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金华客运站。

    陈芫跟着前边的乘客下了车,她是最后一个,领走了唯一被留在原地的亮银色行李箱,打着哈欠慢慢朝出站口走。

    这是七点半出发最早的一趟车,车上乘客大多都是各有去处的赶路人,不一会儿便散了个干净。她站在空荡荡的出站口打眼一看,略有些惊异的抬了抬眉梢。

    没人?

    别说人了,偌大一个客运站门口连辆车都见不到,陈芫从兜里摸出手机,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晚上,她想了想,给对面发过去一条【祖师爷又不给你饭吃了?】,发完也没等回复,手机重新往兜里一揣,拖着箱子向前慢慢走。

    她来金华也不是一次两次,别的不说,汽车站附近还是熟门熟路的,走没几步就到了条小商业街,陈芫拣街口一家馄饨店坐了,顺手把箱子撂在长凳边。

    周边坐着吃馄饨的纷纷侧目看了她一眼。

    这不奇怪,二十出头盘靓条顺的姑娘到哪里都是视线焦点,遑论她的穿着打扮也极为吸睛——大摆裙配卡其色风衣,风衣袖口挽到肘弯——浑身上下都透着跟街边小吃店格格不入的精致,一看就是过来玩的游客打扮。

    不过金华近几年发展飞快,二线城市的资格占得稳稳当当,这幅打扮虽说少见却也不是没见过,因此除却几个被美色吸引多看了几眼的,大多都还是继续埋头苦吃。

    陈芫并不太在意别人的视线。

    漂亮姑娘从来不怕被人看的,她来这儿主要是为了吃饭,旁的细枝末节一概不归她管,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很快就做了决定。

    “老板,大碗的馄饨,不要辣不要葱不要香菜。”

    在灶台边忙碌的店老板应了声,麻溜的数着分量下锅,趁着这段时间,陈芫又看了眼微信。

    没回。

    刚刚只是在开玩笑,现在却真的觉得有点蹊跷了,不过人都站在这儿了,多想无益,她盯着对方的头像皱了皱眉,切出去刷起了朋友圈。

    上回点开这个小图标还是昨天晚上十点多的事,朋友圈里零零散散更了不少条动态,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中间还夹杂了四五条微商——同一个人发的,陈芫半天没想起来下海的是哪个熟人,正在犹豫要删除还是屏蔽的当儿,馄饨刚好上桌,于是非常干脆的放下了手机。

    她大清早从家里出来就没赶上早饭,之后又在车上睡了一路,这会儿觉得五脏六腑都饿得打架——不过饿归饿,个人形象还是要顾的,慢条斯理的往汤里加了醋,又舀起一个馄饨,勺子放在嘴边细细吹凉。

    看漂亮姑娘是一回事,看漂亮姑娘吃饭又是另一回事了,之前还盯着她看的仨瓜俩枣此刻不约而同的收回视线,出于各种心态的在心里‘啧’了一声:

    ——城里姑娘。

    陈芫对此一无所知。

    她吃得小心,动作却并不慢,一碗馄饨三五分钟就见了底,眼见差一个就能光盘,还没入口,便有一道带着笑的声音低低刮过耳膜。

    “祖师爷估计是要把我饭碗给碎了,不如芫姐给赏个馄饨?”

    来人下巴抵在她肩上,语气好不正经,陈芫偏头看了一眼,原本快喂到嘴里的勺子在空气里顿了顿,转而递到他唇边。

    “怎么来晚了?”

    来人于是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吃了,柔软的鬓发蹭过陈芫的肩窝——稍微有点痒,陈芫不自在的动了动脖颈。

    “为了结账呗。”他有些无辜的抬起头。“算到你没带现金,我又回去拿了一趟。”

    音量所限,旁人听不到他们细细喁喁说了些什么,这一抬头倒叫周边的食客看清了他的脸: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帅哥,长相非常符合近年来女性的审美,唇角含着笑,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先前那个城里姑娘。

    陈芫‘哦?’了一声,看着他掏出钱包——连零带整总共十六块,刚好一碗馄饨的价。

    术士嘴里的话十句里顶多信个五句半,要是这个术士叫做诸葛青的话还得再少三句,不过多年下来,陈芫早就放弃了去辨识他话里的真假,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站远点:“车停在哪?”

    诸葛青并不回答她。

    他把钱压在碗下,扬声知会了老板,一只手从陈芫背后绕去拿箱子,另一只手便顺势圈住了她手腕。两人本就靠得极近,这样一来倒像是被他搂在了怀里似的,平白闪了周围老实吃饭的无辜路人一遭。

    不说就不说,带路也是一样的。陈芫可有可无的任他牵着走,转过街角,还没看见车,就先被扑了个满怀。

    “阿芫!”

    他们诸葛家的人大概都爱玩先声夺人这一套,陈芫一时不察,后退了半步才接下这冲力,似笑非笑的瞥了诸葛青一眼,低头捏小少年的脸。

    “白怎么也来了?”

    “我来接你呀。”小少年眼神亮晶晶的。“怎么样?开不开心?”

    他一脸求夸奖的表情,身后的幻尾摇得飞快,陈芫顿时就被击沉了,哪还能说出个‘不’字,笑眯眯的帮他压了压帽檐。

    “诶呀我家白怎么那么讨人喜欢~”

    诸葛青幽幽的叹了口气。

    “就知道不该带他来。”他垂下眼睛,像是在跟陈芫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的检讨道。“白一来,阿芫眼里就看不到我啦。”

    这番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多少会有点肉麻,经由他之口倒像喝水吃饭一样的自然,陈芫品了品他话音里的委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得,是我欠考虑了,忘记还得抱抱诸葛家的大少爷。”她说着张开双手,冲他挑了挑眉。“咱俩现在补上?”

    诸葛青从善如流的蹭过去搂了她一下。

    虽然嘴上说得情意绵绵,但实际上也就抱了一秒钟,他把行李箱拖到后备箱里放好,又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欠了欠身,彬彬有礼的做了个‘请’字。

    以往他开车来接的时候陈芫都是坐副驾,因此也没多想,坐上去了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次多了个人,一回头,果然对上一道哀怨的目光。

    跟他哥那种低眉顺眼的委屈不一样,小少年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估计也看出了自家亲哥的险恶用心,撇着嘴跟她告状。

    “阿芫你不知道,青这回可过分了。”他扒着椅靠背挨到陈芫耳边。“一大清早就想甩开我,被我识破了之后连阵法都用上了,还好我最近比较刻苦,半个时辰不到就破了阵,刚好赶上他进车库……”

    大概是因为出了他哥这个心有八窍的怪物,相较而言诸葛家这一辈的其他传人大多都算得上是单纯,更何况白本来就是孩子心性,倒苦水倒到一半又开始炫耀起自己近期的长进,陈芫顺着毛夸他厉害,抬头向诸葛青递了个【有事?】的眼神。

    就算是上学那会儿,她一年里最少也会来两次诸葛家,毕业之后更是家常便饭——按理说诸葛青不至于算不出她什么时候到,没有必要一大清早就出门准备,就算是被白发现,甩不开带上就是了,也没必要大费周章的摆阵——更可疑的是他大费周章摆了阵还没拦住,怎么说也是这几十年来唯一掌握了全部武侯奇门的天才,也就只有白这傻孩子会相信这是因为自己进步大的缘故。

    诸葛青笑眯眯的回了个【放心】的眼神。

    看他嘴型是要回去再说的意思,面色如常的从驾驶座上倾身过来帮她扣好安全带,随即又踩下了油门。

    绕那么大个圈子,大概率是想瞒着白,还有小概率是想看看能不碰运气瞒过自己,陈芫没费多大劲儿就搞明白了这人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上手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

    “行,下次你哥要再这么干,我就帮你揍他。”

    诸葛青:……

    当着他的面就这么明目张胆还得了?

    “合着苦力都我做了我还得挨打,做人总得讲点道理吧阿芫。”动真格的话另算,平时打闹他哪里是这位大小姐的对手,当即开始为自己争取人权。“这怎么还带家暴的?”

    他倒是时时刻刻不忘在口头上占便宜,陈芫几乎要被气笑了,眼风冷冷的刮了他一记。

    “我跟你讲什么道理?”她作势要去解安全带。“你再多嘴我现在就动手。”

    正经开车的时候可不敢让她捣乱,诸葛青连犹豫都没有就投降认输,单手打着方向盘拐上了国道。“又被训了?”

    同为江浙一带的世家子弟,一定要说的话两人可以算得上襁褓之交了,从小到大好事坏事都是一起干的,陈芫也没有要瞒他的意思,往椅背上一瘫,闷闷的嗯了一声。

    ……看来是被训狠了。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心情好的时候能随口逗哏,一旦状态不对了,天王老子都不见得能从她这儿问出半个字来,肯应一声估计还是看在他们二十来年交情的份上——她家情况特殊,诸葛青多少能猜到是什么事情,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细问的时候,伸手过去揉了揉她发顶。

    “行了,有什么事还值当我家大小姐生气的。”正开到收费站,他跟在前头的车后面走一步停一步,逮着空冲她挑了挑眉梢。“等会叫声好听的,哥就帮你出出主意。”

    陈芫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她要真答应了才有鬼,诸葛青并不意外,目不斜视的继续开车,过一会眼角余光里瞥见她侧过身来,慢吞吞的扯了扯他袖管。

    “真帮我啊。”

    瞧这话说的,诸葛青心里一乐,又禁不住的想叹气,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这两种情绪到底哪一种占上风。“我哪次骗过你了,嗯?”

    这倒是,除了有时候会开些不着调的玩笑,他还真的没有对她说过谎——有可能说过,不过她没发现就不算——陈芫安下心,最后确认了一遍。“保证不反悔?”

    诸葛青这回是真的想叹气了。

    他难得的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过分,最终却也只是垂下了眼睛,低低的笑了一声。

    “嗯,说好了。”

    他像是在跟她保证,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道。

    “绝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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