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最后的Plan B居然是归元阵,那就是另一条陈芫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了。

    未曾设想过,但却并非不知道——又或者应该说,在当代武侯派传授的功法里,很少会有她不知道的东西——陈芫顿了顿,再看向王也时,视线里不免就带上几分微妙的审视意味。

    龙虎山上那场比赛,要说全然不在意,那必然是假话。

    只不过她一来跟诸葛青有言在先,二来王也又是她的朋友——朋友不想说的事情,她并不想强求,是以一直没有打探过王也的手段,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家这位学长,还有能随意拨转四盘的能耐。

    拨转四盘……

    女生眸色微沉。

    短短四个字,听上去轻飘,然古往今来、举凡术士,无不是依时而动,拨转四盘,则意味着这门术法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时空运转的规则——这还不算最头疼的,她认识王也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入道,顶多只能算是个挨到点门槛的圈外人。而这一点在之后几年也没有改变,及至上武当山之前,都还是她一只手能打五十个的那种水准——他才上山多久?三年?还是四年?

    假设幕后之人能查到这一节,那对方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打破公约的异常举动背后,或许就存在一个更为合理的动机:修行不易,谁不是三伏三九寒暑不辍?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现在,又凭什么——

    ——又凭什么、有人能一步登天?

    她一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常人无法感应到的能量悄然漫开,才恍然回神,向前踏出一步,丹田中的真炁沿经络交织,须臾间便裹上指尖。

    虽然没有认真听课,但狐狸大仙想怎么开这个阵,陈芫心底自认还是有谱的。

    这个谱具体得追溯到她和诸葛青相识之初:寻常世家小孩,从开蒙到感炁,所见所学无外乎都是自家故事,但临海陈家情况比起寻常人家又稍有些不同。那时候陈仲道还没退隐,一家拢共四个成年练炁士,其中三个都忙着治病救人,唯一有空给小朋友上学前课的已经带发出家四年整……陈和仁那会儿还有一颗相当柔软的慈父心,觉得不能让闺女的童年在青灯古佛里度过,忍痛放手,把闺女打包送去了隔壁的诸葛族学。

    陈家大宅和八卦村相隔少说两三百公里,陈芫和诸葛青能当成青梅竹马,陈和仁可谓功不可没。

    前有诸葛族学启蒙,后有十几年八卦村演武场,会不会用另说,光记也能记个七七八八了,开起小差来全然没有在怕的——她对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归元阵所求天时地利人和,前两个她显然没法插手,这会儿站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凑最后那个人头。

    当年武侯凑了十五人向天借力,取的是三奇六仪的全数,他们没有十五个人,只好退而求其次,以三奇乙丙丁入阵——五行之中,乙丙丁分属木火两纬,这就意味着入阵之人也得行属性相合的术法,方能在内景中站稳三奇化身。

    在场五个人里,俩术士自然是不用操心的万能牌,便宜学妹打架主要以炁取胜,打从见面第一天开始,陈芫就没见她用过别的法门,而张楚岚的功法来源于龙虎山,雷法五行属水,与乙丙丁并不相合,金光咒倒是门万金油手段,但顶多算万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既然自己站在这里,那第三个入阵之人,就没有要另作他想的道理。

    她偏头去看诸葛青。

    诸葛家与陈家交好,诸葛族学的老师对她并不藏私,武侯奇门从来都当着她面讲——只不过她当时已经开始辨药认穴,背书背得十分痛苦,实在没精力兼修奇门双学位,加之这会儿四盘变动,能找到方位才有鬼——虽然看起来走得目标明确十分胸有成竹,但也只走了这一步,理直气壮地向学霸同桌发送求救信号。

    可是这一次,诸葛青却没有回应她的眼神。

    青年站在原地,流月照影,燃在他瞳心那两簇幽焰溶进月色,便虚幻得近乎妖异——陈芫脚步微顿,不自觉地拧起眉心。

    奇门显像,她当然也是知道的。

    *

    托某位倒霉道爷的福,陈芫在龙虎山上没看成比赛,也没人有胆子跟她具体延展俩术士对战的细节,是以对她来说,诸葛青上次动用这门心法还是在上次——如果一定要回忆,那应该是诸葛萌人盘法术刚有小成,兴冲冲去找诸葛青比试的时候。

    找诸葛青对练的人,其实并不太多。

    一来打不过,二来诸葛青的演武场名额百分之八十以上都姓陈——但诸葛萌例外:她人小辈分大,同期练炁的都得叫她一声小姑妈,不管输给谁都嫌没面子,练手对象通常会在隔壁临海陈家继承人和诸葛家当代天才中间进行一个二选一,其中前者的概率又远超后者,如果要问理由的话……

    拜托!大小姐人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打人不打脸揍完还包治,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八卦村公认YKW——输给别人可能还会被嘲讽,输给YKW、不丢人啊!!!

    但那天恰逢周末,陈芫还在临海接受亲爹检阅,诸葛萌没办法,退而求其次,去砸了诸葛青的房门。

    诸葛青:……

    小姑妈有令,做人侄子的只有舍命陪君子,而结果显而易见:一炷香未尽,诸葛萌左支右绌,原本在边上看热闹的侄子们见势不对,蛰伏八百年的孝心突然觉醒,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总而言之,现场一呼百应,纷纷加入了战局。

    陈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她摸到演武台的时候,这场聚众斗殴刚进入白热化阶段,八卦与机关齐飞,术法共奇门一色。大小姐驻足围观三秒钟,果不其然发现(除了诸葛萌之外)根本没有人认真在打架,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腰侧铜蝉。

    事后回想起来,很难说她当时到底是想制止这场闹剧、还是想趁机实现毒打自家竹马的夙愿——盖因诸葛青根本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天地人神四盘法术齐聚在小小一方演武台上,场面一度令人眼花缭乱。可毫针靠近演武场的瞬间,身处各色术法中心的少年却蓦然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回头时,眼底精光分明还未散尽,然而下一秒视线相接,她却看见一双、熟悉的绀青色眼睛。

    ——都这样了,那还能怎么办?

    裹了炁的银针去势不减,而炁主人紧随其后、翻身上台,整个人直如一柄出鞘利刃,不由分说地斩断了行进路线上的所有攻击。

    “再胡闹,被骂了我可不替你说话。”空降演武台的YKW戳了戳诸葛萌眉心。“人我先带走了、有事。”

    这话说得就好像她找诸葛青是有什么正事一样,众人在心底齐齐‘咦↗↘’了一声。

    不过她的态度这么明显,任谁都知道这架是打不下去了——本来也不是自己想以多欺少的,诸葛萌鼓了鼓嘴,又被大小姐呼噜了一把头毛,恹恹地目送两人走出视线。

    *

    直到走出了众人的视野范围,陈芫才停下脚步。

    “显像心法都散了、”她抱起手臂,斜睨了一眼诸葛青。“就这么确定我会帮你?”

    临阵分心、江湖大忌,就算没人认真,随便哪道术法落实了也够吃一壶的——他平时虽然心高气傲,但还没有狂妄到这种地步,陈芫回想了一下最近两人的相处细节,直觉自家竹马有哪里不太对劲。

    诸葛青露出了一个做作的震惊表情。

    “不会吧?我眼睛都睁那——么大了。”他指尖从左至右,依次点过双眼和眉间,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地念道。“S、O、S,我芫姐不会连这看不出来吧?”

    陈芫:……?

    他这副样子摆明了是不想说真话,陈芫刚想皱眉,少年眉眼却倏尔一敛,毫无预兆地低头靠了过来。

    “最近修炼不是很顺。”他姑且解释了一句,顿了顿,又岔开了话题。

    “……下次也帮我吗?”

    这个问题有点无理取闹,但他声音放低,语气便显得尤为郑重,女生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

    竹马最近修炼不顺,她其实隐约察觉到一点。

    察觉了、但没太当回事,毕竟修炼不是能短时间就能见成效的事情,古往今来、各家各派多少惊才绝艳的弟子就折在‘操之过急’这四个字上,从开蒙到现在两人听过的反面例子简直可以绕八卦村一周——在这一方面,诸葛青向来比她听劝,她实在想不出是哪种程度的不顺,居然会让诸葛青都觉得困扰。

    但肩膀上的重量很沉,狐狸大仙平时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惯了,乍露出敏感纤细的那一面,真是让人心都跟着软了三分。

    “你要是肯哭给我看、”陈芫伸手环过他腰际,安抚性地给他顺了顺毛。“那我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

    她心底分明已经妥协,嘴上却还是不肯认输,那时候诸葛青是什么反应已经记不清楚了,好像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话题就这样被跳过,如果不是被奇门显像心法勾起了回忆,这段对话原本应该和其他记忆碎片一起,成为过往无数段平凡对话所构成的日常——之一。

    而此刻,她凝眉望住诸葛青的侧脸,终于读懂那个时候,少年沉默的背后,原来还藏有另一份深意。

    “诸葛青。”她平静地问道。

    “是我陈家的菩提问难、不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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