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戈轻轻吐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的烦躁,含笑道:“看来阿柔果真是长大了。阿柔以为,该如何操办?”

    冷柔危道:“能免则免,如今当以修缮遗冢为紧。况且,阿景与我在遗冢之中决斗,虽输了少主之争,但我与他毕竟姐弟一场,他如今尸骨未寒,留他几日清净吧。”

    冷柔危云淡风轻地将冷景宸被放到遗冢中的事一笔带过,殿内却是炸开了一声惊雷。

    众臣乍听到这样的消息,面面相觑,心中诸多疑惑却不敢宣之于口。

    少主之争?

    二殿下不是还被关在万魔塔中吗?他是何时进去,又如何进去的?

    众人的目光不禁在冷柔危和冷戈之间暗中来回,各怀心思。

    冷景宸进入遗冢之事,冷戈本想先斩后奏,到时候大局已定,倾朝上下,不会有人对他的少主之位有异议,所以一切都是秘密进行。

    除了二长老,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冷柔危没死,如今这场景也是他意料中的事。

    冷戈面上诧异道:“景儿竟也进了遗冢么?”

    他神色慢慢冷厉,“本尊罚他在万魔塔思过,他竟敢擅自逃出去闯出这样大的祸。看来都是本尊平日将他惯坏了。他因此失了性命,不亏他的。”

    又带着愧色和蔼道:“阿柔不会怪罪父尊吧?”

    冷柔危淡淡笑道:“怎么会呢?本宫正担心父尊责怪本宫没有手下留情。”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冷戈拍了拍她的衣袖道,“好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说他了。宫宴之事从简,那就依你说的办,在凉山亭摆宴,就你我父女二人。这么多年,本尊有许久没有陪你好好吃一顿饭了。阿柔以为如何?”

    冷柔危道:“本宫无异议,全凭父尊安排。”

    冷戈眼带笑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有一件事,本宫要禀奏。”冷柔危扬起袖中的镜魇之心。

    那块璀璨的水晶石头浮在空中,轻盈地跃向高处,幻化成一座人像,如偶戏一般栩栩如生地动起来。

    “你变成这个模样,混到人群中不是问题,到时候不许乱动,不许贪吃,只等天上裂开一道门,你就跟进去,对付这个人,记住了吗?”

    殿内众人看着那座人像,不禁议论纷纷,“这不是二长老吗?”

    “他手里拿的那副画像是少主殿下?”

    “他竟然诱导魇兽谋害少主殿下,好大的胆子!”

    一波未平,人像再度翻转,很快变了个模样,这一次是和二长老模样相似的少年,刁克。

    他挽着袖子,咬破指尖,迫出一缕元血,逼向对面,恶狠狠道:“镜魇,去给我把他撕碎!撕碎!”

    但片刻之后,他就猛地被什么扑倒在地,恐慌的神色转瞬就被撕扯成无数碎片。

    那碎片又聚成水晶,落到冷柔危手中。

    她不紧不慢道:“这是镜魇之心,能复刻过往。至此,本宫已将镜魇一案查清,处罚一事,相信父尊能给本宫一个公道。”

    她越是不急不慢,越是显出上位者迫人的压力。

    “什么?连镜魇竟然最开始是刁克放走的?”

    “刁长风把那般解开封印的能力随意教给一个不懂事的黄口小儿,完全没有把魔界子民的安危死活放在眼里!”

    “呸!他活该丧子。”

    “就是,南方边境被这魇兽害死了上万人,几条命也不够他刁长风死的。”

    ……

    “啪、啪、啪”。

    冷戈气定神闲地鼓掌道:“不愧是吾儿,事情办得干脆利落,当得这唯一的少主之位。”

    从冷柔危拿到弑神血弩那一刻,他这一步就输了。

    之后折损几枚棋子不过是惯性。

    冷戈并不在乎。

    他视线冷冷扫向阶下,“二长老居心叵测,设计陷害少主,着令处死。魂魄流放修罗道,永不许往生。”

    *

    回到紫羽殿,拂绿面带焦色迎过来,“听说遗冢塌了,还动摇了地下的若水,殿下可受伤了吗?”

    冷柔危眼前浮现那片翎羽,她道:“翎羽护了本宫一程,无碍。”

    说完她怔了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一个从来不曾关注过的侍女做出这样多余的解释。

    拂绿接过冷柔危手中递来的外袍,神色有惊有喜,又有欣慰。

    她就知道,夫人的翎羽一定能在关键时刻帮到少主。

    她一时心有所感,忍不住又多问了两句在遗冢中的事,冷柔危事事回应,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怎么了?”拂绿恍然道,“是不是殿下累了?那我这就出去。”

    “你在高兴?”冷柔危凝眉,不太确定地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拂绿愣了愣,她见冷柔危脸上的神色的确是困惑,便笑道:“殿下平安归来,我当然高兴。”

    冷柔危道:“为什么?”

    拂绿这下倒被问住了,她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半天不知如何解释,憋出来一句,不大好意思地笑道:“这倒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拂绿虽也不是笨嘴拙舌的一个人,但是要真让她什么都说得头头是道,那她也做不到。

    有些事情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追问个为什么,她还真就说不出来了。

    冷柔危其实也并不清楚她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她只是感觉到有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比如,她能感觉到,有人在为她开心。

    上一世在贺云澜身边时,他的下属说过最多的闲话就是她不知冷暖。

    就像他从鲛人洞浑身是血地回来,把他最好的床榻给她,她却依然没有感觉到那些人所说的在乎。

    但今天,她辨认出来,她似乎在被在乎。

    感觉就像细细的流水淌过心头。

    脑海中一些画面渐渐涌现。

    交织的喘息,香气,紧绷角逐的力量,以及野蛮的血腥气。

    似乎就是在那半梦半醒的炙热之间,有什么苏醒了。

    冷柔危不确定这种变化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拂绿知她不喜过多的情绪表达,料想她才经过鏖战,想必疲乏,收了衣裳就默默退出殿外。

    冷柔危视线顺着她的衣角掠过珠帘之后,桑玦不知何时不见了。

    想来今日她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他不在这里,她反倒落个清净。

    冷柔危仰头枕在椅背上,出了会神。

    如今的局势,冷戈已经失去了在魔神遗冢中对她动手的机会。

    但他也应当清楚,从冷景宸拿出灵降符的那一刻,他的居心已经暴露在冷柔危的面前。

    任他如何在众人面前装作诧异不知,也无法掩盖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实。

    那么他为什么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忌惮。

    冷柔危越来越觉得,或许正如传闻中一样,他惧怕着那个女人。

    可女人已经失踪几百年了,他究竟在怕什么?

    为什么始终不敢直接与她撕破脸,不敢直接杀了她?

    而是用这样曲折的手段,甚至不惜准备好了灵降,借冷景宸的身体杀她?

    冷柔危握着手中血弩,评估了一下她与冷戈的实力之差,然后发现,她没有与冷戈交手过,甚至连切磋都没有。

    她摸不透冷戈的实力。

    修为越往上,往往是倍数之倍的增长,每个小境界都宛如天堑。

    有弑神血弩这样的杀器在手,她也没有必杀的笃定。

    因为杀器与防御法器不同,杀器与主人的实力是一脉相承的,她如今四重修为,并没有把弑神血弩的全部力量发挥出来。

    唯有她的修为提升,才能开拓弑神血弩更强大的力量领域。

    冷戈邀她在凉山亭见面,未必是危险。且去看看冷戈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

    冷柔危进紫羽殿后,桑玦就站在庭院里等。

    待拂绿一出来,他朝她招招手,将她拉到一边,问道:“拂绿姐,庆贺生辰要用的铜钱长什么样?”

    拂绿先是一怔,她与桑玦接触甚少,唯有在庭院中见他和贺云澜冲突,还有紫羽殿和冷景宸的魔卫对峙。

    她一直觉得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乍见时像把古朴钝重的剑,细微之处就见锋芒。

    这样一个人成为冷柔危的近侍,拂绿心中本来还隐隐有些担忧,没想到实际相处起来却是十分随和。

    她马上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你是……要给殿下送的?”

    “是啊。”桑玦坦然道,“但是我没见魔界的铜钱,我身上也没有钱。”

    他忽把佩刀按到拂绿手里,“这刀抵押给你,你换给我几枚。等我以后有钱了就赎回来。”

    拂绿道:“我要你的刀做什么。”

    桑玦想了想,虽然他觉得刀对于他来说最重要,别人却不一定觉得它有多宝贵。

    又把脖子上的玉佩摘了给她,“你们是不是更喜欢这个,你看这个能换吗?”

    拂绿在冷柔危身边这么多年,十分了解她的性子。

    她一向是情绪不外露的人,就连出现在她身边的侍女大臣们,也少不了曲意逢迎。

    难得见到这样一个人,赤诚又有些莽撞,拂绿忍俊不禁。

    她摸出芥子戒,翻出了一串铜钱道:“你若是想要,我送你就是。你倒也不用拒绝我,毕竟这铜钱也不值什么,重要的是上头的穗子,你得一个结一个结地编好。”

    “真的吗?”桑玦的眼睛亮起来,“谢谢拂绿姐。”

    “不过……”拂绿忖了忖道,“铜钱祈福,一般都是长兄为妹妹做的。桑公子要是送这个,可能不太妥当。”

    桑玦还没听完拂绿的话,骄矜地抿了抿嘴,心里不由得有些高兴。

    看来这次她真没骗他。

    他道:“我打赌输了,要送她一个的。拂绿姐要是会的话,能不能教教我。”

    几日观察下来,他觉得拂绿这个人性子板正,如果实话实话说,她恐怕不会教他。

    “可以当然是可以,”拂绿看着桑玦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而略有些发红的脸颊道,“不过你才和殿下从魔神遗冢出来,要不要先去魔医馆一趟瞧瞧伤势。”

    桑玦似无所觉,“不用,你直接教我吧。”

    拂绿当然乐意多一个人对殿下好,也没有对桑玦的话产生怀疑。

    她在紫华殿中将基础的编法仔仔细细教给桑玦。

    桑玦正学得入神,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冷香,在殿外的走廊由远及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桑玦瞧着那道影子从窗上掠过,匆匆记下最后几个手法,将穗子的图纸往怀里一揣,就提溜着铜钱,叼着红线翻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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