窄巷尽头被铁丝网封锁,楼上的住客停在一面砖墙边。

    她的恒温灰风衣被灯光照出大片阴影,钛白色短发下,碧绿的眸子像湖上青萍。

    砖墙打开,她走了进去。

    苏格跟上,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就算在右眼的视野里,这地方也笼罩在昏沉的灯光中,有种和六欲天相似的气质。

    他去看过颍川市的其它酒吧,只见到零星的客人坐在传感仓里,接受调制好的神经数据。

    这里却像二十一世纪的酒吧那样,卡座和吧台边随处可以见到男人和女人,皮肤映着暧昧的灯光。

    汗水,荷尔蒙,酒精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苏格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但观察了一会,他发现并没有人关注自己。

    “一杯羽化。”她坐进卡座里红白撞色的沙发,轻车熟路地要了一杯酒,又看了苏格一眼,“给他来杯水。”

    侍者确认完酒品就离开了,他是个改造者,也是个真人。这种服务性的工作机器人可以做得更好,但这种地方需要能对非法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员工。

    “你没装脑机吗?”

    她瞥了一眼苏格面罩边缘露出的单目视镜,弹起一根烟,低头咬住滤嘴。

    昏沉灯光下,她指尖窜出的火苗照亮了她的脸。

    “嗯。”苏格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什么地方?”

    她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看过来。

    “酒吧啊。”

    “那个羽化……”

    “这一杯酒可以让你感受到上百万种感官体验,不光是味道,还有声音、触觉。”她遗憾地打量着苏格,“可惜伱喝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格沉吟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有可能遇上了这个时代的酒托。

    “多少一杯?”

    “你不是出得起钱吗?”

    她似笑非笑吐出一口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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