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3章 文明内核

    虽然阿米尔已经做好经受酷刑的准备,可十指连心,还是疼得他惨叫出声,但面对王孝杰的审问,依旧不说话。

    “嘿!在老子面前装硬?”

    薛仁贵就在一旁看着,王孝杰觉得有些丢人,不禁恼羞成怒,又是一脚将阿米尔又给踢得翻回来,仰面朝上,一手掀起链甲的裙摆,一手握着匕首:“先你骟两个蛋蛋,再不说,那就连杆杆一并切了!”

    匕首划动,已经割开裙摆下的裤子,一阵凉风吹入,阿米尔大叫:“我说!我说!我是阿米尔,此行进攻恒罗斯的统帅!”

    王孝杰大喜:“有何证据?”

    “印!印在我怀中!”

    王孝杰上前解开链甲,从其怀中果然摸出一个小口袋,打开,取出一枚印信,但上面歪歪扭扭的大食文字,却是不认得,双手捧给薛仁贵,道:“将军可识得大食文字?”

    薛仁贵接过印信,仔细看了看,重重拍了拍王孝杰的肩膀,羡慕道:“娘咧!这厮果然是阿米尔,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了,本将都恨不能跟你换换!”

    王孝杰咧着嘴,乐得找不着北。

    这可是敌军主帅!

    更是大食国此次兴兵犯境的主将之一,其地位仅次于主帅叶齐德!

    “都是将军指挥得当,吾等追随将军之后奋勇杀敌,这才侥幸得了那么一点功勋,运气太好了,哈哈!”

    还是忍不住乐。

    这种天降富贵的感觉,谁懂啊!

    薛仁贵也笑起来:“你小子会说话,有前途!”

    他是主将,无论麾下获取什么样的功勋都有他一份,何须嫉妒?

    再者,他薛仁贵光明磊落,也做不出贪墨麾下功勋那等缺德事……

    “来人,将阿米尔捆绑结实,先给他治疗一下伤处止血,然后马上送去碎叶城交由大帅看管,这是要押解长安于太庙献俘的,绝对不能出现半点意外,否则提头来见!”

    “喏!”

    数十个亲兵一拥而上,有军医给阿米尔简单处置一下伤口,都不是致命伤,止血即可,然后重新捆绑得舒服一些,寻来一辆马车搬到车上,赶着车出了城,直奔碎叶城而去。

    ……

    恒罗斯城内几乎所有建筑都被火药炸毁、夷为平地,火油喷溅之处烈火熊熊,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全部烧毁,偌大城池一片狼藉,唐军潮水一般涌入城内,重骑兵、轻骑兵、步卒协同向前,稳步推进,追着溃兵的屁股展开扫荡。

    数万大食军队在唐军入城的那一刻便陷入混乱无序状态,主帅失踪、指挥失灵,半点像样的反击都组织不起来,顷刻间士气崩溃、全线溃败,无以计数的兵卒在城内到处乱窜、狼奔豕突,一开始还有兵卒丢弃兵刃蹲在地上等着被唐军俘虏,然而在看到唐军举着雪亮的横刀肆无忌惮的砍杀,这才如梦初醒,吓得夺路而逃。

    而在西城门之外,早已备好一支具装铁骑,对溃逃出去的敌军予以斩杀。

    没什么“有干天和”之类的忌讳,唐军兵力有限无法收容更多俘虏,只有尽可能的杀伤敌军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才能在这场战争之中添补双方兵力差距,争取更多主动。

    恒罗斯城的烈火照亮夜空。

    等到东方晨曦微露,天色逐渐放亮,城内的战事已经结束,烈火将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都烧毁,一股股浓烟直冲天际,地上流淌的鲜血已经被蒸发干净徒留下一滩一滩黑褐色的痕迹,一具具尸体被堆放一处,泼上火油引燃,空气中充斥这一股熏人欲呕的味道。

    这座河中地区大城、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恍若鬼蜮。

    生命在战争面前只剩下一个数字,某些人欲壑难填的勃勃野心之下,无以计数的青壮背井离乡去侵犯另外一个国度,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上的地方睥睨众生,认为其余种族都不过是低贱而卑劣的奴隶,只能供养神祗,以及他们这些神祗的仆人。

    肉身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灰飞烟灭,不知他们那高高在上的神祗会否依照诺言给予他们更好的生活?

    死有重逾泰山、亦有轻逾鸿毛。

    侵夺他人之生存空间,死不足惜。

    ……

    碎叶城内。

    晨曦微露,温煦的春日自窗外斜斜照进房舍,一粒粒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之中无所遁形、纤毫毕现,窗前茶几一壶茶、一枰棋,房俊与禄东赞正在对弈。

    房俊穿着一身圆领胡服、头戴幞头,肤色微黑、容颜俊朗,若非唇上蓄起的短髭略显几分成熟,看上去不过是寻常的年青人,哪里有半分封疆大吏、当朝第一人的威严?

    肤色黑的人,年青的时候显老,但等到上了年岁,却又显得年青……

    禄东赞则精神颓败,虽然眼眸依旧精光湛然,但整个人却再无往昔大权在握、指点江山的豪迈,垂垂老矣、精力不济。

    棋盘上,两人棋力相当,杀得难分难解。

    而在一旁,裴行俭端坐在书案之后,前线的消息雪片一般飞入……

    禄东赞一心二用,一边专心棋盘,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另一边的战报,听闻薛仁贵已经于凌晨时分率领麾下部队陈兵恒罗斯城外,即将发动总攻,再看着面前蹙眉沉思棋路的房俊,忍不住问道:“二郎当真半点都不担心?”

    房俊依旧皱着眉头盯着棋盘,一手捏着一枚棋子,一手婆娑着唇上短髭,不以为意道:“战前缜密部署、全军上下一心,战略得当、士气正旺,还有什么可以忧心的?若此战不胜,那就老老实实退守弓月城,将整个河中让给大食人便是。”

    言罢,下了一子,抬头笑道:“大论素来足智多谋,走一步看十步,如今怎地这般信心动摇?不知是对安西都护府没信心,还是希望大食人能够胜了这一场,使您心中被掠为人质而产生的郁结之气稍解?”

    禄东赞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投子认负。

    直起腰,叹气道:“事不关己、亦或远离生死的时候,自然可以超然于外、指点江山,胜负又能如何呢?不萦于物,自可超常发挥。可此战不仅攸关大唐在河中地区的战略,攸关西域之防御,也攸关噶尔部落之生死,心有挂碍,难免患得患失。”

    房俊执壶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到禄东赞面前,自己拈起另外一杯喝了一口:“大食看上去幅员辽阔、战力剽悍,乃是可以与大唐一争长短的超级大国,但在我看来,大食也好、吐蕃也罢,本质上根本不足以与大唐相提并论。”

    “哦?愿闻其详。”

    禄东赞虚心请教。

    任谁都知道当今天下,大唐与大食乃是唯二的超级大国,却不知房俊为何根本不将大食放在眼中?

    房俊放下茶杯,反问道:“大论对于‘文明’与‘国家’怎么看?”

    禄东赞想了想,道:“‘国家’是一时之产物,局势、天时等等因素之下应运而生,自然也会因之消亡。‘文明’则是一个族群赖以生存之根本,不会因‘国家’之消亡而消亡。”

    房俊道:“但‘文明’也是会消亡的。”

    禄东赞默然。

    他潜意识认为“国家”会消亡,但“文明”会长存,这会儿反应过来,之所以有这样的“潜意识”,是因为他不经意的以大唐为参照物。

    秦汉隋唐,汉人朝代更迭、王朝兴灭,但“华夏”却从不曾消亡,可其余族群呢?

    古早之时的犬戎、西羌,略早一些的匈奴,如今的突厥……事实上,所有部族都在历史长河之中兴灭更替,唯有“华夏”亘古长存。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汉人战力太强、余者不堪一击么?

    好像并不是。

    犬戎、西羌也好,匈奴、突厥也罢,鼎盛之时也都有过入侵汉土、甚至侵入汉人国都之荣耀,然而这些部族无论鼎盛之时如何强大,一经衰落便烟消云散,反观“华夏”,纵使江山沉沦、社稷倾覆,可不管如何衰弱,却总能留存一口元气,然后于废墟之上重铸辉煌。

    为什么其他种族不行?

    为什么唯有“华夏”可以重塑?

    他看向房俊。

    房俊悠然喝茶:“其中诸多原因,讲起来怕是三天三夜也难以尽述,不过若总结归纳一下,大致有两点,一在文字,二在制度。”

    “始皇帝‘车同轨、书同文’,如今读来不过是史书之上短短的一句话,然则其中之作用却震古烁今,当天下人写一样的字、读一样的书,拥有一样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会产生无与伦比的凝聚力。纵使有朝一日外族强横、神州陆沉,那又怎么样?任谁来到这块土地,都只能主动融入‘华夏’,说汉话、写汉字,最终被‘华夏’所同化,还分什么‘华夏’、‘外族’?若是不这么做,便格格不入,最终只能陷入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

    禄东赞若有所思:“那制度呢?是所谓的‘郡县制’吗?”

    房俊笑道:“大论之见,略显浅薄了,‘郡县制’只是外在,真正的制度在于精神内核……是‘儒家理论、法家制度’,更是‘君权天授、敬天法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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