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唔!”

    听到这话,卫子夫忽然捂住了嘴巴,眼泪不受控的涌了出来。

    刘据可是她悉心养了十多年的亲生儿子!

    如今好不容易长大成人,竟说成仙就成仙了,说斩断俗世情缘就斩断俗世情缘了,说不是她的儿子就不是她的儿子了……

    这叫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够承受?

    莫说是永远失去这个儿子,就算是刘据每一次远行,也照样牵动着她的心,令她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泪目。

    如果这就是成仙的代价。

    哪怕成仙有再多的好处,她也宁愿刘据永远都不要成仙。

    她只想将儿子留在身边,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成长,亲眼看着他娶妻生子,这才是她想要的天伦之乐。

    说到底,她虽是皇后,但骨子里依旧是一个小女人。

    什么太子?

    什么天子?

    什么国祚?

    什么成仙?

    这些在她眼中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只是有些事情随着际遇的改变,逐渐开始变得身不由己罢了。

    正如她受到刘彻临幸,进了宫,生了刘据,成了皇后,刘据立储……

    每进一步,她身上的枷锁就会多加一重,就越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否则她、她的儿子、她的亲人、她的家族,都将万劫不复!

    谁还曾记得。

    最开始的时候,她所求的不过只是拥有一个和睦的家庭,拥有一个专情自己的男人,拥有几个孝顺可爱的孩子,不愁吃喝,男耕女织,相夫教子,儿孙满堂。

    她早就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得到的越多,失去的越多”。

    这座皇宫是没有人情味的,更像是一座监牢。

    生活在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很辛苦,每一天都是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而退路也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身后仿佛有一道时刻逼近的千尺瀑布,哪怕退上一步,也将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因此骨子里依旧是小女人的她。

    就算早已疲惫不堪,也必须扮成一个在外人眼中没有弱点的大女人。

    可有些事情一旦牵涉到刘据。

    她便总是再也扮不下去了,她真正在意的人不多,刘据这个儿子便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早已超越了刘彻。

    “子夫……”

    刘彻见状叹了口气,伸手将卫子夫揽入怀中,

    “这是据儿的天命,谁也改变不了,他也算成年了,总归是要越走越远的,只是这一天来的早了一些,这一步也迈的大了一些,超出了我们的预期罢了。”

    “你也不必太过伤怀,朕不是已经将刘闳过继给你了么,今后他便是你的儿子。”

    “今后朕也会时常来椒房殿,你若还能生,朕便不遗余力,保管再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亲儿子,照样册立为太子。”

    “你若不能生,朕就将刘闳册立为太子。”

    “届时你依旧是太子的母后,是朕的皇后,此事任何时候都不会更改。”

    “……”

    卫青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多少有些尴尬。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刘彻这回的姿态放低很低,非常低……

    这是他从未在刘彻上见过的低姿态,甚至连自己都搭了进来,对卫子夫说出“不遗余力”这样的话来。

    由此可见,刘据的成仙究竟给这位从不知“低头”为何物的天子带来了怎样的震动。

    “君子,妾身明白……”

    卫子夫依在刘彻肩上,不得不抽噎着道,

    “妾身怎会不明白君子的苦心,只是一时舍不得据儿,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想到据儿尚未完婚,连个子嗣都不曾留下,心中一时自苦罢了。”

    “无论如何,据儿成仙都是好事,妾身自然不会拖据儿的后腿……”

    “……”

    听到这话,刘彻的心又不由的抽了一下。

    天道不公啊,该成仙是朕才对!

    同时他又侧目看向了卫青:“卫青,朕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微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

    卫青当即躬身道,

    “神仙自有仙境,凡人自有俗世。”

    “此乃自古便有的天地之道,不可轻易违逆,否则的确有可能阴阳逆行,天罡倒转。”

    “另外,微臣还以为,殿下成仙虽斩断了俗世情缘,但却斩不断父母生养之实,因此殿下升天之后必定会护佑陛下,护佑大汉国祚千秋万载,于国于民皆是天大的利好之事。”

    这个问题早在得知刘据成仙的时候,卫青就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他知道刘彻一定对这件事极为顾忌。

    如果刘据成了仙还留在俗世之中,这对父子就必定会发展向皇权和仙权的对抗,绝对没有回旋的余地。

    而刘彻今日之所以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必然也是因此。

    只是不知他究竟是不愿父子相残,还是出于对神仙仙术的顾忌,抑或是两者都有。

    毕竟人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动物,哪怕是刘彻,也未必便是绝对冷血的政治机器,否则此前又怎会多次容忍刘据的忤逆,这放在旁人身上绝对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

    因此站在卫青的角度。

    他也是希望刘据顺利升天的,正如刘彻说的那般,这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

    否则就算刘据百无禁忌,甚至成了最后的赢家。

    这对卫氏、汉室、乃至大汉国祚和大汉的万万臣民而言,都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没有人可以在这场灾难中独善其身。

    ……

    于是又过了几日。

    随着信使进入公车署,霍光的最后一封奏疏也送入了未央宫。

    此时刘彻正在查看廷尉送来的密报,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些密报中写的,都是廷尉奉他的命令收集来的长安坊间民众对于此事的反应。

    情况很不乐观!

    其中自然不乏“天子求仙,太子成仙”的嘲笑声音。

    这本就在刘彻的预料之中,不过当前局势下,他也只能对这些声音视而不见。

    毕竟这样的声音太多了,若是以法责众,容易失去民心,不利于应对接下来随着刘据回京,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

    也有一些人已经开始心向刘据。

    毕竟在这时代的人们心中,神仙是无所不能的,神仙能带给他们的益处,自然要比他这个天子更多。

    同时也有一些“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了此事可能引发的危机。

    有人甚至已经提前将家眷送出了长安,尽可能的避开可能出现的祸端……

    总之。

    这些都不是刘彻想看到的事情,可现在他却只能按兵不动。

    现在这些人都不重要,唯有刘据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可惜他却对刘据如今的态度一无所知,只能抓瞎一般静静地等待刘据归来,等待第二只靴子落下……

    正出神之际,苏文一路小跑着奔了进来:

    “陛下,霍都尉又命人送回了一封奏疏。”

    “呈过来!”

    刘彻打了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

    片刻之后。

    “咣当!”

    “啪!”

    案几也掀了,简牍也摔了,一声龙吟几乎洞穿温室殿的穹顶:

    “逆子!这天杀的逆子!!!”

    “玩儿呢?!”

    “拿朕逗趣儿呢?!”

    “???”

    “!!!”

    殿内的苏文等一众近侍和期门武士虽然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理智告诉他们,他们膝盖的好日子又到头了。

    “噗通!”

    “噗通!”

    “噗通……”

    顷刻间殿内就没有一个人还敢站着,甚至没人敢轻易喘气。

    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熟悉的配方。

    太子又要开始不当人子了!

    嘶……不对!

    太子不是成仙了么?

    然后他们就听到刘彻忽然又狂笑起来:

    “哈哈哈,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这逆子何德何能,如何能够成仙,怎么可能成仙!”

    “他可是连君纲父纲都不遵的逆子,他配么,他不配,他永远都成不了仙!”

    “???”

    苏文等人这回倒听明白了一些。

    敢情太子成仙的事是假的?

    可是也不对啊,他可是当着数万人的面腾云驾雾了啊,他还从仙界取回了仙酿啊,甚至他还在腰斩之后起死回生了啊!

    这是凡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么,这也能作假么?

    还是说……陛下这又怒又笑的,该不会是疯癫了吧?

    “苏文!”

    “诺!”

    忽然听到刘彻又呼唤自己,苏文连忙将身子伏的更低。

    “传朕的旨意,命宫里的方士与巫师全部出宫前往太液池,教他们带上他们各自画法的成果,朕要在太液池旁逐一考教!”

    刘彻大声说道。

    太液池是一个人工大湖,占地十顷,位于未央宫以西的上林苑。

    此刻这个地方还并未修建建章宫,而这个湖也并未用于求仙,并未竖立三座象征瀛洲、蓬莱、方丈的假山,主要还是用于训练楼船水战。

    “诺!”

    苏文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跑出殿门前去传令。

    不过他心里却还是有些疑惑,不太明白刘彻究竟要做什么。

    若要考教那些方士和巫师,似乎还是宫里更方便吧,毕竟这些年下来,那些画法成果加起来都已经堆积成山,便是运过去也要花费不少力气……

    望着苏文的背影。

    刘彻依旧头脑发热,脸泛红光,眼中划过一抹狠厉:

    “焚书溺方?”

    “呵呵呵呵,逆子,也不过只会唬人而已。”

    “朕可不只会唬人,没有人可以愚弄朕,朕今日便教你瞧瞧,胆敢愚弄朕的人究竟是何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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