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芫大概是在入林一公里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跟上的。

    按一般武侠小说的套路,跟踪者一旦被发现,只有撤退或现身两条路可选——然而来人并没有现身的意思,好像也不太想走,只是‘咦’了一声,某处枝叶簌然一颤又重归寂静——竟是就这样轻松避开了她的攻势。

    听声音不算年轻,身法娴熟……是老江湖。

    那人似乎很擅长处理这种情况,避过那几枚毫针后又迅速换了好几个地方藏身。这在普通人社会有用,但换到圈里就不一定,陈芫眉梢微抬,落空的炁团飞出一段距离后疾速回转,复又追逐着既定目标破空而去。

    进山时布下的六枚针还是有点少了,换做贾正亮的六柄飞刀或能把人逼出来,然而针的攻击力毕竟有限。只听得一路枝拂叶动的穿林声,那人身法着实不赖,玩儿似的绕着圈跑,又兴味盎然的赞扬道。“你的武器很有意思。”

    说是赞扬,他语气却并不太认真,与其说是在夸她,倒不说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

    陈芫勾了勾唇角。

    换做跟她稍熟一点的人,就会发现她此刻的笑容里带着点不可忽视的杀气。她伸手拍上腰间的针囊,铜蝉嗡的震了一声,原先栖在蝉腹中的毫针便顺从的鱼贯而出,静静浮在了她身边。

    “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女生右手向侧平抬,灵巧的转了转腕骨。“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能找到你。”

    虽然不是什么众所周知的情报,但大小姐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封建大家长,二是被人小觑——此刻雷区被踩,不免生出几分要给对方好看的心思,浮在空中的毫针随着她的动作向侧翻转,细长针身慢慢被镀上一层真炁,像是在夜色中次第亮起的盏盏明灯。

    ——你芫姐出手,从来都是玩真的。

    这阵势大得有些刻意了,她没有顾忌,对方却不见得没有。事实上陈芫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是目标,她是走到一半突然被跟上,按理说碰到独身在外又没有后援的非友军,要真想打架早就该动手了——如果不是临时起意,最有可能的是他在这边有事要做,怕被发现什么端倪,才缀上来想确保她真的离开这片区域。

    那人轻笑了一声。

    他果然没有想要再跟她僵持的意思,主动从掩身的树后站了出来,陈芫借月光看清了他的样子——迷彩服、留寸头、大概四十岁上下,不是什么在圈内出名的脸。

    ……还是个外国友人。

    为了维护国际友谊,陈芫微微抬了抬手,毫针便有如被摩西分开的海水般向两侧退开一人宽的距离,礼尚往来的回夸道。“你中文说得不错。”

    “大学的时候学的。”那人耸了耸肩,又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不想跟我打?”

    他刚刚就发现了,那些毫针虽然追着他,却并没有真的想要攻击的意思,主要目的反而是在暗林里标识他的方位。“我也不想跟你打,夏说跟你动手的话会很麻烦。”他意有所指的笑了起来。“陈家的小女孩,我叫巴伦。”

    陈芫:……

    她怀疑自己的照片可能已经在全性内部广为流传了。

    流传倒不要紧,她也不介意让道上的朋友们都认认脸,但具体是哪张照片就很有讲究——陈芫稍微有点在意,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点了点头,随意回道。“临海陈家,陈芫。”

    她冷淡的冲巴伦扬了扬下巴。“你跟踪我。”

    她说得十分平淡,比起兴师问罪,倒更像是在宣读一道板上钉钉的判决书,巴伦眼底笑意又深了一点,举起双手,以示自己并没有敌意。

    他说道。“我们也没有想到你会来。”

    陈芫怔了一下。

    这个外国人虽然看似在跟她打机锋,实际上透露的信息量却不少——‘我们’是在暗示不止他一个,没有想到她会来……那应该来的那个人是谁?

    陈芫狐疑的盯住他,忍不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哪方势力安插进全性的卧底,正想再趁天时地利人和套会儿话,最先被放出去警惕周边的六枚毫针却又有了反应。

    ——又来了一个人。

    不管分属哪边,这人来得都未免有些太及时了,陈芫并不太相信这会是什么巧合,然而她闪念间又觑见巴伦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异,心下不禁有些犹疑——巴伦到底是说了实话,还是为了误导她而故意出演了一场好戏?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实话?他们又想误导她什么……

    只那么一瞬间,便有千百个问题在脑海里纷涌而出,好在陈芫对外向来把大佬气场端得四平八稳,面上分毫不显,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看来又有朋友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语气还算和缓,说完便急转直下,冷声喝道。

    “出来!”

    <<<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小姑娘冷不丁的这么提气一喝,几乎都要在这幽暗山林里撞出回音——她反应也快,话音未落,原本静浮在空中的毫针便齐刷刷的对准了人来的方向。巴伦顺着针尖往身后看,看见一个戴灰帽的老头自他来的方向走了出来。

    “夏。”巴伦松开了握在手里的短刀。

    被他称作‘夏’的老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空气里的紧张气氛,慢吞吞的走到他身边站定,却并不与他说话,反而是开口训道。“这大半夜的,小丫头不在天师府里待着,跑这荒山野岭来作甚?”

    陈芫:……???

    光听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正经长辈,然而陈芫百分百确定自己此前没见过这位老人家,闻言不禁有些奇怪。“只要是战场,我陈家人哪里去不得?”

    她虽然不喜欢被人管教,不过总体来说还算是尊老爱幼的新时代优秀青年,一句‘你谁啊’被扩充改写,委婉的问道。“老人家贵姓?”

    那老头就笑了起来。“你明明听到了这鬼佬叫我什么,怎么还跟我装傻。”他像是在面对自家耍赖装乖的晚辈,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全性夏柳青,你爷爷没有跟你说起过我么?”

    陈芫被他语气里的那份慈蔼激得头皮一麻。

    自家在全性里有关系她是知道的,作为一个被人人喊打了上千年的公认□□,全性内部的成员却并不是每一个都天生反骨,其中着实有一部分是无路可退的可怜人——虽说可怜,倒不是说他们值得同情的意思,只不过站在陈家的角度,上门来的全性病人与寻常病人并无不同,是以全性也大多以寻常人的礼节回报,大家维持这种寻常的医患关系,逢年过节,偶尔还会收到知名不具的正常年礼。

    她还在思索这话里的真实性,夏柳青又轻描淡写道。“没说过也不要紧,你家那块以命换命,老头子都已经从底下经过三次啦。”

    ……草,是真的。

    临海陈家三块四字匾,都是老爷子在甲申之后题字托人定制的,其中‘有治无类’挂济民堂,‘天下为公’挂三才药库,最后一块则有些特殊,他当年斟酌再三,最终挂在了本宅的书房里面。

    能进陈家的人多,能进书房的却少,这老头进了三次,想必该是多年知交——陈芫放了一半的心,做最后确认一样地问道。“您认识我毕姥爷?”

    “不算太熟。”夏柳青笑呵呵的摆了摆手。“老毕被逐出门墙多年,难为你还喊他一声姥爷。”

    那位爷为人低调,别说被逐出门墙,就连他当年在陈家门下学医的事都很少有人知道……这知交是真的不掺水,陈芫默默地把针收了回去。

    当年陈仲道改家规的时候圈里曾有过一番议论,其中就有人猜测他是在外游历时认识了交了全性的朋友,然而陈家虽会收容全性的病人,明面上却始终没有什么过得去的交情——她有点想问眼前这位跟家里老头子到底是什么渊源,夏柳青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只说道。“你如果好奇,就回去问你爷爷,他不跟你说,我这边也不方便告诉你。”

    话说到这份上,再想问也问不出口了,陈芫在心底‘啧’了一声,换了个问题。

    “您老在这儿做什么?”

    她双手乖巧的垂在身前,周身那点凛冽又桀骜的气场也一并收敛了下来,倘若背景不是夜半的山林,这句话倒真像是寻常问候。

    夏柳青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

    “反正不是要做什么好事。”他说得十分坦然。“你既然是代你家来,不该知道的就别多问——老头子总归不让你为难就是了。”

    陈芫没法反驳。

    按陈家的中立地位,就是真的知道了全性在这儿想干什么,她也不能像之前一样转手就把情报给出去——是以乖乖听训,刚想道谢,又见夏柳青挥了挥手。

    “行啦,山里的事你来掺和什么。”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皮都不掀一下的开始赶人。“天师府还不够你忙的吗?”

    ……是挺忙的。

    陈芫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转身打道回府的意思,仍停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有些迟疑似的慢慢开口道。

    “夏爷爷,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她抬手按了按脖颈,露出一个稍嫌腼腆的无害笑容。

    “这回动静这么大,全性四张狂……应该都来了吧?”

章节目录

[一人之下]东君一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gifsyu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gifsyu并收藏[一人之下]东君一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