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里,灰色衣衫的老人站在小湖岸边的草地上,佝偻瘦弱的身子像是一把犁,好像被风轻轻一吹便会摔倒在地。

    “院长,我这辈子没求过您任何事,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就这么一个要求。”他开口,近似哀求。

    小湖边,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凸起的崖石上,手持一竿墨绿色鱼竿,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上漏出的半节鱼漂。

    鱼漂轻轻点动,往复几下,猛地一沉。

    老人手腕轻轻发力,一条手掌大小的青白色鲤鱼被鱼线拖拽着,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轻盈地落到了老人的手里。

    老人摘下鱼钩,抚摸着鲤鱼圆润的后脊,鲤鱼垂死挣扎,却始终没能挣脱。

    “去吧。”他一扬手,将鲤鱼又丢进了水里。

    鲤鱼挣扎着落水,溅起一片水花,欢快地游走了。

    “孩子们大了,想要什么东西,都得他们自己去争取。”

    他头也没回,只是摆弄着鱼钩,挂上新的鱼饵,手轻轻一抛,鱼钩稳稳地落在了刚刚上鱼的位置。

    “可她有机会么!”灰衣老人脸色变了,往前踏了半步,“我只想要回她应得的!”

    “没有什么是她应得的,作为她的老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院长转过头,一张安详的面孔出现在清晨微弱的阳光里,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路是她自己选的,无论怎样都需要她自己走完。”

    阳光斜照下来,院长银灰色的眸子里跳荡着光,雪白的长发整齐的搭在肩上,修剪精致的白色长衫随着微风轻轻起伏,胸口处的阴阳鱼在微光里似是缓缓游动。

    “这件事学书院对你确实有些亏欠,你放心,以后会补偿你的,”院长转过头,不再看身后的灰衣老人一眼,“朝廷那边要调你过去,从三品,而且依旧兼任书院的老师,收拾收拾,明天去见见右丞相大人。”

    微风推着云缓缓移动,晨间的太阳红的像血。

    沉默了许久,一只干枯的手突然出现在院长的面前紧紧抓住了墨绿色的鱼竿,在院长惊诧的眼光中,鱼竿被生猛地夺走了。

    院长慌张地转过头,看见灰衣老人浑浊的眸子里发出幽幽的光,手上一用力,那根价格不菲的鱼竿砰的一声,断了。

    院长看着面前年近古稀的老人,一时间居然感到有些陌生,这个一辈子逆来顺受的老头,居然发了脾气。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吧?”院长微微眯着眼,他有些恼怒了,这根鱼竿是他最喜爱之物,平时都舍不得使用,如今却在他面前被生生扯断了。

    “我知道。”灰衣老人低着头,倔强的像个孩子,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根断了的鱼竿,就像握着已经被自己扯断的仕途。

    我已经这么老了,还有什么在乎的呢?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野草在微风下轻轻的摇摆。

    他想起了也是在这么个爽朗的清晨,那个被人带着丢到他面前的小姑娘,整洁的白衣裙在风中摇曳。

    “她以后就是你的弟子了。”那人丢下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风力依稀传来了细碎的讥笑声。

    他逆来顺受惯了,不抗争,也不吵闹,只是此后数日一直呆在山上的竹屋里。

    几天后他走出了屋子。

    他想那姑娘一定走了吧,山上没有食物也没有其他住的地方,连日的大雨将整座小山冲刷得格外泥泞。

    他顺着竹间青石板小道前行,思考着如何向书院答复,拐过角,却在竹林深处又碰到了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衣裙,只是已不再出尘不染。() ()

    第一面洁白的如同仙女,第二眼已堕落凡尘。

    她蜷缩在一颗竹子下面,安静地啃着竹笋,那身白色的衣裙在大雨中已经皱皱巴巴,风吹过,纹丝未动。

    “你多大了?”他走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冷得像腊月的雪。

    “十六。”那姑娘仰起头,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看着他,没有仇恨,没有畏惧,只有淡然,像那天微风里依旧平静的湖水。

    “你知道我很讨厌你么。”他说,脸上的不耐一览无余。

    “我知道,”她回,平静的像在讲述旁人,“从我踏进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所有人厌恶了。”

    “那你为何不走?”他问。

    “走不了。”她答。

    “你让我成为了整个书院的耻辱。”他怒了,不止她带来的厄运,更因为女孩表现的平静。

    她仰起头,没有说话。

    在书院外她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踏进这里的一刻却成了一个笑话,她知道,即使所有人都不说,但她依旧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种种的不屑。

    可她没得选。

    又是数日的冷淡,倔强的女孩躺在山上的空地里,一连三天,一动不动。

    等他发现她时,她雪白的肌肤红得像三月盛开的桃花。

    她还是留下来了,以这种前所未有的拜师仪式。

    他始终不愿意,却不能不留。

    他又想起了竹屋后面那块不毛之地,那年女孩种下了一颗石榴树,他讥笑着说这里即便野草也活不过半月。

    女孩不信,依旧细心的浇水、施肥。

    结果石榴树死在了那年初秋。

    看着枯死的树枝,还有那姑娘单薄的背影,他以为她会难过,她却指着那棵枯死的石榴树说:老师,你错了,它活了二十天。

    他说我不是你老师,你也不是我的弟子。

    她没说话,只是仰头看着天上的云在微风下流转。

    此后,她又不断挖来了一棵又一棵石榴树,不出意外地死了一棵又一棵。

    前几天,唯一活下来的那棵石榴树奇迹般地开花了。

    三年来,她第一次笑了,笑起来像个十九岁的小姑娘。

    “老师,过几天结业大典您会来么?”她盯着他问。

    “不去,”他不看她,“你也不能去。”

    “我一定得去。”她说。

    “你不能去!”他有些急了,很多人来当了说客,只是不希望她出现在那里,他其实也不想让她去,不是因为畏惧他们的权势,只是他知道将会出现的局面。

    “很多人不希望你去。”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妥协了。

    “我知道。”她回。

    “那你为什么还去?”他不解,“去受侮辱么!”

    “我得去。”她看着远方,一如三年前那个倔强的小姑娘。

    回忆如潮水般涌入,又渐渐消退了,灰衣老人仰起头,看着残云在风里缓缓消散。

    “我很好奇,”院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好像从来没有承认过她,今天为什么这么执着。”

    “夕颜她……”老人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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