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秋,暑夏的尾声悄然而至。天公也突然变了脸色,连日里倾城大雨自天而倒。

    大雨下了将要一个时辰,雨势才渐渐的变小,屋檐上垂落的雨滴击打在平滑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京城难能下得如此大雨,得闲人若能在屋头煎茶烹酒,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然而即使如此,京城脚下出摊落、串厢弄,做着小生意的平头百姓也难能得闲。只看得穿过西街厢弄再北折而去的街道上,

    一个外套着件蓑衣,内穿着青色绸缎衫裙的婆子,名唤连生的,领着三四个梳着双丫鬟髻的丫头,正顶着这瓢泼之雨,

    往京城内西南方向的一处雕花红楼里赶去。

    只见那连生婆子脚步匆匆,一边还得回神望着那几个她从乡下梳笼来城里的丫鬟。

    这些丫头是她要发卖给盛棠楼里的丫鬟。有两三个品相不错的,她盯的尤为仔细。

    连生婆子等一行人终于是走到京城盛棠院的后巷,可巧的是,连雨也接着停了下来。

    “成了成了,这买卖兴着呢。”连生婆子心想,随后大力地拍响门环,一边高声喊。

    “谭老板,谭老板!”门里喊声也簌簌地传过来。来了来了,“谁啊。”

    应声的谭婆子拿着手绢盖在大门上,直听到那头的连生报上来路,即刻打开了门。

    扫了一眼连生婆子,又接着去看连生婆子身后的丫头,扫见两个模样标志的丫头,再一细看,心头那因暴雨而生的愁闷,也消去不少。

    开口问道:“你这是进的新货?”谭婆子觑了连生一眼。接着不等她回话,继而又说,“我家不要这种丫头来应客的。”

    连生婆子赶忙打断她,“这几个都是我从陇西带来的,原是你们院里刚走了晴姑娘,一水儿好姑娘都跟着她一块出了院儿。

    你们卢婆子说近来盛棠院里得添上些新人,跟我说让我进了新货先往这儿送,

    这不,我刚带着人回来京城就来你们这儿串门子来了。”谭婆子听完她这话,心下开始盘算。

    心思弯绕了几百转,方才开口讨价“连生婆子,你这从乡下买来的这几个小的,

    我们盛棠院很难留得下呀,这些丫头还得我们自己重新培养。

    我看你这儿有几个大的,看起来都十三十四的模样了,咱要回来做个役使丫头,也不是不行。”

    谭婆子早知那两个标致人物,年岁都已上去,来盛棠院也是试试运气,最少也能卖出去侍酒的价码。

    但要是只能卖个粗使丫头,她还不如送去二等楼子呢,那边准能收下。

    “这可不行,虽说新货到了俺们就带来给你老掌掌眼。但这俩大的我得卖的不少于这个数。”

    连生婆子一边说话一边在那用手指比划,心中叹气,她想着盛棠院向来比别家要人更多,出价更高些。

    虽说都是好货,但若能卖出侍酒的价儿,她又岂肯卖给二等楼子,挣又挣不上几个钱。

    费尽了千辛万苦才从陇西那地方,带出来两个精致闺女,就指望着这俩儿卧龙凤雏送上高台盘,把她那本捞回来呢。

    谭婆子嘴里的侍酒,是如今时兴的说法。

    现在的姑娘都得有个雅号,既是要区别从前那些低下卑贱的旧称呼,也是为了迎合当今朝廷的文统武治的要求。

    今时的京城,包括地方上,所有还在经营的青楼酒家,都只用雅称来取名号。

    像盛棠院这样的一等青楼则取名号为盛棠,雨眠,柳宿,曲幽...等,

    而且现在的“应客”也就是从前的“开门接客”,

    这一行当里,自小习得琴棋书画,唱曲跳舞等技艺的则号为“簪花”,

    而毫无才艺但容貌尚可的则称之为“侍酒”,

    倘或再一般的就只是各个花楼里的粗使丫头,由着各楼里的掌事妈妈分排行取名,各楼又有各楼的规矩。

    二等的青楼则是收纳那些普通人家里容貌甚为出挑的姑娘,其间的规矩也较一等花楼里少些,

    姑娘们只是开门应客,侍酒送迎而已,若非要再论才艺,只消得凭各个花楼姑娘自己的本事,

    二等青楼里有些勤奋出挑的姑娘则会自学自修,若是疲倦惫懒,那便只是普通应客罢了。

    而三等青楼几是不必再说,都是上了年纪失去家庭,或是年老色衰的女子去的。

    “若是你要,我就给你留下一个。” 说着话,连生婆子眼神眨也不眨的望着谭婆子,

    那边的谭婆子看她要价五十两,本想转头就走,但一想到盛棠院里的近况,又挪不开步子。

    “你可慢着,你那俩高个儿的许给我们楼里吧。侍酒的价儿她们还真的够不上。

    六十两给您老喝茶。”谭婆子给的价格确实比二等楼子的高,但这不是连生婆子心里的价。

    连生思忖了半刻,“我再去雨眠楼看看去吧。”说完,转头就要拉着两个姑娘和几个丫头片子走人。

    连生婆子当时听她说比市价高出二两,当即发了火。只因为连生此番脚步赶去陇西,狭山隘水里头找了老大番功夫,

    先不说其间辛劳,既要查探自愿出女的人家,又要防着官府查人。再者,她搜笼来的这两个标志姑娘,论模样,

    若是送去二等青楼,调教好了便是头牌的身价。送来此处便只能换侍酒的价,心头是越想越气。

    “您老可真是说笑了。咱们两家都是多久的老相识了,再说了,我们盛棠可是京城里最好的花楼,您老的姑娘往这儿出手,

    也能多个保障和说法不是。”谭婆子笑着看连生。

    连生的买卖里,总是遭遇到些普通人家中一边扭扭捏捏不肯相卖,却又急用钱的。

    只消得抬出当今贵妃娘娘也是盛棠院的出身,来了此地也不是受苦,反是享福的这套说辞,买卖还能更好成交。

    倘或一时真的与盛棠院交恶,对于连生婆子这伙人,也绝非好事。

    “这两个姑娘决计卖不得侍酒,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你给我簪花的价。人我就给你留下了。”

    谭婆子觑了一眼跟她开口的连生,心道老贼妇。脸上犹犹豫豫地挂出一抹笑容来:“好,那就这么着。”

    连生婆子想把那个爱半道上逃跑,抓挠咬人的刺丫头换给谭婆子,便一把手儿抓着左边手身穿青衣头戴红丝发环的扯到谭婆子面前。

    “回头你把账清去东院吧。我这会还得赶别的楼里去呢。”谭婆子笑嘻嘻地,一把手抓起她右边站着的大姑娘,

    连同一个她早就相中的壮实丫头。“您老请着,我这就回去跟东家说。”

    也不等连生抓回手,就把右边那个梳起双丫鬟髻的粉衫丫头带着进了门。里头早就有龟奴候在院门口,

    待得谭婆子进来就立时关了门。气的连生在门口,“我呸。”大声咒骂了两句,才从后巷里走出去。

    谭婆子一进院里来就大笑着,“赚到了赚到了。去叫东家来看看,哎哟,青儿你把这丫头带下去调教调教。”

    谭婆子领进门来的壮实丫头,肤色尚可算白,身材微微有些发胖,一脸迷茫的跟着唤作青儿的姑娘走去了后门。

    而谭婆子手里的那位姑娘,脸相生的精致,眉发更是明亮清丽,双手洁白纤细。“你说句话我听听。”

    谭婆子未曾试过音色,原本她也有些犹豫,只是她在雨幕下远远看着,这个姑娘肤色胜雪,别有一股清丽脱俗的出尘气质。

    她们盛棠院里都是些艳丽面孔,她作为掌事妈妈之一,平时前来逛院的客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下盘算甚多,

    客人厌倦艳丽面孔,其间几个名声出挑的姑娘近些年来更是娇惯无比,动辄和客人发脾气甩脸,

    虽说客人时有不悦,但又不舍得院里头牌的鲜亮颜色。

    可她是个掌事人,凡事都不可只偏安好处,她近些时日原就打算搜罗些脾气性格较为温吞和软的侍酒,

    现下这个刚买进来的新丫头,刚好送去上等厅。有些官家老爷正是喜爱新鲜面孔,“谭妈妈。”梳着双丫髻张开说道。

    “不错,如此嗓音。确实是得花神娘娘垂怜之人。”正当红的青楼女子皆如盛开烂漫的鲜花,

    然则在这个行当里,她们都得进门拜在花神座下,既要花神保佑她们花期长盛,又得安度余生。

    是以,每家掌事妈妈都甚为小心挑选进门丫头,凡貌美音差的,都很难入选正花厅。

    那个被谭婆子夸奖嗓音甚美的丫头,样貌不过十三十四,肌肤赛雪,眉宇间宁和之气萦绕,她的眼睛遥望谁人,

    恐怕都得展出一副“欲语还休情更怯”的姿态而来。倘或放在普通良家,其貌美倒难显出真形。

    而若踏入这盛棠花院,其矜贵优雅之气质即能展露开来。“我便给你取个名儿吧,不如就叫做熹光。如此可好?”

    谭婆子正是见她姿容清丽绰约,才偏要取上张扬明亮之名,今日许她进门,也是要让盛棠院的生意更上一层楼的意思。

    “好。”熹光笑吟吟地回应谭婆子。她从陇西来到京城,并非是为了贫苦困顿的父母,而是为了她自己。

    虽则家境寒辛,但好在上天怜悯,赐给她容色尚佳的容貌,陇西的良地沃土几乎都已归属各方累世贵胄,

    艰辛地佃农也难以糊口。她若来到京城,能得贵人赏识,不求平步青云,接济家中也总归不成问题。

    虽然她并不介意去二等青楼应客,但万幸来了这所听闻是京城最为繁盛的盛棠花院。

    或许来日,她还能衣锦还乡,回到家乡开个成衣小铺,嫁一良人,阖家平安喜乐的过日子。

    正在她出神之际,谭婆子周围凑上来的龟奴来报:“谭妈妈,东家出门办事去了,上头来人应声说是得三五日才能回来。”

    “知道了。”谭婆子不耐地挥了挥手,随后便叫人带着熹光去了侍酒的住所,她还得去排练其他新来的歌伎舞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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