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听了笑了笑,低下头盯着盏中茶,“你有的选。”

    “什么?”

    “若你愿意,可以不再上战场,我会护你周全的。”宋朝道。

    宋辞听后沉默了下来,她拨弄着腰间的荷包久久没有出声。突然,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纸交到宋朝手中,宋朝垂眸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吾儿宋朝收”五个大字,认清这笔迹出自谁手,宋朝的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拆开了这封书信。

    吾儿宋朝:

    昔年定京一别,只知是生离,他日终有再见之时,不曾想竟是死别。

    宋璟一生都在为国征战,从不敢停歇,一是为百姓,二是为年少的行为负责。如今想来,忙忙碌碌半生我却从未为自己活过,多年来骨肉分离,我从来没有好好陪伴过你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也没有对母亲尽过孝道,每每想起都暗自神伤,实乃人生遗憾。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将我养大的母亲。但为将者,怎可为一己私欲置百姓于不顾?

    自大渊建立以来皆是我宋家为其征战,如今我去,即尔接父志。辅佐皇帝,造福黎民,开创大渊盛世,如此,璟身处九泉亦可含笑。

    宋璟身死乃是殉身于社稷,无怨无悔。汝切莫因此心怀怨懑以致君臣不和。为将者,当以自身荣辱置之度外,忠于百姓,忠于国家,忠于天下。

    虎符交尔手,望汝能时刻谨记乃父教诲,切莫做出让自己后悔之事,宋家不站队,也绝不出叛臣!

    至于小辞,若她愿意便身披银甲上阵杀敌,若不愿便留在定京当米虫吧,都随她。

    子安:

    昔日别时,不曾想竟是最后一次见面,离别多年,我与你父亲都很想你。

    我有满腹话想与你说,提笔却不知该写些什么。记得你幼时曾与我说过,想要当像你父亲一般的大英雄,那母亲便愿你可以心想事成,比你父亲还要厉害,瀚海饮马,封狼居胥。

    没能陪你长大是我一生之憾,如今想起仍是心痛万分。可危难当头,你我别无选择。

    希望我的朝儿以后可以遇到一个与你真心相爱的女子,相伴一生。

    希望我的朝儿平平安安,遇难成祥。如此,我与你父亲便心安了。

    一封书信读完,宋朝早已是泪流满面,他摩挲着信上的字迹,似乎是想触及上面属于父母的体温。

    “宋家绝不出叛臣……”他喃喃道,“宋家绝不出叛臣……”

    宋辞见到这样的哥哥,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坐在一个他抬头便能看到的位置静静陪着他。

    悲痛过后,宋朝感觉到信封中还有东西便倒了出来,定睛一看是一个长命锁,上面写着安。

    宋朝突然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他默默将长命锁收入怀中,闭上眼睛开始平复自己的情绪?

    “是出是留?”

    沉默良久,宋朝突然出声问道,神色十分认真。

    宋辞看着他的神情愣了一下,撇开视线看向紧闭的窗子。

    “我不知道。”她淡淡道,“我喜欢在战场上的感觉,也想成为英雄,但是,我不想忠于这样的帝王。”

    她站起身子走到窗子旁,用手轻轻抚摸窗子上的兰花图案。“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我受过太多罪了,禹州常年风雪不断,可这样的天气我每日不到卯时便要起来跑圈习武,做不好父亲便会让我在军营里捧着一桶水扎马步,真的是里子面子全没了。”想及昔年往事,宋辞忍不住笑了笑,就连目光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父亲一向严厉。”宋朝道。

    “是啊。”宋辞笑道,“记得我五岁那年实在忍受不了了,便学着别人离家出走,谁知还没走出禹州便被抓了回去,狠狠的揍了我一顿。”说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愤怒,眉头皱的紧紧的,“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被揍的有多惨,他那样哪里是把我当成女孩子来养啊,我看别人养儿子也没有那么狠!”

    宋朝听后忍不住笑了笑,触及到她幽怨的目光撇过脸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这才一次,我之前都不知道被揍过多少次了。”

    “是吗?”宋辞扬了扬眉,眼神中满是好奇。

    “是啊。”他点了点头,道:“小时候顽皮不想练武,立志超过父亲却经常翻墙跑出去玩,因此每次回来都少不得被打。后来有一日父亲告假带着我去到一个地方,我看到有很多衣不蔽体的人,也见到遍地饿殍,他们处在边境挨饿受冻,还经常受到掠夺,简直是身处炼狱。后来父亲打退了他们,但那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我心惊。”

    “是……北疆?”宋辞问道。

    “是北疆。”宋朝答道,“因为这个,所以后来父亲请命镇守北疆时我并不怨他。因为比起我、那些人更需要他。”

    话题越说越沉重,气氛也越来越冷,因此宋朝赶紧岔开了话题,他看着宋辞,露出笑来,“我想后来父亲应该也是这样教育你的吧?”

    宋辞点了点头,笑道,“不然我为什么会猜北疆?”

    突然想起一件事,她问道,“父亲是不是还把你扔进过雪月宗的石山?”

    “是啊!”宋朝想起这个只觉得气性又上来了,“三年半啊!我在那个鬼地方呆了三年半啊!出来后我都感觉恍如隔世了。”

    “还好当时有若清陪着我。”

    “若清?”宋辞有些疑惑,难不成他和他的关系很好?

    想到那日的那副挽联,宋辞的表情有些凝重,于是试探问道:“你的那个朋友吗?”

    “是啊,其实他就是太子。”宋朝道。“我不是要留在定京为质吗,怎么离开,所以我就把这件事情告诉若清了,他果然给力,没多久就传出他病了的消息,太医怎么也治不好,所以皇帝就下旨我陪他去寻名医李道,因此我才能离开定京。”

    “其实皇帝还偷偷派人跟着了,不过我们在砾山把他们给甩了。所幸当时皇帝的注意力在二皇子身上,因此也没多管我们。”

    宋辞听完哥哥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纠结,她默默看了他一眼,似是不经意间开口问道:“看来这太子人不错啊?”

    “是个君子。”宋朝道。“父亲很欣赏他。”

    宋辞见他眼神如此坚定便点了点头,不过……她表情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她端起杯盏抿了一口茶,笑道:“父亲也曾和我说过,若他继位,必是个贤君。”

    说完这句话,她便暗自观察着他的反应,不肯放过他一个表情。

    宋朝自是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只是听了她的话后微微皱了皱眉,道:“是的。不过……”

    他话音一转,“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宋家不站队,只效忠于皇帝。”

    他说这话时十分认真,宋辞见此略微放了心,但仍是问道:“若是他日太子势弱,诸位皇子并起夺嫡,哥哥难道不会顾及往日情分?”

    宋朝听了这句话默默良久,最后轻叹了一口气,道:“若他能被他人轻易夺了位那便说明他能力不足,手段不够,不适合做君王。生在皇家,太善良是不行的!”

    “哥哥是觉得太子太过于良善?”宋辞见缝插针的继续问道。

    宋朝听了这话笑了笑,“不!他只是太过于心软了,不够狠心。”

    宋辞听了他这样的评价心中暗暗思索着此话的真假,她不知这是真实的他还是他在自家哥哥面前伪装的太好了以至于骗过了他。

    宋朝见自家妹妹一直在走神,于是出言问道:“你在想什么?”

    宋辞听了这话立马接道:“我在想哥哥话的真假。哥哥当真日后能袖手旁观吗?”

    宋朝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如实道:“虽然我心中是希望日后登基的人是他,不过……”他顿了顿,继续道:“倘若他连这个都赢不了又如何能实现统一呢?”

    宋辞没有说话,确实,倘若连这个都败了又如何能统一五国!

    “小辞,我最后再与你说一遍:宋家,只忠于皇帝!”

    看着他坚定的神色不似作伪,宋辞的心完全放了下来,她笑了笑,道:“我知道。”

    见目的已经达到了,宋辞便没有再多言,低头注视着盏中新添的茶。

    宋朝似乎意识到气氛又冷了下来,因此又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

    “石山里你觉得哪个关卡最烦?”

    “那肯定是那个药啊!”宋辞立刻接道,神色愤愤的,“我以为只是药学,没想到还有毒!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那个老妖婆经常给我下毒让我自己解,烦死了!”

    宋朝看着她这义愤填膺的样子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别说,我也最烦她。那毒发的滋味真的……”他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词来,“……难忘。”

    宋辞赞同的点点头,“所以我也经常给她下毒,她睡觉都不敢睡太死。”说到这里,她眉头舒展开来,“后来她受不了了,和我约法三章,说夜里谁也不能下毒,休战时间。”

    “我说好吧,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没办法只得点了点头,我现在还记得她那个屈辱又想打死我的表情。”想到这里宋辞笑了笑,“后来多亏了她我的画才能过,说起来还是应该感谢一下她的。”

    宋朝听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呀、人小鬼大,怪不得出来的那么快。”

    “什么啊。”宋辞忿忿的了他一眼,道,“我这叫有先见之明。”

    宋朝无奈的摇了摇头,笑着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

    宋辞听后哼了一声,傲娇的瞥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我说的是对的。”

    宋朝听后笑着没说话。

    宋辞见此也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她突然安静了下来,神色落寞的看着盏中晃动的茶水,淡淡道,“所以你说,我怎么舍得放弃呢?”

    宋朝立刻明白了过来,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发,良久,他出声道:“若不想,便坚持下去吧。”

    “可我不想为这样的君主效命。”宋辞道。

    “那便留下吧,有哥哥在,缺不了你什么。”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宋家有哥哥在就好了,小辞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想自由自在的,不被任何事物束缚。”

    “那便做你自己。”宋朝道。

    宋辞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但还是有些纠结,她低下头小声问道,“那我会不会像个懦夫?若我留下,那父亲那么多年的悉心教导岂不是付诸东流?”

    宋朝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宋家还有哥哥在呢,你担心什么。”

    宋辞低着头没有说话,似是还在纠结。

    宋朝拍了拍她的背,温柔道,“父亲说一切随你,我也和皇上请求允许你婚姻自由,皇上已经答应了。”

    宋辞听后心中一震,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最影响女子一生的事情便是婚姻大事,双亲不在,皇帝必会拿捏着她的婚事用来制衡宋家,曾经她还想着如何摆脱这个局面,不曾想……

    眼睛慢慢变得湿润,宋辞只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宋朝见此笑着为她拨开眼前的碎发,轻轻点了点她有些红红的鼻子,道,“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我就当养了只小米虫。”说着,用手指戳了戳她柔软的脸蛋。

    “这担子有哥哥扛着呢,你只需要快快乐乐的就好了。”

    宋辞听到这样的一番话心中满是感动,眼眶又微微红了起来,笑着道:“好啊,那我就当只米虫了。”她的声音有些许哽咽,说完这句话她怕自己再次丢人赶忙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来。宋朝也受不了这突然煽情的画面,立刻岔开了话题。

    “我送给你的东西都收到了吗?”宋朝想起这个突然开口问道。

    “收到了。”宋辞揉了揉眼睛转过头甜甜一笑,“多亏了哥哥送的小东西,可打发了我不少无聊时间呢。”

    宋朝闻言笑笑,“你喜欢就好。”

    “当然喜欢。”宋辞道,“我喜欢的不得了呢。”

    她仰头看着他,眼中笑意未减,“谢谢哥哥。”

    宋朝从未见过这样的妹妹,因此忍不住再次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赶紧回去睡觉吧,我都快困死了。”

    “好的。”宋辞乖巧的点了点头,“哥哥早点睡吧,明天见。”说完她将一个荷包塞在了宋朝手里,然后转身推门离去。

    走出院子后,宋辞脸上的笑容便褪了去,她怅惘的抬起头看了眼黑沉的天空,一向淡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茫然。

    这条路很长,宋辞走了许久也没有走到自己的院子。一阵冷风袭来,她裹了裹披着的狐裘,继续向前走着。

    此时夜色很深,万籁俱寂,只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微弱声响。可能是这个灯笼用的时间太久,因此光线时明时暗,宋辞揉了揉被晃的难受的眼睛,提起灯笼吹灭了蜡烛,依靠着月光辨识前路。

    所幸宋辞在夜里的视觉不错因此并未有什么影响,她低着头走着,路过灵堂外时她突然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在白雪覆盖下的雪松。

    云石雪松,岁寒之友从;晓月霜钟,清白之音容。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宋辞摇着头笑了笑,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了院子里,只见此刻灵堂外的白幡被冷风吹的胡乱飞舞,而厅内早已经没有了停放的棺木。

    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那里伫立了许久,直到打更声惊醒才回过神来。她无奈的笑了笑,继续朝前走着。

    天空中突然又下起了雪,她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宋朝在妹妹走后盯着盏中茶看了半晌,然后端起杯子将茶一饮而尽,他沉思半晌站起身子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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