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堂不是镖局,没有信镖、票镖、银镖 、粮镖、物镖,唯一重合的只有人身镖。会找他们保镖的,多是一般镖局不屑之辈,杀人放火者有之,阴险狡诈者有之,此乃猛虎堂为人嫌弃的原因之一。人身镖到底还是少,更多的镖客多是做一些恐吓抢砸、偷鸡摸狗的勾当,此乃猛虎堂为人嫌弃的原因之二。

    可猛虎堂即便遭人嫌弃,十数年仍好端端的,全靠其堂主杜仲。杜仲别号杜老虎,身高八尺,肌肉虬结,力大无穷,单手可轻松举起两百斤重物,武功招式好似猛虎下山势不可挡。有他在,无论旁人心底多看不起猛虎堂,也轻易不敢动其分毫。

    杜仲虽大多时间都呆在猛虎堂,却鲜少管事。猛虎堂另有四位管事。

    大管事负责各个委托的发放与核销。二管事负责钱财,核实完成的委托,由他负责发佣金,佣金猛虎堂三成,镖客七成。三管事负责人员记录,任何人想成为挂名镖客,都需要在他那里留档。四管事负责猛虎堂的后勤。

    四管事向来是猛虎堂最忙的。猛虎堂所在的庄子又名猛虎山庄,所有挂名镖客都可以在山庄居住,喝酒吃肉、赌钱比拳,皆无禁忌。住在猛虎堂,不仅方便接取委托,又不耽误玩乐,不少镖客都选择住下。四管事因此常常忙的脚不沾地,远没有其他三个管事轻松。

    可最近,猛虎堂突然多了两件奇事。

    第一件便是最闲的三管事突然也忙碌起来,因为这些天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要成为挂名镖客。这些人寡言阴沉、气势内敛,和大多是混混地痞的猛虎堂显得格格不入,引得原来堂中诸人议论纷纷。初时还有人凑上前搭话,却碰了一鼻子灰。猛虎堂有管事在,更有堂主坐镇,好事者不敢闹事,悻悻而回。剩下的人晓得厉害,加之那些人登记之后即不知所踪,便也不再多问。

    第二件事,则要有趣得多。这两天,每到傍晚,山庄外都有人来送酒。送酒的人自称陆小凤,两天买光了两个酒坊的酒送到猛虎堂,号称赔礼。今天乃是第三天,那些挂名镖客闲来无事干脆开了赌局,一赌今天来不来送酒,二赌送的是谁家的酒。

    那边赌得热闹,陆小凤这边却是辛苦得很。他已经跑到了第五家酒坊,仍是没有酒,一坛也没有。

    不对,还有一坛,在一个中年人桌上。开了封,已喝了一小半。

    陆小凤注意到那个中年人时,中年人也注意到了他。中年人放下酒碗,若有所思地打量陆小凤。

    “你就是那个要给大混蛋送酒的混蛋?”

    陆小凤陡然被骂,倒是不恼,笑着回应:“阁下初次见面,便骂人混蛋,岂不是更混蛋?”

    中年人摇头道:“非是我骂的混蛋,骂人的乃是一个姑娘,一个很好看的姑娘。她还有话要我转告这个混蛋。”

    陆小凤眉毛微挑,上前问道:“什么话?”

    中年人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方才抬眸看向陆小凤,目光炯炯,问道:“这话只能告诉混蛋。敢问阁下可是混蛋?”

    “你若认定我是混蛋,我再多辩解于你而言皆是诡辩;你若认定我不是混蛋,哪怕我在万人面前高呼,你亦不会相信。”陆小凤道,“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混蛋,该问的是你,而非我。”

    中年人放声大笑,道:“难怪那位姑娘说我会遇到的是一个巧舌如簧的混蛋。她让我告诉那个混蛋,莫再送酒,否则送一次砸一次。”

    傍晚时分。

    陆小凤照旧带着十数坛酒等在猛虎山庄门前。

    四管事的脸上浮现一层愠怒。

    “陆小凤,拿我们开涮这么有意思吗?”

    陆小凤奇道:“此话怎讲?”

    “你还问我们?”说话之人名为蒋成,乃是猛虎堂的杂役,由四管事统管。猛虎堂共三间藏酒室,一间专属堂主杜仲,另两间任镖客饮用。蒋成负责这三间藏酒室,虽时常要给众镖客拿酒,却偶尔也能分上一口酒,比之洒扫、采买、烧饭等不知好上多少。可偏偏他遇上了陆小凤,而陆小凤又偏偏旁的不砸,专砸杜仲的那间藏酒室,害得他挨了一巴掌,到现在半张脸还肿着。一张嘴,扯到腮帮子又是钻心的疼。他咬着牙继续道:“四管事原以为你诚心认错,才收下你的酒,结果你倒好,竟又都砸了!”

    陆小凤反问:“这倒是稀奇,我若只是为了砸酒,何必辛苦将它运来?”

    “你这是……”

    四管事抬手打断蒋成的话,说道:“我姑且再信你一次。若酒仍被砸,那休怪我们……”话未说完,威胁已是说尽。

    陆小凤摆摆手,留下酒,坦然离去。

    行至半路,路边多了一人。

    之前在酒坊遇到的中年人。他随意坐着,面前放着一块方巾,上面摆着一壶酒、两只空酒杯。

    “没想到你还是找到酒送去了。”中年人脸上颇为无奈,“那我也只能履行我的第二个承诺了。”

    虽未倒出,但浓烈酒香已经沿着壶口飘进了陆小凤鼻子里。

    “这承诺,该不会是请我喝酒吧?”

    “不是请,是陪。”中年人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酒香愈加浓烈,几乎能醉人。

    陆小凤甚是爱喝酒,往常单是这酒香便能勾得他追上去,可是偏偏他此时连脚尖都没有移动分毫。他嘴角噙着笑意,状似好奇地问道:“若我不喝呢?”

    中年人轻叹,惋惜道:“你若不喝,我只能依照承诺砸了这壶酒。你闻闻这酒香,这砸了岂不可惜。况且那位姑娘还说,你只有喝了光这壶酒,才能见到她。”

    陆小凤缓步走到方巾另一侧,与中年人相对而坐。他拿起酒杯,轻轻一嗅,顿时酒香冲鼻。

    “我非是不愿喝,而且担心这酒不够喝。”

    “错了,那姑娘说,这酒不是十分百分而是千分万分的烈,单是这一小壶,我俩都不一定喝得玩。不瞒你说,我对这烈酒可是好奇的很。”说罢,中年人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陆小凤也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酒一入口,好似吞了一团火,在唇齿间剧烈燃烧,热气直冲天灵,这“火焰”顺着喉舌下坠,似要烧穿胸膛灼穿肠胃。

    中年人双眼升腾起水汽,双颊更是酡红。陆小凤感受到自己脸上的热意,料想自己此时的面色绝不会比他好上多少。

    “果然烈!爽!”陆小凤大赞,又看向中年人,“我俩共饮此等美酒,便是有缘。我乃陆小凤,敢问阁下……”

    “王梁。”这位名唤王梁的中年人有了醉意,说话肆意了许多,“我早知道你是陆小凤。天底下混蛋多的是,可一边被姑娘骂混蛋还一边被那姑娘送酒喝的混蛋,绝对只有一个。更何况还是四条眉毛的混蛋。”

    陆小凤又饮了一杯,烈火般的热意再次冲到天灵,双眼、双耳都要冒出火来。火气升腾,好似蒸出许多水汽,又发散不出去,化成水雾沉沉压住整个脑袋。陆小凤晃了晃头,笑道:“阁下这话似在骂我,又似在夸我。”

    王梁哈哈大笑,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夸你,当然是夸你。”

    两人互敬了一杯,第三杯下肚。王梁身子晃了一晃,拼命眨眼,努力维持身形。他拿起酒壶,凑近瞧了瞧,眼中透出些许迷茫。喃喃道:“居然还剩半壶。陆小凤,我觉得我真要折在这酒上了。”他能在酒坊面不改色地喝完整整一大坛酒,不想这酒才喝了三杯,便觉得头重脚轻。

    陆小凤也没好到哪里去,在他眼中,面前不知何时有了两个王梁,一样的眼神迷离。他眨了眨眼,再眯眼细瞧,王梁终于只剩下了一个。陆小凤拿起酒壶,给彼此各倒了一杯酒。

    “咱们可不能轻易认输。喝!”

    第四杯,第五杯。

    王梁的身子晃了晃,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陆小凤只觉得脑袋上像是罩上了一个缸,沉闷不堪,眼皮更是重得厉害。他干脆打开酒壶壶盖,一仰头将剩下的酒全部倒入口中。哪怕他此时身上热得几乎要冒气,仍能感受到酒烈如火焰般的灼热。

    最后一口酒下肚,酒气翻腾而上,陆小凤只觉脑袋像是被酒水化作的水雾重重压住,重到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彻底陷入了黑暗。

    桐宁乡。

    叶疏桐和莫阳原本的目的地便是桐宁乡,只是半路遇到玉锦,才改了行程。再度出发,他们终于到达这里。

    “这儿是当年的那个村子吗?”

    莫阳站在村口。他知道这些时日以来,小姐讨好卖乖,才从常年跟着家主的几个老掌柜那儿拼凑出这么个地方,可他无法回答小姐的话。幼时的记忆,在时间的磨损下,成为了回忆深处极淡的影子,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他无法确定,又不忍小姐的失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瞧他这幅模样,叶疏桐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虽有些怅然,但也知道莫阳心中一定比他焦急的多,便安慰道:“咱们先找人问问。若不是,再想办法。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去求姐姐。咱们死缠烂打,说不定……说不定能成。”说到最后,叶疏桐也没了底气。叶吟风从前虽也会因她的各种行事训她,但这般严厉制止她的,还是头一回。

    “莫阳不值得小姐……”

    “呸呸呸,你再说,我就生气了。一天,不,三天都不跟你说话!”

    莫阳听话地闭上嘴。小姐不说话,他不习惯,而且三天不说话,小姐会憋疯的。

    时值日暮,田里干活的人陆续归来,一眼便瞧见了村口的两人。这两人衣着光鲜,不说那位姑娘,单是旁边的少年穿着虽朴素了些,但用的也是上好的布料,远不是他们这些庄稼汉寻常可以瞧见的,不由多看了几眼,更有人小声议论了几句。

    叶疏桐没顾着听这些人说话,抓住其中一位面善的便问道:“这位小哥,请问你们这儿十年前有没有一户姓莫的人家?”

    “姓莫?”被拽住的施盛正待回答,突然旁边多了一人。

    那人名叫赖二,人如其名,是桐宁乡有名的无赖,仗着有点家底,整日游手好闲。赖二早就注意到了衣着不凡的二人,尤其是俏生生的叶疏桐,要不是察觉旁边莫阳不好惹,他早就凑过来了。现在见叶疏桐问询,他哪会放过这个机会,伸手就去抓叶疏桐的手,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小姑娘,我知道的啊,你要不问我?”

    叶疏桐避过他的手。莫阳右迈一步,手腕一抬,剑柄挡住赖二靠近。叶疏桐与猛虎堂的人打过交道,厌恶极了这种眼神。她秀眉紧皱,喝道:“我没问你,请你离开。”

    “你这姑娘,我可是好心……”赖二话没说完,屁股上就被人踹了一脚。赖二往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赖二拍拍屁股,嘴里骂骂咧咧:“哪个龟孙,踹你……”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原因无他,因为那人揍过他。

    踹赖二的名叫施丰,是施盛的哥哥。施丰见他这样,骂了一句,又道:“赖二,还想被打。”

    赖二啐了一口,捂着屁股跑了。他边跑边心里暗骂自己,怎么没注意那姑娘问的人是施盛,这对兄弟向来一起往返,可不就又撞上施丰了。

    施盛瞧着赖二背影直乐,道:“赖二到现在还怵你呢。哎,要是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兄弟俩因常年务农,都晒得很黑,但是施丰身体壮硕,施盛却很瘦弱。小时候施盛被欺负,都是他哥替他打回来的。施丰正想安慰,突听施盛又道:“对了,哥,这位姑娘找姓莫的人家。”

    施丰瞳孔一缩,转头问道:“姑娘姓什么?”

    “我叫叶疏桐。”叶疏桐不知道莫阳爹娘有什么故事,没有直接报他名字。

    施丰点点头,道:“我爹或许认识两位要找的人。请跟我走吧。”

    桐宁乡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土胚房,施家人亦是如此。相较于他家对面残破不堪的那个房子,他家的土胚房旧而不破,显然每年都有修缮。房前还用土墙围了个院子,摆张小桌子,晴天可以在屋外吃饭,院角围了短篱笆,养了几只鸡。

    见自家男人进门,项晴立刻迎了上来。

    “累了吧。我给你们凉了两碗水。”

    “嫂嫂真好!谢谢嫂嫂!”带去的水早就喝完,施盛渴的不行,快步走到桌前,端起一碗咕咚咕咚下了肚。

    施丰握住项晴的手,眼中满是心疼。

    “不是让你多休息。”

    “就烧点水。哪有那么金贵。”项晴斜了施丰一眼,骤然发现他身后还有两个陌生人,连忙羞得抽回收,“真是,有客人也不说。我,我再去端两杯水来。”

    施丰忙道:“帮我喊下爹。”

    项晴远远地应了一声:“哎。”

    不多时,项晴和施老爷子一块出现。项晴将两杯水放在桌上,看看有缺口的碗,又看看叶疏桐精致的衣服,一时间局促地不知该说什么。

    叶疏桐端起碗,小口喝完,才甜甜笑道:“多谢姐姐。”她嘴甜,笑容也甜,顿时让项晴局促不安的心落了地。

    施老爷子名叫施庆,年近花甲。两儿子心疼他,不让他下田,可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便约定好上午、下午各去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回家歇着,所以他才会比两个孩子先回家。此时施丰简单地说了叶疏桐的身份和来意。施庆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叶疏桐腰间那块玉佩上。

    叶家有一个块传家玉佩,代表家主身份,在叶吟风身上。而叶疏桐身上这枚,是叶吟风仿的,相似又不同,仅代表她叶家的身份。叶疏桐喜欢到处管闲事,或者用她的话说是“行侠仗义”。叶吟风不想拘束她,便送了这玉佩,万一她惹了什么不能惹的人,希望对方能看在叶家的面子上高抬贵手,饶过她的小命。好在叶疏桐多是在休宁附近管闲事,这玉佩还算够用。

    叶疏桐察觉施老爷子的眼神,心中大喜,他认识这玉佩,一定认识姐姐,那肯定知道什么。

    施老爷子道:“你想知道莫家的事?”

    叶疏桐点头。

    “想问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见老爷子好说话,叶疏桐当即“得寸进尺”地撒娇,“你老人家能都说给我听听嘛。”

    “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先想到哪说哪,你有想问的直接问。”

    叶疏桐连连点头。

    “莫沉他一家三口是十四年前搬来的。他租的是赖大老爷的田。赖大老爷这人不是个东西,见莫沉憨厚,将他的租金抬到了八成。八成啊八成,这边最高的不过也才七成。交完租,再交完税,剩下的连三口人吃食都不够,偏莫家娘子身子还不好……”施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家困难,便让老婆子偶尔多烧点菜,送点给他家。都乡里乡亲的,能帮总要帮下。”

    莫阳认真听着,大气都不敢喘。

    “莫沉是个记恩的。盛子五岁那年,差不多十二年前吧,突然发了高烧,一整晚都没退。我们这儿没大夫,莫沉背着盛子一路跑,比我这个爹跑得都快。到了医馆,大夫一看,直道庆幸,说再晚点人就没了,莫沉他啊却是累瘫在了医馆门口。”

    施盛听得啧啧称奇,道:“还有这事儿,我都不记得了。”

    施丰拍了拍他的头,道:“你当时才五岁,还烧迷糊了。”

    施老爷子没管两个儿子,继续说道:“也就是之后不久,叶家主经过我们桐宁。她一眼就瞧出莫沉两口子憨厚,旁的邀请没同意,就看中了莫沉家,想在他家留宿。莫家娘子一开始拒绝,后来才又同意。”

    叶疏桐清楚,自己姐姐行商多年,遇见的人那么多,绝不可能单是因为谁人憨厚便要住谁家,其中定有原因。不过最叫她意外的,还是莫家娘子会拒绝。按理说,借宿多会留些借宿钱,莫家缺钱应当欢迎才对。她好奇,便直接问了:“她为何要拒绝,又为何要同意?”

    “我不知道,但留宿一个陌生人总要有些顾虑。莫沉过于憨厚,他家还有个孩子,他娘子警惕些也是好事。至于同意,我想是因为钱。她吃药要钱,还有他家的孩子。阳阳那孩子太瘦了,四岁了,胳膊还瘦的跟柴火一样。那孩子乖得很,不吵不闹的,只肯待在他娘身边。我让盛子喊他出去玩他也不去。”

    “自那次留宿之后,叶家主每次路过都住他家,据说是投缘,总多给些银子。他家的日子好了许多,不时还买些小吃送到我家。可这好日子没过两年,赖大老爷死了,据说是他二儿子为了家产害的,赖家二儿子被送官处死了,剩下的孤儿寡母被赶到了乡里。赖家大儿子掌家却比他老子还坏,第一件事便是抬高了一成租金。那年收成不好,收成连交租都不够。偏这样还不够惨似的,莫家娘子本来身子好了许多,却不知怎的落了水,救上来时都快没气了。我和我家老婆子去他家看过一次,她那脸白的呀,随时都要去了一样。”

    施家老太做好晚饭,站在门边听自家老头说着过往,听到心酸处,也跟着抹起了泪。

    “莫沉余的钱不是交了租就是交了税,剩下的抓了一回药也就没了。我们家有心想帮,可那年谁家收成都不好,我家……”施老爷子重重叹出一口气,“他也是急晕了头,被那些坏家伙带着,竟然去了赌坊。那天,我听到门外有人吵就知道不好。我让老婆子带着孩子在家,我出门去瞧,就见莫沉家门口围了十来个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说是讨债,让旁人别多管闲事。我怕呀,丰子和盛子都还小,老婆子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我……我……我就回家了。后来,听说莫沉死了,他家娘子也死了,还好阳阳被叶家主救了。否则,哪天我下去了,怎么有脸见他家两口子。”

    叶疏桐眼睛红红的,她吸了吸鼻子,道:“老爷子,您别自责,您的选择没错。要是因为自己连累了你,他们也会过意不去的。”

    莫阳眼睛微红,声音却十分镇定,说道:“当年莫家住的是对面的房子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莫阳沉默着转身出了院门。隔着不算太宽的土路,对面的房子残破不堪。院门满是裂纹,轻轻一推,轰然倒下。里面的布局和对面很像,只是院子小了很多,也没有围鸡的栅栏。

    回忆恰在此时陡然闪现。他本趴在一张床前,有人破门而入,抱起他便走。而后是母亲虚弱无力地哭泣呼喊,是父亲声嘶力竭地拉扯挣扎,然后砰地一声,是刺眼的红。

    有水一滴一滴,在地上砸下一个个印子,是莫阳的泪。

    叶疏桐站在门边,看着那个孤寂的、熟悉的背影,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酸的厉害,鼻头更酸,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她怕打扰了莫阳,死死咬住唇,不敢发出声音。

    莫阳却很快擦干了泪,转身准备出门。

    施老爷子就站在门口。见二人这反应,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望着眼前挺拔如松的少年,他颤声问道:“你是莫阳?”

    “是。”莫阳点头。

    “太好了。你平平安安长大了。真好!”老人眼中闪着泪光,是庆幸更是欣慰。

    “老爷子,您知道我爹娘葬在哪儿了吗?”

    “知道,知道。”

    莫阳爹娘的墓离桐宁乡不远。墓碑上书:莫沉莫问夫妇之墓,叶吟风立。墓前很干净,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

    “爹,娘。”莫阳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叶疏桐也磕了三个头,神情认真严肃,道:“叔叔婶婶放心,我们叶家会照顾好他的。”

    说罢,叶疏桐站起身,打算让莫阳单独陪着,说说话,或是痛痛快快哭一场。

    却不料,莫阳也很快站起,走到施老爷子身边,恭恭敬敬躬身一礼。他知道,一定是他时常来打扫,自己父母墓前才会这么干净。

    “天已经黑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就在我家吃顿晚饭,住上一晚吧。”施老爷子的眼角依旧湿润着。

    瞧着老人眼中的期待,莫阳不好意思拒绝。

    “好啊。”叶疏桐直接一口答应。一来,她知道莫阳这人面子薄,现在不哭,等晚上肯定会偷偷过来哭,住近点也方便。二来,可以明天一大早去买点黄纸、蜡烛、瓜果、美酒祭拜,既然来了,总不能就这么走了。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她没记错的话,莫阳和他爹娘是十四年前搬过来的,莫阳如今十六。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他和莫家村到底有没有关系还不知道。

    叶疏桐是个急性子,当晚吃完晚饭,便找机会又与施老爷子攀谈。说了几句莫阳在叶家的情况,她趁机问道:“老爷子,你知道莫阳他爹娘是从哪里搬来的吗?”

    施老爷子摇头,道:“若不是遇到事,谁会背井离乡。离开了,就都过去了,我没问过。不过莫沉倒是说过,他娘子是他在河边捡到的。他出生就没有爹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他娘子给他起了名字,他娘子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他也要对他娘子好。那家伙,每次提到他娘子,就傻乐,开心的不行。”

    是夜,莫阳果真去了墓前。他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眼泪缓缓落下。

    同一时间,某一个地方,另一个人缓缓睁眼。

    月光穿过窗户洒落地面。月光下,陆小凤察觉自己正身处在一间房中,虽看不真切,但能确定房屋很破,他稍微一动,身下的床便吱呀作响。

    突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门外树影摇曳,有风声传来,呜呜咽咽,不像风声,倒像是人在哭。突然,陆小凤觉得床一震。

    有人!床下有人!

    他立刻俯身望去。床下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陆小凤直起身,正欲看看怀中的火折子还在不在,突然动作一顿。在目光略过门口时,他发现门开的更大,而门口多了一双鞋。

    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陆小凤心中一凛,立刻下床。他刚走了一步,忽然觉得背后一凉,有什么东西划过他的后背,那东西很柔软,像是人的手指。陆小凤猛地回头,却见身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时间,那股凉意犹如实质从后背一直钻入他心底。饶是他自认胆大,也觉得心底发寒。

    门轰的一下被吹开,凉风穿门而入,呜咽声更大。

    陆小凤嘴角露出一抹笑,无论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他可不会这么容易被吓退。他大笑一声,将刚刚泛起的恐惧压下,抬脚便往门口走。突然,有一双手绕住了他的脖子。这次他看的很清楚,是一双女人的手。这手很凉,凉的不似活人。明明方才屋内还只有他一人,可是这双手却这般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了。

    “你不是要见我,怎么就走了?”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的气息却很凉。

    陆小凤在身后一捞,一个女人落在了他的怀中。是她,一样的面容,是那个与他在猛虎堂藏酒室饮酒的姑娘。可又不是她,她的笑容是纯美中透着诱惑,像是纯净的琉璃盏中倒入了醉人的红酒,而不是这样,魅人中透着阴邪,像是爱吃人心肝的妖物。

    “你真是她?”如此相像又不相似,陆小凤突然也犯了迷糊。他去看她的脚,光脚,没穿鞋。

    便在此时,她猛地凑到陆小凤眼前。

    “是你要见我,不是我要见你。”

    陆小凤只觉一阵恍惚,再清醒,怀中又哪里来的人?

    怀里怎么会没人?不对,不对!陆小凤猛地一个激灵,因为他突然想起,方才怀里的人一点重量都没有。没有重量,身体冰凉,这当真是人?

    呜咽的风声入耳,吹得陆小凤心慌。一个声音猛地在心底炸响:离开,赶紧离开。

    他立刻出门。

    身后已被黑色吞没,两侧是大大小小或近或远相似的屋子。陆小凤来不及多想,踩着脚下的路便向前跑。

    风声突变,呜咽之中多了些声音,像是猫叫。

    随着他的步伐,两侧亮起点点绿光。陆小凤回头,发现来路已尽数被黑影吞没。两侧的绿光中亦有黑影渗出,黑影聚合凝结成一双双手,向陆小凤的脚抓去,似要将他拖入那无间地狱。

    陆小凤顿时汗毛倒竖,恐惧犹如实质,猛地攥住他的心。

    风中的猫叫声愈发凄厉。

    跑!赶紧跑!

    两边房屋的门轰然打开,一扇接着一扇,窗前有两点绿光,像是眼睛,非人的眼睛。

    风中又多了声音,是她的声音。

    “进来啊。你不是要见我吗?”

    声音很慢,慢的离奇,裹在风中,不似人的声音。或者本来就不是人的声音。

    陆小凤无力多想,只能跑,不停跑。

    可奇怪的是,他明明已经用浑身功力施展轻功,可怎么跑都跑不快,黑影已经越来越近,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脚后跟。

    猫叫声越来越低。女人的说话声已经变成了尖锐笑声,刺耳无比。犹如哭泣的呜咽风声和笑声杂糅,像是催命的符咒。

    终于,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间房。门同样敞着,但窗前没有像眼睛的绿光。陆小凤使出浑身的力气,在黑影抓住他脚踝的前一瞬,扑进房中。

    然后,陆小凤看到了一双脚,穿着鞋的脚。他已经用光了全身力气,无论那人是友是敌,他都已无还手之力。他能做的,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毅力,拼命抬头。终于,借着月光,他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张脸眼角有一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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