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枕,珍珠帘,金烛盘,小叶紫檀所制的睡床雕刻着繁复的金云龙纹。

    曹肆月在做梦,一个很荒唐的梦。

    一间装饰得颇为奢靡却又十分空荡的寝屋中,两个人坐在床边,一个是她,一个是倚在她身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明黄色的袍子,披领袖端皆用片金缘,上面绣着九只四爪蟒。

    按舆服志所述,此种制式乃皇太子所用,所以曹肆月推断这里应当是太子寝宫。

    然而这寝宫内却没有半个侍从,更为荒唐的是,这位面容陌生的小太子正在不停地唤着她“母亲”。

    在梦里,曹肆月的记忆都像雾里看花似地模糊不清,但她绝没有一个儿子,她十分肯定。

    可满脸惊惧的小太子紧紧攥着她的袖角,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在一次害怕的抽搐后,她左袖被拉开露出腕上三寸一点极显眼的红痣——

    曹肆月当然认得自己的手。

    这只手正轻柔得在小太子的背上一下下缓缓拍着,就像他真正的母亲那样,她一遍遍地说:“忆儿,别怕。”

    纵使安抚的作用并不太大,反倒这孩子贴她越紧,曹肆月越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战栗。

    片刻后,“轰”地宫门洞开。

    无数喧杂的兵甲之声瞬时清晰,尽数涌入耳中,小太子在又一次猛地抽搐后,竟是吓得彻底昏厥了过去。

    曹肆月依旧没有醒。

    反倒在那些纷乱喧嚣中,她莫名分辨出了一个不大寻常的脚步声。

    曹肆月莫名笃定无论外间刀剑厮杀如何激烈混乱,哪怕宫门大敞乱军也绝踏不进来这座寝殿半步,唯有这个脚步声——

    它落在殿内的大理石板上越来越近,混杂着另一种连续不断的滴答声。

    “嗒嗒”的脚步与“滴答、滴答”愈发清晰。

    印入眼帘的是一把无处不满覆着的鲜红的长剑,滴答的是剑上的血一滴滴滚落砸在地面。

    执剑者的身上亦着一袭红衣。

    曹肆月甚至分不清他身上的红衣与手中的血剑有任何的分界之处。

    血色在摇曳的烛光下衬托得愈发艳丽,描摹出男人颀长的身形,在他投落于地的阴影中,无光的黑与涌动的红混杂交融流淌着向床边蔓延——

    幸好自己怀里的小太子此前已昏了过去,曹肆月这般想着,否则此等血腥之景,这孩子恐怕更承受不住。

    她好似习惯了母亲的角色,搂紧小太子将他的头彻底埋入自己怀中。

    不过颇奇怪,曹肆月自己对这些血腥反倒似没什么惧意。

    她看着来人道:“连相何不行礼?”

    除开因之前哄那小太子将嗓音念得有些哑了外,语气语调平直冷静得连起伏都没有,连目光也只是单纯地平视前方,都没稍微仰一仰去瞧那人的脸。

    红衣人:“臣叩见.....”

    来人听了她的话躬了躬身子膝盖也略弯了下,但顷刻便轻笑出声直立起来。

    红衣人:“月儿,你是糊涂了,我有腿疾跪不得。”

    那人将“臣”换为了“我”字,语气如玩笑般轻佻。

    他颀长的身形几个快步行至曹肆月的身前,然后——

    没拿剑的右手直接抚上曹肆月面颊,全不顾及她怀中还抱了个孩子,也全不顾及他的掌上还满覆血污。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指顺着曹肆月的面颊轻轻摩挲了几下,很快她的鼻腔便被浓烈的血腥充斥,温热的液体更沾湿整张脸。

    曹肆月:“大胆。”

    可曹肆月还是没有看向那人,又似古井无波般平平地念了句,唯有嗓子听上去更哑了些。

    红衣人:“大胆?”

    男人开口依旧轻佻带笑,手却倏地扣在她下颚上,捏紧朝上一抬,强逼着曹肆月看向了他的脸。

    与满是鲜血的双手相比,男人的脸过分干净,没有血迹没有污渍,鬓角宛若刀裁亦没有一丝碎发。

    烛光照亮了整张脸,清晰勾勒出五官轮廓中锋锐的每一处线条与棱角。

    曹肆月凝着男人那张脸,他薄唇轻蔑微勾,狭长的凤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曹肆月的平静终于颤动了。

    不同于怀中全然陌生的男孩,她意识到自己认识这个男人也认识这种姿态,而且分外熟悉。

    连祁。

    这个名字于曹肆月的心间闪过,于是,她周身的颤动再无法止息。

    “月儿,别怕。”她听他说。

    连祁的右手重新松弛几分由曹肆月的下颌抚至她左耳上。

    可曹肆月并不是怕,只觉得疼。

    一看到连祁的脸后疼得张口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看着他,眼睛都无法眨动一下的看着他。

    看着他将另一侧唇角也逐渐扬起形成一个笑容的弧度。

    连祁笑道:“天下皆知你是万不得已才要嫁与我的。”

    ......

    ......

    “呼——呼——”

    曹肆月醒来时心头揪得极紧,胸口不断起伏着喘着气却也像没几分进到肺里,有种几近窒息般的难受,泪水更将枕头给染湿了个大半。

    正巧碰见随侍丫鬟掀起床帘,她一把抓住丫鬟的手就想问:“你可知连......”

    但刚开口她又止住了。

    曹肆月瞧了瞧自己身上盖的羊绒衾,睡的锦枕、梨木床,四周熟悉的环境让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记忆重新复苏。

    知夏关切询问:“小姐,可是被梦魇着了?”

    曹肆月点点头。

    知夏又问:“要婢子端碗安神汤来么?”

    曹肆月答:“不必了知夏,替我梳洗吧。”

    名唤知夏的丫鬟扶着曹肆月起了身,以汤沃面后,曹肆月坐到了铜镜前。

    看着黄铜镜中尚未及笄的少女模样,曹肆月心道岂止是被梦魇着了,简直是彻底昏了头,才能做出如此荒腔走板的梦来。

    如今,将将天禅十四年十一月十五。

    大越天子正值壮年,最长的两个皇子虽已及冠然还未册选出太子位。

    不过论嫡论长,论连氏乃开国元勋,除开长安有一位皇后加大将军,更有负责镇守西北边陲的雍凉两位国公爷,这位置理应都该落在连皇后所出的大殿下萧负身上。

    而曹肆月梦中的那位连相——

    正是大殿下的表弟,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大将军长平侯连磐之子连祁。

    哪里能冒出个几岁的小娃娃做太子?

    她曹肆月只是一位父母双亡于沙场的孤女,被长平侯心善收养在长平侯府之中。

    曹肆月从未进过皇宫禁苑,只道定是发了魔怔,才敢在梦里拿侯府的世子编排了一出谋逆宫变的戏码。

    得亏没有梦中呓语的习惯,否则方才那梦若被旁人晓得半分怕都是塌天的祸事了。

    曹肆月思及自己初醒恍惚间还差点说漏嘴,不禁感到些许后怕。

    不过她的这幅愁模样却让贴身丫鬟知夏误会了一番。

    知夏开口劝慰:“小姐莫要再忧心议亲的事了。”

    近来长安城中因为一本叫做《择婿宝典》的书热闹极了。

    百姓们念着书中那句千金易得良婿难觅,掀起了一场抢夺适龄优质未婚男子的战役,街头巷尾定亲的喜锣声就从没停过。

    世家大族们起先或还自恃清贵,然而几日前,一个区区前五品太史令的女儿同齐国公高丞相府上的公子订婚一事彻底让士族们炸开了锅。

    有女儿的人家全明白了这一个萝卜一个坑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哪怕还有大半青年才俊陪着陛下在冬狩的猎场未归,但剩下的半数所有人都赶忙先相看起来了。

    侯府的主母秦夫人这几日也让她的亲闺女二小姐连芸向女学请了休随她四处拜访挑婿,却对同样快到笄龄的曹肆月不闻不问。

    知夏是打小便跟着曹肆月的贴身侍女,见状自然心疼自家小姐可怜父母早逝,侯爷不在连亲事都无人张罗。

    再瞧曹肆月抚胸微叹,柳眉蹙起,丹唇轻抿,眸中水波将散未散的模样,便以为定与此事有关。

    知夏一时不平,口快把对秦夫人的微词也一并说出来:“你的亲事夫人不上心,侯爷也不会不上心的,待冬狩结束定会亲自为你主持。不过夫人也真是偏心……”

    曹肆月厉声打断:“知夏,休要胡言,夫人对我是极好的。”

    曹肆月心中所忧与知夏所想恰恰相反,秦夫人为自家女儿打算乃人之常情,她有何可不满之处呢?

    反倒是她自己,一个孤女实在不该也不能随便生出这般妄念来。

    在晨间的小小插曲后,曹肆月梳洗完毕警醒了自己一番,恭敬地去向秦夫人问了安。

    秦夫人言及邻府的勇毅伯孙伯爷因近日天气寒凉痹症加重,她抽不开身,嘱咐曹肆月下学后捡些温补药材去探望一番。

    曹肆月一一应下,用完早膳后自去女学了。

    ......

    ......

    近日来,女学中的大多数人都同连芸一般随父母四处相看去了,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吕尚学看着空了大半的课室气得不轻。

    吕尚学拿着戒尺边敲边骂。

    吕尚学:“可笑,实在太可笑了,老身自先皇时便掌教女学,从未见过如此笑话!

    一个个高门贵女不知礼教毫无雅自矜持,同市井俗妇般为了求什么贵婿挤破脑袋。

    礼记云身修而后家齐,所有人将此话抄一百遍才准下学。”

    但有一个人倒出乎曹肆月意料地来上了学,还当着吕尚学的面跟她咬耳根子。

    林阙:“月妹妹,你可别听她的,按吕尚学那样雅自矜持地修身,最后便是像她一样孤家寡人,只能心中郁结得拿学生撒气......”

    “啪!”

    吕尚学的戒尺打在了她两面前的桌上。

    吕尚学:“林阙、曹肆月两百遍。”

    待曹肆月抄完时,日头已西斜得厉害,课室中只剩下她和她身旁长吁短叹着“写不完”的林阙。

    曹肆月:“要我......”

    曹肆月本想问林阙需不需她帮忙抄上几遍,毕竟她两的字迹还算相仿。

    但曹肆月旋即想起自己还得去勇毅伯府送药,赶紧又收了口。

    “林姐姐,”曹肆月带着几分愧疚,“我今日不能太晚回去,先走了,明日见。”

    林阙有气无力地回:“明日见。”

    她趴在桌上一副累得不想动弹的模样,但当曹肆月收拾好东西起身时,又忽然“噔”地一下直起了身子。

    林阙:“唉哟!瞧我这记性,曹妹妹,我给你准备了个小礼物。”

    曹肆月很是吃惊。

    曹肆月忙道:“林姐姐怎么能你给我准备礼物呢,理该是我恭贺你订婚之喜才对,我绣了张并蒂莲的手帕,不过不知你今日会来没带在身上。”

    林阙便是那个同丞相府公子定亲的前五品太史令之女,因在女学中二人的座位挨着有几年的同窗情分,算是曹肆月最为亲近的同龄小姐。

    曹肆月自然为林阙准备了贺礼。

    不过因女学中定了亲的人大都不会再来,她本意是隔天得空去她府上相赠,的确没料到今日便见到了。

    林阙:“好啦,我就是知道曹妹妹你定会用心帮我准备贺礼,所以提前备了回礼,在马车上。

    你出去时记得去拿,这可是一本咱们女儿家把握幸福的秘笈,一定记得取啊!”

    曹肆月:“嗯。”

    看着林阙朝着自己笑着眨了眨眼,曹肆月也回以一个微笑,但心中相比喜生得忧更多。

    林阙待她如此赤忱,曹肆月却唯恐自己对林阙有了嫉妒之心。

    她思来想去,昨夜那个荒唐梦的来由,怕就是知道林阙的婚事后,她暗觉凭自己的才貌自当也能嫁个王侯将相。

    她何时生出这般妄念的?

    又如何能生出这般妄念呢?

    明明自数年前进入侯府起,曹肆月便从来谨小慎微只为求个安稳度日,不应再有任何奢想。

    曹肆月踏出女学时日头落得已经很低了,街上行人寥寥,一眼便看见了侯府来接她的马车,还有她等得俨然都有些急了的侍女知夏。

    曹肆月:“知夏......我去林姐姐那儿取个东西。”

    曹肆月本打算让知夏去替她拿礼物,但心绪实在杂乱便想自己走走。

    她在四周仔仔细细地瞧了一番找着林家的马车停在背街处,朝那儿走去。

    曹肆月走了几步。

    太阳的余晖愈发远了,背街处实在有些暗,这时回身再看发觉她站的位置竟然连街上的人都瞧不着了。

    一丝不安闪过她的心头,她想喊着车夫驱车一起过来,反正这道上也能行车。

    然而曹肆月刚刚张口,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

    待她再睁开眼时,仿佛就又在做梦了。

    满是鲜血的手握着长剑,眼前人正是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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