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纷乱中,冷柔危想起前世,想起贺云澜,想起迷津渡口困住她的种种。在这个情景下隔了一世重看过往,她忽然明悟了什么,觉得妙不可言。

    前世,冷柔危心底那道挑剔的声音从未停息过,和现在盘旋在头上的压力是何其相似。

    那道声音总是在告诉她什么样是一个合格的伴侣,什么样是真正地爱一个人。

    她冥冥之中也被推动着,去证明她的合格,证明她的爱。

    这些证明,是给贺云澜的,是想要换回他同等的爱——是想要更进一步地证明,她也是被人在乎的。

    寻求熟悉感,寻求被在乎,证明自己被在乎——多么完美的闭环陷阱,她就是如此,在追逐一个又一个陷阱的时候,失去自己的力量的。

    冷柔危通透一笑,忽然有些看明白了贺云澜这个人。

    同样是冰山一样的人,同样是自我的人,贺云澜和她其实是截然不同的。

    冷柔危在混沌中做出改变的时候,也曾有过困惑,为什么和贺云澜在一起的时候,改变的总是她?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他是主角。他知道他是主角。

    主角是不需要证明的,主角就是主角,一切故事为主角而存在,为主角而服务。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冷柔危摇摇头,低笑两声,心底慨叹自己明白得太晚。

    不过,贺云澜已经不再是她的主角了。

    现在,将来,她是她自己唯一的主角。

    她是谁,不是谁,她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当然没必要证明给谁看。

    冷柔危闭上眼,耳边萦绕的嘲笑声响彻天际。

    眼前的都是幻像,由心而生,念起而盛,这一局唯一的解法,就是不自证。

    姜楚君这具躯体胸口处蓦然浮现一团黑影,像是系在心脏上的一团线结,随着心脏一起跳动。

    转眼,这线结像被剪刀齐根剪断,缠绕在身上,想要吞噬冷柔危的黑气四处飘散。

    一缕缕黑气失去了凝结点,像无头的游蛇,怎么也无法纠缠在冷柔危身上,只能穿过她,伤不到她分毫。

    它们很快就失去了能量,被风旋卷了进去,和更多尖细的呼叫声融合在一起。

    冷柔危睁开眼,隔着倒掠的发丝和逃逸的黑气看到了桑玦的眼睛。

    斑驳的釉彩从他脸上褪去,显现出他真正的样貌来,俊得盛气凌人。

    两人在同一时间堪破了破境之法,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一个似在神采飞扬说,“怎么样,我还不错吧?”

    另一个似在戏谑地答,“勉强还行,少得意。”

    世界忽然开始剧烈晃动,周围的一切如虚影一般,变得极不稳定。

    冷柔危很快了然,原来这阵眼不在别处,就在角色的心念之上,心念结成的业障已破,这境也要破了。

    虚构的世界像是要被这巨大的风旋卷碎一般,浩然无匹的力量在把冷柔危和桑玦向漩涡中吸引。

    风暴中,两人将要被吹散之际,桑玦一把抓住了冷柔危的手,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冷柔危没有来得及读懂,就转瞬即逝的情绪。

    桑玦没有从她眼中读出拒绝,又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将她拉近了些,近到心跳震响,风声呼啸也无法掩饰。

    冷柔危顿了顿,错开了视线,桑玦也微微抬头,看向了另一边。

    冷柔危不知自己为何回避,看见他形状漂亮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像是引诱着人咬上一口。

    冷柔危甩开这奇怪的想法,再次将视线错开,暴风中的心跳声越来越不容忽视。

    旺盛蓬勃,存在强烈,冷柔危有一刻疑心,她感受的,到底是谁的心跳。

    念头一出,山茶花的气息忽然馥郁迫人,不知何时已无处不在,她像是骤然迷失在无处躲避的山雾之中。桑玦温度炽热,环扣在她手掌上,紧贴掌心,有些灼人。

    冷柔危蹙眉。她不喜肢体接触,却没有推开。

    没有来由,眼前闪过桑玦的眼神,冷柔危后知后觉明白,刚才在风暴乱流里抓住她时,他似乎是在慌张。

    慌张什么?

    这心底的一声问,好像是在问桑玦,又好像不是。

    “阿姐。”上空低声地唤,将她笨拙拉入怀中,冷柔危抬眸,撞进桑玦的眼,漆黑明亮,像某种柔顺的动物,将她圈起来。

    他在安抚她。

    安抚?

    冷柔危有一瞬失笑。

    笑意还未凝成,这安抚像一簇火苗,点燃了她的思绪,往事随着这双漆黑的眼,穿透时间尘埃,纷纷浮现。

    蹩脚的铜钱穗,扎进胸口的簪,阻碍她走向贺云澜的一次又一次,用血救她时流露出的,与恨同样强烈的情感——

    冷柔危的心不受控制地浮沉了一下,像风浪中飘摇的一只舟,在来不及之前,她抬手掩住了桑玦的眼睛。

    蔓延的思绪终于戛然而止,再晚些,她预感自己将会被什么东西灼伤。

    冷柔危克制的气息微微松了一口。

    一切喧嚣归于静寂,她才后知后觉,是她的心跳,绵延不绝。

    “阿姐。”

    捂在桑玦眉眼的手冰凉如雪,桑玦隔着指缝看她,冷柔危神情怔忪,似没听到他唤。

    那只手正缓缓松下力气,快从他眼前滑落,桑玦抬手去接。

    冷柔危回神,收回手,恰与他相错。她道:“松手。”

    冷柔危握住他衣袖,没撇开,揽在后腰的那只手,反将她衣襟攥紧。

    冷柔危又抬眸,“松开。”

    这一次是命令。

    桑玦没动。

    怎么会如此固执?固执得孩子气。

    冷柔危不明白。

    就像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慌张一样。

    “会走散。”桑玦道。

    冷柔危顿了顿。

    霜缚悄无声息,缠上他的腰,缠绕在她的手臂上。

    她没说,扬起霜缚给他看。

    桑玦知道,这已是她的退步。他慢慢松开了手,漂浮在与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冷柔危没再看他,余光却感觉到他一直在看自己。

    “我没有妖气暴.动。”桑玦道,“我不会失去理智,咬伤你。”

    冷柔危莫名地瞥了他一眼。

    桑玦道:“大衍魔藤在你手里。”

    这句话的意思,听起来就像是‘我的缰绳在你手里,你可以随时控制我’。

    ——你不用感到不安。

    “什么?”

    冷柔危还没来得及明白他的意思,就被闯入的嘈杂打断。

    在画壁的出口,有什么东西在她身边,透明滢白,像一条丝带,柔和盘旋,穿过了她,又去盘绕桑玦。

    无数画面纷飞,冷柔危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的记忆。

    她在用这个人的眼睛看世界。

    她的名字,叫元凤。

    姜元凤。

    桑玦的剑鞘嗡鸣震响。

    “小山。”与此同时,冷柔危听见记忆中的女人在轻柔地唤。

    大槐树下,绿茵浓郁,她从小挎篮中拿出一块糯米粑,递给对面的男孩。

    男孩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低下头狼吞虎咽。

    无数声“小山”同时响起,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应和鸣响,夹杂着不同的情绪,愉快的,郑重的,失神的,沮丧的……

    串联起了她这一生,短暂的生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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