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临窗
直升机停在棂星门前。
二丈二的旧制牌楼,跟现代化飞行器搭在一起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直升机军绿色,机身上漆着黑色加粗的编号,安静地栖在门前,像是只敛起羽翼的巨鸟。
徐四站在直升机下。
陈芫远远就看见那顶白色卷毛,华北区头头今晚难得的站有站相,肩开背直,正叼着烟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他们两个边上没有别人,陈芫吃不准是不是在谈事,有些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她并没有刻意收敛声息,在原地只停了数秒,徐四便若有感应般的、抬眼看了过来。
怎么说也是能镇住整个天津港的混世魔王,这点功力还是有的,他视线一动,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也自然而然地回头,两人的眼风同时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下一秒,徐四懒洋洋地偏过头去,掐灭了指间的半截烟头。
陈芫这才走近,点点头叫了声窦叔。
——跟徐四说话的中年男人叫窦乐,哪都通华东分区负责人,如果不是在天津读的大学,各大区负责人里,陈芫原该同他最熟。
窦乐‘嘿’了一声,换了只手拿烟,随意扇了扇面前的烟味。
“我还当你会跟医疗队一块儿,没想到是直接参赛来了。”窦乐颇觉好笑似的顿了一下。“还跟张灵玉打了个有来有往,挺行啊。”
或许是因为同属中立的原因,他跟陈和仁颇有点惺惺相惜的交情,连带着看陈芫,也像在看自家后辈般的亲近。
徐四嗤地笑了一声。
“是挺行的。”
他抱起手臂,看起来是在跟窦乐说话,视线却似笑非笑地落在陈芫身上。“前脚刚放她出门,后脚就敢跟人签生死状,但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徐老三今天就敢绑着我去临海自裁谢罪。”
陈芫:……
不是,当时在场就张灵玉跟陆瑾,这两个人到底哪个会在背后告她小状?
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种事,虽然严格来说公司无权干涉她的人身自由,不过徐四今晚跟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盟友之情,被连累了,说话阴阳怪气一点也可以理解——或者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不理解,但今天不行,陈芫斟酌了一下该怎么谦卑而不失体面的服个软,徐四却已经撇开视线,轻拿轻放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这次准备不够,运伤员不太方便,还是你窦叔临时调了架过来。”他拍了拍直升机的起落架。“我派个人送送你们?”
陈芫的眼神登时有点微妙起来。
她跟徐家兄弟的关系不错归不错,但具体到个人还是有点差异,三哥说这话半点问题都没有,徐四则不然,陈芫跟他互怼久了,乍然领略到这么和风细雨的关怀,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心说自己还是低调做人,再者她确实也不需要护送,山上人手吃紧,如果有多余劳动力,那还是留在山上添砖加瓦比较合适。
“您可别,陆家有人来送了。”陈芫谨慎地拒绝了领导的好意,转头看向窦乐。“谢谢窦叔。”
“小事。”窦乐没听出他们话里的机锋,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等会儿送你们去上饶那边的机场,修了一半,刚好应个急。”
以哪都通的背景,华东大区负责人想借一个尚未启用的机场,还真不是什么难事,陈芫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的问道。
“肖哥这次也来了?”
窦乐朝一墙之隔的密林那边努了努嘴。
果然。
刚才路过的时候隐隐有点感应,几年不见,那位爷身上的血气倒是越来越重了,头回见面的时候陈芫还差点闹出把公司临时工扭送公司的乌龙,不过她对肖自在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确认是自己人之后就不再多问——临时工的身份是秘密中的秘密,她本不应该知道,当然也不可能再往外说。
……不管是哪个大区的临时工都一样。
想到这里就有点头痛,在场两位人精心里大概也多少有点计较,话题并不再往外延伸,只闲扯了几句接下来的安排,陈芫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了,过了大概三五分钟功夫,医疗队匆匆把萧霄送了过来。
照旧还是用担架,王二狗和零跟在担架后面,后者身上不伦不类的背了个急救箱——回来的路上已经通过气,王二狗得留在山上陪着陆瑾,而零则送萧霄前往北京。
陈芫冲他们抬了抬手算作招呼,一错眼,又看见两人身后慢慢走出来一袭白衣。
张灵玉也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本不意他能来,陈芫怔了一下,心说该不是还有什么交代,视线越过他肩膀,确定不再有人后,又落回他眉间。
先前见他是在田老院里,那时候没闲心观察,只看到他眼圈还泛着红,此刻倒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看不出归看不出,心里却定然是难过的。
陈芫动了动嘴唇,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虽然不是正一门人,但在龙虎山上其实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小辈,老天师随和归随和,管起底下的小萝卜头来就很有师长威严,田老则不同,他既不用操当人师父的那份心,辈分又在那儿,溺爱小辈溺爱得相当明目张胆——以前她来龙虎山玩的时候没少犯事,张灵玉负责招待,也免不了被连坐,起先还很讲义气的有骂一起挨有罚一块儿受,后来流程熟练了就学会兵分两路,小师叔前脚去找老天师自首顶雷,她后脚就去找田老求情说项。
旧事历历在目,如果边上没有旁人,手上没有他事,那就该约去喝酒、什么酒都行,喝到烂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只是可惜,没有如果。
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是小孩子的特权,成年人总该有成年人的样子,陈芫未及开口,张灵玉已经先一步垂下了眼睛。
“听到动静,想来送送你。”
他声音里带点不太听得出来的嘶哑,顿了顿,又叮嘱道。“到了落脚的地方,记得给我个地址,你的行李还在客堂,天亮我托人寄过来。”
时值破晓,青年站在将出未出的曦光里,倘若略过他眼底几分沉郁神色,看着便还是那个风神隽秀的灵玉真人。
然而他身上还是那一身白色道袍,沾了血、又在林间覆上零星的树壳灰土——今晚大家都狼狈,但或许是因为长得好看的缘故,这点狼狈无损于他清俊出尘的气质,反倒叫人生出诸多不忍。
陈芫心下一软,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都温柔了三分。
“也不用,该带的我都带着了,别的现买就行。”
换作别的时候,让他寄也就寄了,但荣山师叔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全龙虎山够资格操持大小事务就只张灵玉一个——总不能要老天师亲自出马——自己不留下帮忙已经很不应该,又哪里敢拿这点小事给他添乱?
她回头看了一眼,医疗队的动作很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把萧霄抬进了机舱,此刻正往舱顶安置悬吊带,作固定伤口用。
“等我这边手术做完,”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轻轻按了下小师叔的肩膀。“如果赶得及,我就回来。”
手术做完之后还有一段观察期,普通人要一到两周,不过异人一周应该够用,只要操作得当,未必不能赶上头七。
张灵玉低低地应了声好。
虽然答应了,但看他神色,大概是不太信的,不过陈芫也只希望他别在无谓的小事上花耗精力,是以并不太在意他到底信不信——这句话是真是假,等见面的那天,他自然会知道。
两人各自还有事忙,最后能这样答对几句已经实属不易,结束工作的医疗队从机舱里退了出来,驾驶员带上目镜,于是陈芫也就攀住舱门,挥了挥手,洒脱又利落地跃进了机舱。
——她总是习惯做先转身的那一个。
机舱内外两个世界,或是因为边上没有手下可供差遣的缘故,华北大区的头头屈尊纡贵地过来关舱门,安全锁落下,他却并没有立时退开,视线越过玻璃,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息。
陈芫平静地回望了过去。
他大概还是想说些什么的,不过不凑巧,没碰上能说话的机会,螺旋翼开始转动,在嗡鸣声里,陈芫微微低下头,像是道谢般的轻声说道。
“有劳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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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机场的一路上,空气十分安静。
说安静也不全对,螺旋翼的声音自始至终都震耳欲聋,哪怕戴了降噪耳麦也能听见魔音贯耳,不过陈芫并不太受影响,抱着手臂靠住了椅背。
比起民用客机,直升机的座位窄小,椅背也偏硬,着实不算舒服。
但这一点不舒服放在此刻算是桩好处,人在安逸的环境下容易分神,而面前正有个需要细心看顾的伤患——这一路上自己应该就是唯一的医疗人员,责任重大,实在经不起疏忽。
她放了三分心神在萧霄身上,偏头去看窗外。
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日光渐盛,隐在晨雾下的武夷山脉半醒未醒,陈芫此前从未以这种方式俯瞰过龙虎山,这会儿却提不起什么新鲜感,只觉得有些恍惚,微微出了会儿神,又想起机舱里还有另一位清醒的活人。
“等会儿上了飞机,建议你最好——”她回过头去,正撞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顿了顿,还是平静地把话说完。“最好先睡一觉,陪护很累,你抓紧时间休息。”
大家都一晚上没睡,有机会休息的话也没必要强撑,零没想到会被抓包,强自镇定地应了一声,又听大小姐问道。
“陆爷还有什么交代吗?”
交代当然是有的,不过出发前王二狗耳提面命要看眼色读空气照顾医生心情,搞得他也不知道什么时机开口比较合适——大小姐这么敏锐,倒省却他找借口的功夫。
“陆爷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们那儿住。”零飞速报了个地名。“有什么杂事吩咐一声就行。”
虽然不认为自己真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过他很有接下来要为大小姐鞍前马后的觉悟,别的不说,衣食住行总能安排。
陈芫倒没想到这一茬,她一向不太习惯麻烦家属,被人照顾毕竟尴尬,但陆家小分队都是朋友,陆瑾也是熟悉的长辈——之前只能算收过见面红包的半熟不熟,这一趟下来就变成挨过骂的交情,骂都被骂了,住一住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是这样想的,然而话到嘴边,她却还是只扬了扬手机。
“跟人约好了。”
陈芫有些遗憾地解释了一句,心底不期然划过诸葛青那句低得像叹息的质问,神思微晃,下意识垂下了眼睛。
之前被问到的时候来不及深思,这会儿好好想过了,答案也还是不变:如果换做诸葛青昨天晚上在龙虎山,那她一定……她一定是睡不着的。
与其说是睡不着,倒不如说若是双方易地而处,她从一开始就不会下山。
可这是不一样的。
她睡不着,是因为她仍旧还喜欢他——那他呢?
直升机缓缓降落,机舱开始摇晃,陈芫伸手虚护住萧霄以免他跌落,眸光落在青年身前的悬吊带上,却虚无缥缈地像是越过千万重山水、落在另一个人眉间。
诸葛青。
她无声地、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
——你为什么睡不着?
【气分龙虎·完】
二丈二的旧制牌楼,跟现代化飞行器搭在一起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直升机军绿色,机身上漆着黑色加粗的编号,安静地栖在门前,像是只敛起羽翼的巨鸟。
徐四站在直升机下。
陈芫远远就看见那顶白色卷毛,华北区头头今晚难得的站有站相,肩开背直,正叼着烟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他们两个边上没有别人,陈芫吃不准是不是在谈事,有些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她并没有刻意收敛声息,在原地只停了数秒,徐四便若有感应般的、抬眼看了过来。
怎么说也是能镇住整个天津港的混世魔王,这点功力还是有的,他视线一动,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也自然而然地回头,两人的眼风同时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下一秒,徐四懒洋洋地偏过头去,掐灭了指间的半截烟头。
陈芫这才走近,点点头叫了声窦叔。
——跟徐四说话的中年男人叫窦乐,哪都通华东分区负责人,如果不是在天津读的大学,各大区负责人里,陈芫原该同他最熟。
窦乐‘嘿’了一声,换了只手拿烟,随意扇了扇面前的烟味。
“我还当你会跟医疗队一块儿,没想到是直接参赛来了。”窦乐颇觉好笑似的顿了一下。“还跟张灵玉打了个有来有往,挺行啊。”
或许是因为同属中立的原因,他跟陈和仁颇有点惺惺相惜的交情,连带着看陈芫,也像在看自家后辈般的亲近。
徐四嗤地笑了一声。
“是挺行的。”
他抱起手臂,看起来是在跟窦乐说话,视线却似笑非笑地落在陈芫身上。“前脚刚放她出门,后脚就敢跟人签生死状,但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徐老三今天就敢绑着我去临海自裁谢罪。”
陈芫:……
不是,当时在场就张灵玉跟陆瑾,这两个人到底哪个会在背后告她小状?
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种事,虽然严格来说公司无权干涉她的人身自由,不过徐四今晚跟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盟友之情,被连累了,说话阴阳怪气一点也可以理解——或者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不理解,但今天不行,陈芫斟酌了一下该怎么谦卑而不失体面的服个软,徐四却已经撇开视线,轻拿轻放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这次准备不够,运伤员不太方便,还是你窦叔临时调了架过来。”他拍了拍直升机的起落架。“我派个人送送你们?”
陈芫的眼神登时有点微妙起来。
她跟徐家兄弟的关系不错归不错,但具体到个人还是有点差异,三哥说这话半点问题都没有,徐四则不然,陈芫跟他互怼久了,乍然领略到这么和风细雨的关怀,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心说自己还是低调做人,再者她确实也不需要护送,山上人手吃紧,如果有多余劳动力,那还是留在山上添砖加瓦比较合适。
“您可别,陆家有人来送了。”陈芫谨慎地拒绝了领导的好意,转头看向窦乐。“谢谢窦叔。”
“小事。”窦乐没听出他们话里的机锋,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等会儿送你们去上饶那边的机场,修了一半,刚好应个急。”
以哪都通的背景,华东大区负责人想借一个尚未启用的机场,还真不是什么难事,陈芫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的问道。
“肖哥这次也来了?”
窦乐朝一墙之隔的密林那边努了努嘴。
果然。
刚才路过的时候隐隐有点感应,几年不见,那位爷身上的血气倒是越来越重了,头回见面的时候陈芫还差点闹出把公司临时工扭送公司的乌龙,不过她对肖自在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确认是自己人之后就不再多问——临时工的身份是秘密中的秘密,她本不应该知道,当然也不可能再往外说。
……不管是哪个大区的临时工都一样。
想到这里就有点头痛,在场两位人精心里大概也多少有点计较,话题并不再往外延伸,只闲扯了几句接下来的安排,陈芫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了,过了大概三五分钟功夫,医疗队匆匆把萧霄送了过来。
照旧还是用担架,王二狗和零跟在担架后面,后者身上不伦不类的背了个急救箱——回来的路上已经通过气,王二狗得留在山上陪着陆瑾,而零则送萧霄前往北京。
陈芫冲他们抬了抬手算作招呼,一错眼,又看见两人身后慢慢走出来一袭白衣。
张灵玉也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本不意他能来,陈芫怔了一下,心说该不是还有什么交代,视线越过他肩膀,确定不再有人后,又落回他眉间。
先前见他是在田老院里,那时候没闲心观察,只看到他眼圈还泛着红,此刻倒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看不出归看不出,心里却定然是难过的。
陈芫动了动嘴唇,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虽然不是正一门人,但在龙虎山上其实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小辈,老天师随和归随和,管起底下的小萝卜头来就很有师长威严,田老则不同,他既不用操当人师父的那份心,辈分又在那儿,溺爱小辈溺爱得相当明目张胆——以前她来龙虎山玩的时候没少犯事,张灵玉负责招待,也免不了被连坐,起先还很讲义气的有骂一起挨有罚一块儿受,后来流程熟练了就学会兵分两路,小师叔前脚去找老天师自首顶雷,她后脚就去找田老求情说项。
旧事历历在目,如果边上没有旁人,手上没有他事,那就该约去喝酒、什么酒都行,喝到烂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只是可惜,没有如果。
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是小孩子的特权,成年人总该有成年人的样子,陈芫未及开口,张灵玉已经先一步垂下了眼睛。
“听到动静,想来送送你。”
他声音里带点不太听得出来的嘶哑,顿了顿,又叮嘱道。“到了落脚的地方,记得给我个地址,你的行李还在客堂,天亮我托人寄过来。”
时值破晓,青年站在将出未出的曦光里,倘若略过他眼底几分沉郁神色,看着便还是那个风神隽秀的灵玉真人。
然而他身上还是那一身白色道袍,沾了血、又在林间覆上零星的树壳灰土——今晚大家都狼狈,但或许是因为长得好看的缘故,这点狼狈无损于他清俊出尘的气质,反倒叫人生出诸多不忍。
陈芫心下一软,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都温柔了三分。
“也不用,该带的我都带着了,别的现买就行。”
换作别的时候,让他寄也就寄了,但荣山师叔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全龙虎山够资格操持大小事务就只张灵玉一个——总不能要老天师亲自出马——自己不留下帮忙已经很不应该,又哪里敢拿这点小事给他添乱?
她回头看了一眼,医疗队的动作很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把萧霄抬进了机舱,此刻正往舱顶安置悬吊带,作固定伤口用。
“等我这边手术做完,”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轻轻按了下小师叔的肩膀。“如果赶得及,我就回来。”
手术做完之后还有一段观察期,普通人要一到两周,不过异人一周应该够用,只要操作得当,未必不能赶上头七。
张灵玉低低地应了声好。
虽然答应了,但看他神色,大概是不太信的,不过陈芫也只希望他别在无谓的小事上花耗精力,是以并不太在意他到底信不信——这句话是真是假,等见面的那天,他自然会知道。
两人各自还有事忙,最后能这样答对几句已经实属不易,结束工作的医疗队从机舱里退了出来,驾驶员带上目镜,于是陈芫也就攀住舱门,挥了挥手,洒脱又利落地跃进了机舱。
——她总是习惯做先转身的那一个。
机舱内外两个世界,或是因为边上没有手下可供差遣的缘故,华北大区的头头屈尊纡贵地过来关舱门,安全锁落下,他却并没有立时退开,视线越过玻璃,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息。
陈芫平静地回望了过去。
他大概还是想说些什么的,不过不凑巧,没碰上能说话的机会,螺旋翼开始转动,在嗡鸣声里,陈芫微微低下头,像是道谢般的轻声说道。
“有劳你啦。”
<<<
去机场的一路上,空气十分安静。
说安静也不全对,螺旋翼的声音自始至终都震耳欲聋,哪怕戴了降噪耳麦也能听见魔音贯耳,不过陈芫并不太受影响,抱着手臂靠住了椅背。
比起民用客机,直升机的座位窄小,椅背也偏硬,着实不算舒服。
但这一点不舒服放在此刻算是桩好处,人在安逸的环境下容易分神,而面前正有个需要细心看顾的伤患——这一路上自己应该就是唯一的医疗人员,责任重大,实在经不起疏忽。
她放了三分心神在萧霄身上,偏头去看窗外。
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日光渐盛,隐在晨雾下的武夷山脉半醒未醒,陈芫此前从未以这种方式俯瞰过龙虎山,这会儿却提不起什么新鲜感,只觉得有些恍惚,微微出了会儿神,又想起机舱里还有另一位清醒的活人。
“等会儿上了飞机,建议你最好——”她回过头去,正撞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顿了顿,还是平静地把话说完。“最好先睡一觉,陪护很累,你抓紧时间休息。”
大家都一晚上没睡,有机会休息的话也没必要强撑,零没想到会被抓包,强自镇定地应了一声,又听大小姐问道。
“陆爷还有什么交代吗?”
交代当然是有的,不过出发前王二狗耳提面命要看眼色读空气照顾医生心情,搞得他也不知道什么时机开口比较合适——大小姐这么敏锐,倒省却他找借口的功夫。
“陆爷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们那儿住。”零飞速报了个地名。“有什么杂事吩咐一声就行。”
虽然不认为自己真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过他很有接下来要为大小姐鞍前马后的觉悟,别的不说,衣食住行总能安排。
陈芫倒没想到这一茬,她一向不太习惯麻烦家属,被人照顾毕竟尴尬,但陆家小分队都是朋友,陆瑾也是熟悉的长辈——之前只能算收过见面红包的半熟不熟,这一趟下来就变成挨过骂的交情,骂都被骂了,住一住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是这样想的,然而话到嘴边,她却还是只扬了扬手机。
“跟人约好了。”
陈芫有些遗憾地解释了一句,心底不期然划过诸葛青那句低得像叹息的质问,神思微晃,下意识垂下了眼睛。
之前被问到的时候来不及深思,这会儿好好想过了,答案也还是不变:如果换做诸葛青昨天晚上在龙虎山,那她一定……她一定是睡不着的。
与其说是睡不着,倒不如说若是双方易地而处,她从一开始就不会下山。
可这是不一样的。
她睡不着,是因为她仍旧还喜欢他——那他呢?
直升机缓缓降落,机舱开始摇晃,陈芫伸手虚护住萧霄以免他跌落,眸光落在青年身前的悬吊带上,却虚无缥缈地像是越过千万重山水、落在另一个人眉间。
诸葛青。
她无声地、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
——你为什么睡不着?
【气分龙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