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明亮的光线从敞开的菱花窗外照进了书房。

    凌巍姿态散漫,曲着一条腿坐在一张黑檀木矮几前,身子微微往一侧倾斜,他的两只手放在几上,左手压着纸,右手连续做着翻页的动作,神态极为专注。

    日头越升越高,他整个人都浸沐在春日的暖光里,周身被勾勒得亮晃晃的。

    凌巍刚刚翻看了一份官员名册,上面的人名是他自己一个一个记录下来的。这份名册上所记之人,均在他准备剔除的范围之内。

    方才他翻页的动作正好停顿在都察院那一页。

    他忽然拿起一支朱笔,在左都御史和左佥都御史之间来回斟酌起来。

    这两个官职的跨度较大,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排除异己,构建属于自己的势力,是每一个权臣都必须要做的事。

    但对于凌巍来说,在排除异己的同时,他也想将更多的机会给予那些德才显卓的人。哪怕破格提拔,他也觉得没什么。毕竟他有这个权力。

    可是,他若直接一口气把人提到左都御史的位置,那也太难服众了。

    不仅显得他狂妄,还容易显得他偏私。

    思量间,凌巍的眸光落在第一排的那个人名上。

    左都御史秦方礼是个八方逢源的人精,最擅长对一些棘手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上任以来,此人明面上倒是无功无过,每日按部就班例行公事,折子也没少写,乍一看好像挑不出什么大错。但其作为都察院的主官,既无胆量也无魄力,遇事总爱装聋作哑,贪生怕死,已是背离了本朝设立都察院的初衷。以此来看,便是将他革职也不为过。

    至于左佥都御史张麟,凌巍都懒得去犹豫。那人背地里干了许多猪狗不如的事,死罪是肯定了的。

    如今他最心烦的是,今时今日的都察院形同虚设,从上到下都没个好苗子,没有一个领头羊带领方向,底下的羊又怎能不跑偏?

    念及此处,凌巍便不由得想起那个不曾入都察院之门,但却以平常百姓身份行走于刀锋之上,以性命监督、纠举一众官员罪迹的“陈年探花郎”。

    近两年来,凌巍凭借这位探花郎提供的证据和线索,抄了不少官员的家,其中有被判死罪的,也有被判流放的……光是被斩首的官员就达到上百人。

    可惜伏法的大都是些小角色。藏在背后的那些大人物,单靠探花郎一己薄弱之力是无法取证举发的,且探花郎手中没有半点实权,也无人从旁协助他,他几乎每次都是用最危险的方式去探听私底,很容易被人察觉。

    也正因如此,探花郎每次送来的那些信纸,都只能扳倒一些无关轻重的小角色。幕后的那些大人物何其敏锐狡猾,恐怕早在探花郎前往冠星侯府送信之前,就已经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了。

    但如果探花郎有官职在身,一切就会大不一样。

    至少行动上会方便得多,能挖出的东西也会更多。

    严查贪官污吏、惩治奸臣佞臣,这些事并非凌巍自己不能去做,但他的精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事。

    何况,他不想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活得太卖力、太较真。

    从他重生后见到原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荒唐的、混乱的、不合理的。

    他甚至觉着,自己那么看不惯奸恶之辈,也是受人设的影响。

    就连他对待亲情的态度,也是受到人设的控制。

    因为原著作者将他设定成一个正义、重情的人,所以他就必须朝着这个方向走。

    凌巍很反感人设对他的牵引。

    他根本不想做什么好事。

    可实际上这两年他算是好事做尽了。

    他也根本不想去在意所谓的亲情。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原著作者几笔写就,用来迷惑他的。他是纸片人,他的亲人们也是著者信笔编来的纸片人,纸片人和纸片人之间哪儿来的亲情?

    大家都是假人,没必要谈感情。

    况且,上辈子他就被亲情害死过一次了,即便这辈子仍然逃不过死亡的命运,他也一定要换个死法。

    总不能再死在赵景润手上吧?

    说起赵景润,凌巍承认自己是有点反骨在身上的。

    重生之后,他明知自己前世是惨死于赵景润之手,却始终没想杀对方。

    并不是因亲情而心软,而是他居然抱着游戏的心态,想要看看,在他不杀赵景润且将对方打压到极点的情况下,赵景润是否还能按照原定的结局杀了他?

    凌巍不确定将来的事态走向。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会抢在赵景润有能力杀他之前,先动手杀了对方。

    ……

    倏然拉回飘离了很远的思绪,凌巍的视线重新落回了名册上。

    他提笔,在纸上划去秦方礼的名字,并在旁边注上另一个人名——林旭。

    “旭”字刚写完,书房的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凌巍抬头望去,见冯吉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走了进来。

    伸手接过其中一碗,凌巍疑问:“为何端两碗过来?”

    眼见凌巍完全忽略了沐雪,冯吉弱声提醒:“沐小姐也要吃的。”

    凌巍:“……”

    沐雪从昨晚睡到这个时候还没起来,他都忘了人还躺在自己的卧房里。

    凌巍转头瞥了眼书房深处的那道门。

    门内却寂静无声,没有一丁点响动。

    想必里面的人还睡得香呢。

    这么懒的人,不配吃早饭。

    凌巍收回目光,对冯吉道:“不用管她。她不饿。”

    冯吉:“……”

    人家怎么可能不饿?

    昨夜沐雪被吓得哭了那么久,临睡前肚子饿,想吃点东西,可东西还没吃到,人就已经靠在凌巍怀里睡着了。

    这一晚上过去,她只会更饿的。

    不理解凌巍为何总要这般幼稚地针对沐雪,冯吉摇了摇头,只好将另一碗粥端回厨房。

    ……

    沐雪是被饿醒的。

    她大概睡到了晌午时分,一睁开眼睛,就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地响。

    捂着肚皮坐了起来,沐雪抬手揉了揉眼眶,视野朦胧地扫视了一圈,没在室内瞧见凌巍的影子,她便迅速掀了被子下床,穿上鞋,拉开卧房的门走了出去。

    “夫君。”

    她懒步来到凌巍身旁,说话时表情有点蔫蔫的:“你家早上都不吃东西的吗?”

    凌巍温雅地执着笔,仰面看她,淡声道:“吃了啊。”

    沐雪蹙眉:“吃了?”

    许是被凌巍气到,她的眉毛登时又竖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吃的?为什么不叫我?”

    凌巍挑眉:“你贪睡懒得起来,我也懒得叫你,不行么?”

    沐雪:“……”

    气愤地抿了下嘴皮,沐雪耍脾气道:“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吃东西。”

    凌巍知道她是被沐恒惯坏了的,平日里但凡她张口想要什么,立马就能得到。

    可他又不是沐恒,怎么可能惯着她。

    “你等下顿吧。”凌巍说,“厨房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生火备午膳了。”

    沐雪听到他这般冷漠的说辞,不自觉委屈得眼圈一红:“我不想等下一顿,现在就想吃。”

    凌巍起心想耍她,便微笑道:“那你去窗口那儿看看吧。那里有吃的。”

    沐雪用水漉漉的眼瞳盯视了他一会儿,竟果真走到窗前去察看。

    可窗台处压根什么都没有。

    沐雪站在窗前,气恼地扭头望向凌巍:“你骗人,这里没有吃的。”

    凌巍正经道:“有的。你把眼睛闭上,嘴张开就有了。”

    沐雪再次信了对方的鬼话,老老实实地照着做。

    她把眼睛闭了很久,嘴也张了很久。

    可等她把眼睛睁开时,眼前依然什么也没有。

    只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闷笑。

    她蓦地转过身面向凌巍,怒声质问:“吃的在哪里?!”

    凌巍镇定道:“你不是已经吃了么?”

    沐雪:“???”

    面对她诧异的眼神,凌巍继续道:“窗口处吹进来的风挺大的,你没尝到风的味道么?”

    沐雪:“……”

    饶是她反应再慢,此刻也已意识到凌巍在使坏耍她了。

    就因为她起晚了,凌巍就这么讽刺她,让她去嗑风,简直太过分了。

    沐雪没再回应一个字,只停留在窗前,双手扶在窗台上,背对着凌巍,静静地凝向窗外。似在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凌巍瞟了眼她的背影,猜测她这会儿定是想回家了。

    说不定正在伤心地掉眼泪呢。

    昨晚才把沐雪带回自己府中,倘若今天就因为不给饭吃导致她饿哭了从而将人送回敬渊侯府,那也着实说不过去,传出去也怪丢人的……考虑到这一层,凌巍才生生忍住了趁此机会将人送走的念头。

    虽早已打好了敷衍的主意,但也不能太敷衍了。他怎么也得多养沐雪几日才是。

    凌巍便不情不愿地朝沐雪关心道:“窗口风大,别站在那儿了。若是被风吹病了,我没钱给你请大夫的。”

    沐雪一声也不应。

    就倔在那儿站着,一动不动。

    凌巍不禁冷笑,她以为她在惩罚谁呢?

    便索性无视沐雪,闲闲地运笔,在纸上画起了他最喜爱的食铁兽。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画的第几幅食铁兽图了。

    对于他这个重生的纸片人来说,他存在的这个世界已十分无趣,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产生兴趣了,除了……他去年捡到的那只小食铁兽。真是太可爱了。

    算算日子,他又有好些天没去山里看那只小家伙了,也不知阿福把它养得怎么样,最近有没有长大些……

    等他尽快将手上的事处理完,非得搬到山上住个十天半月不可。

    凌巍心情愉悦地画完一幅幼兽吃笋图,又将墨迹吹干,慢慢卷起了画卷。便在此时,沐雪迈步向他走来。

    随着沐雪离他越来越近,他看着沐雪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也软了几分,正想开口问沐雪要不要先喝碗粥垫垫肚子,却没料到——

    沐雪一接近他,便抡起一拳打在他脸上。

    凌巍猝不及防,被打得头一偏。

    半晌沉寂。

    他怒。

    他茫然。

    瞪向沐雪的一双眸子都是懵的。

    眼睫亦是猛颤。

    合着这丫头站在窗前沉思了老半天,竟是在打这个主意?

    这个疯女子……真是疯得不知死活啊。

    凌巍不能接受自己又被沐雪打了的事实。

    但碍于自己身为男人,他也不好动手打回去。

    凌巍只得强忍怒火,嗓音寒凉地斥问:“到底是谁教会你打人的?!”

    沐雪没有悔意地“哼”了声,还想举起拳头再打,凌巍眼皮跳了下,忙扣住她的一双手腕,警告道:“你别太过分。”

    “你才过分!”沐雪理直气壮地吼,泪珠也立时滚了出来。

    凌巍无语地侧开脸,低骂了一句沐雪听不懂的话,而后才极力挤出一丝笑意,似哄非哄地道:“说吧,你想吃什么?”

    沐雪吸了吸鼻子,头上散乱的发髻连同发钗一起晃动起来:“我要吃蟹黄灌汤包、水晶虾仁饺,还要一份芙蓉海菜汤。”

    凌巍:“……”

    感觉她的饭食要比她本人精致多了。

    凌巍点着头松开了沐雪的手腕,走出书房对仆人吩咐了两句,便又折身走了回来。

    他道:“我已经让人出去给你买了。”

    又伸手指了指矮几上的那把月牙梳,对沐雪道:“那里有梳子。先把你的头发梳一梳。都乱成鸡窝了,你自己感觉不到么,淑女?”

    听着凌巍说的话,沐雪才慢吞吞地摸了下头发,顺手摘下了别在发间的钗子,钗子一抽离,发丝便全数散落了下来。

    因她睡相极差,昨夜就寝时又没有卸下发钗,一颗脑袋在枕头上蹭来蹭去,确实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看上去有点好笑。——这也是凌巍方才忍不住想要耍她玩的原因。

    沐雪披着发去将矮几上的那把梳子拿了过来,塞到凌巍手里,又搬了个凳子放在凌巍面前。

    她背对着凌巍坐下。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凌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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