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肆月一番话回得恭谨,模样更是恭顺有加,连祁未答话她也就一直曲着膝俯着头。

    但连祁就一直没答话。

    沉默许久,她不记得她何时见过他沉默这样久。

    直到外面响起通传说是秦夫人与二小姐回府,曹肆月才又听到“呵”的一声笑。

    一声没有温柔,没有阴戾,少年人从不怎么掩饰情绪,却在那一刹仿佛都消失般——

    唯余什么都没有的一声笑,就像白茫茫一片冬是冷冽的。

    连祁:“这是丞相府高三公子给你的补偿。

    但曹肆月你既明白自己非是侯府的正经小姐,就不要再想借着侯府的光,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损不损你清誉,世间男儿总也得我妹妹挑过,才轮得到你捡些破烂去做郎婿。”

    他起身到她身前往她手里塞上一物。

    曹肆月没看清是什么,亦没怎么听懂连祁口中的讽刺。

    她诧异他的反应,终究还是将双眸抬起轻轻朝上瞥了一眼。

    只见他的眼神是居高临下地俯视。

    却并非看她,而是睇着一本被他扔在地上的书,倒也没看两眼,直接一步踩在上面两步出了门。

    曹肆月心中愈发不解。

    她想了想俯身捡起那本书,虽然纸上有个鞋印子,但字仍是清晰可见的。

    【连祁此人虽可称一句年少有为,但行事轻佻狂傲易招惹是非,非良配。

    附注:兄妹之名莫可辩也,绝不可选,当敬而远之莫损清誉。】

    附注的字迹,曹肆月一下看出是她手帕交林阙所书,她忆起昨儿她是去林阙的马车上取礼物这才被误认为是林阙遭了绑匪——

    林阙:“这可是一本咱们女儿家把握幸福的秘笈。”

    曹肆月回忆起林阙的话。

    再一翻封皮果不其然是一本《择婿宝典》,她攥紧那本书一下明白连祁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曹肆月又摊开自己的另一只手。

    一张银庄的兑票,也就是连祁塞给她高三公子的补偿......

    他寻常极少回侯府,昨夜送她一程,难道这一早回来是为了把这个拿给她么?

    曹肆月忽然转身想要把误会解释清楚。

    她本意是道谢的。

    更从未觉着连祁轻佻狂傲,至于清誉也不过是自己想用来划清界限的借口。

    可大病未愈身上力气本就不多,曹肆月方才行礼屈膝又屈得太久,短短一两日间心绪被来回刺激憔悴得很,猛地一下动起来,竟是发昏。

    她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

    与此同时,心口亦针刺般再疼了起来。

    一句没有来由的话语挤进她脑海之中:“有些误会,或许这辈子都不应当解开。”

    声音平得像是梦里那个古井无波的她,但好像又和另外一人的声线交叠在了一起。

    小桃:“小姐!小姐!”

    幸而小桃扶住她连唤几声把她的意识唤了回来。

    小桃:“小姐你没事吧?”

    曹肆月看着小桃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小桃也是小小年纪小小身子,甚至脸上的怯懦惶恐比自己更多。

    秦夫人已经回府,曹肆月不能图自己一时爽快到时又叫一个丫鬟为自己受累,既然她的本意本就是要同连祁划清界限如此这般误会或许更好。

    曹肆月:“我没事,小桃辛苦你了。”

    曹肆月稳了稳心神。

    她把手朝门边上探去想借把力撑着身子再缓缓,却是被春燕一把搀了起来。

    堂屋的门没关,方才连祁的一番话多少落进旁人耳中。

    春燕自是其中之一。

    她假做关怀实则嘲讽地说了句:“唉哟,我的好小姐,你是何苦走这一遭呢,坏了世子爷的心情不说,你这身子骨也扛不住啊。”

    接着,未待曹肆月完全缓过来,春燕便将她直接扯出屋去。

    曹肆月:“咳咳咳咳。”

    冷风一激,听着身娇体弱的曹肆月连咳好几声,春燕终于觉着自己把方才忍那半天还被世子责问的气给出了。

    再想着自己今日又是通风报信,又是替夫人好好教训了一番曹肆月,世子爷和曹肆月划清界限得不得也算她春燕功一份?

    前些日子,春燕听张妈妈说过京城里择婿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夫人心里正盘算着要总要提一个知根底的丫鬟到世子身边去,提防着可别出像丞相府那般被五品小吏的狐狸精给攀附上了的事。

    若能凭着今日的功绩能从这丧门星身边离开,到世子身边去……

    春燕想着想着,脸上的笑是止都止不住,甚至泛出些微的红来。

    不知是喜从天降还是怎的。

    没隔一会儿,竟真见着张妈妈来叫她去一趟前厅。

    春燕:“张妈妈,去前厅做什么?是夫人的意思么?世子......世子爷在么?”

    春燕虽在曹肆月院里是掌事的大丫鬟,但眼瞅着这么个飞上枝头的机会,竟也同小桃一样有些结巴起来。

    张妈妈没有答只让她快点别磨蹭,春燕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虚掌了自己一嘴巴子。

    不过,春燕一路上还是忍不住想东想西的。

    她甚至想着世子爷看曹肆月娇滴滴模样时的眼神,竟往自己两手哈了几口气往眼睛上拍,也想让一双眸子呈出秋水波光。

    一进前厅夫人果然坐于主座之上,而左侧首位那干练挺拔的身形不是世子连祁又是谁。

    但春燕给自己的眼睛哈了一路的水雾,这会儿倒没想着显摆竟一下埋了下去。

    许有几分害羞,可更多的——

    春燕得说世子爷不愧是常在御前待着的人。

    端端往那儿一坐并未开口,唯一双凤眸的眼尾不似寻常一般挑着压了平,散发出的淡淡威势,这么一位不到十八岁少年郎竟就同他父亲长平侯一般叫人不敢直视了。

    这会儿,春燕又开始在心里怪罪她面上那位假主子姑娘,曹肆月,竟让世子负气出的她们院门。

    当时春燕是幸灾乐祸。

    但也因世子爷有气不敢近身,让世子爷瞧她一瞧,不知道世子爷记不记得清她。

    春燕行礼时便多带了份私心,把自个儿的名字念了出来。

    春燕:“婢子春燕....”

    却不料这礼还没行完,但听秦夫人一句:“祁儿,这便是月儿房中的掌事丫鬟春燕,你以为如何处置?”

    世子爷一声“先杖三十吧”,回得利落。

    春燕惊诧抬头。

    才发觉无论世子爷的那双凤眸无论是挑是平,视线从来没落在她身上过。

    ......

    ......

    时间回到半晌前。

    连祁刚从曹肆月院里出去,就见一抹红嚷着“哥哥、哥哥”朝自己窜了过来。

    他心中本窝着几分火气,但瞧着一身火狐毛斗篷的妹妹连芸将小羊皮靴上的金铃铛跑得叮铃作响,一下扑到他怀里,就消了大半。

    未几,连芸又想起什么似地把他推开,哼道:“哥哥回府,怎么也不先说一声?还去看那曹肆月了!”

    见连芸双唇一嘟,连祁嘴角倒是忍不住挑了下。

    他打趣道:“哥哥听说我家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芸儿,竟也能同娇弱的曹家姑娘一样受了惊吓。

    本想赶早一回来瞧个热闹,谁料竟是下人以讹传讹了。”

    连芸回:“府里的下人是爱大惊小怪。

    昨夜起头先是曹肆月那丫头嚷什么遭恶匪了,阿娘让下人带我先回房就硬生生把我在房内守了一夜没让出去,后面什么热闹都没瞧.......”

    却被身后走来的秦夫人所打断:“芸儿休要胡言,昨夜疯仆闹事把月儿都伤了,哪里是什么给你看的热闹。”

    连祁平素不怎么回长平侯府。

    更谈不上管后宅琐事,偏秦夫人这句疯仆闹事不知怎的一下戳到他心里去。

    就像连芸一样,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家懂什么,宠得无法无天自然就娇蛮,而曹肆月,她那柔弱性子还能是打小就开始装出来的?

    那般性子的一个小哭包,敢在外面非议他一个侯府世子?

    曹肆月头上一圈圈渗血的绷带做不得假,倒是她嘴里的话,指不定是被哪个下人挑唆来的。

    连祁:“哥哥这次冬猎可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快回屋瞧瞧吧。”

    连祁支开连芸后。

    同母亲秦夫人提了句:“孩儿今日去瞧月儿,见她又伤又病得怕不止一个疯仆伺候不周,态度怠慢得不在少数。”

    而后就有了秦夫人问他当如何处置曹肆月房中掌事丫鬟春燕一幕。

    连祁直接按着军中伍长失职的罚说了。

    张妈妈:“世子您有所不知,这后宅里的小丫鬟婢子们哪儿能当军里的兵士那么打啊。”

    只是待他母亲身边一直跟着的张妈妈张口。

    连祁霎时明白母亲秦夫人哪里是在问他,不过又在维护她人前周全宽仁的美名。

    连祁:“孩儿公务在身不便多留,再去看看二妹妹,就先告辞了。”

    茶杯一撩。

    少年站起身来,提步不欲在前厅的戏台多留。

    可蓦地,那风一吹就倒的柔弱影子在他脑里闪了下,连同她的咳嗽,还有一圈圈纱布上浸出的红。

    连祁是不爱管侯府之事。

    但,他若想管岂有管不得的理?

    连祁:“母亲宽仁,但孩儿以为不能杀鸡儆猴,无以防微杜渐,徒留祸端。”

    他给母亲秦夫人一个台阶下。

    接着令道:“拖出去,当众仗三十。”

    没看见身后秦夫人的长甲扣在茶杯上,竟都折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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