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灯匣剑
初时，陈芫并没有动作。
溪边来了人，她当然是注意到了——但大脑跟人体其他器官不一样，换做别的地方，说放手也就放手了，人脑却是轻不得重不得、稍有不慎就立时崩溃给你看的精贵物件儿——她神色不动，唯独指尖逸散出去的真炁、开始逐丝逐缕地向体内回流。
这个过程显然不算好受，青年闷哼了一声，融进风里，更像是无法自抑的模糊喘息。
郭亮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心说教主这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转念又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诸葛青，于是恍然大悟，觉得教主可能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个当人看——这个结论很符合他对理工科宅男的刻板印象，郭亮眼观鼻鼻观心，正准备拉着身后那盏电灯泡一起撤退，穿了身黑衣的女生却率先站了起来。
“你有客人。”
她的声音很镇定，并没有什么暧昧场景被撞破的窘迫感，两人拉开距离之后，女生的侧脸轮廓经由月光勾勒，分外清晰地展露在视野中央——眉眼线条精致得像是名家工笔画，无一笔不姝艳，都不消细看，即可断定，这必然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又冷又御，教主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这种女朋友……
‘女朋友’抬眼看了过来。
于是郭亮便看清她正脸，不出所料，确实是冷面御姐那挂的，面无表情的样子还略有那么一丝丝眼熟，他回忆了一会儿，并没有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一张脸，可视线相接的瞬间，对方却仿佛也怔了一息。
郭亮不确定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仅出于自己的错觉，因为女生很快就漠不关心地别开了视线，而与此同时，身后人自然而然地向前半步，唇角含笑，从容、但好像又带点挑衅似的漫声道。
“——教主？”
郭亮：……
他想起来了。
从龙虎山那个罗天大醮开始，马仙洪就对异人圈时事格外关注——他并不避讳这件事，村里不少人都知道，郭亮当然也不例外，基于某些原因，他同这位教主的关系较常人更近，所获得的信任也更多，偶尔的偶尔，从村外传递而来的情报里，也看到过这样一个影子。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位美女，跟自己带来的这位帅哥，好像、或许、应该、可能……关系匪浅、哦？
郭亮开始回忆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试试诸葛青的水准，并请他回村做客——这是教主交代的任务，他完成了，而且任务成果可谓十分完美——但问题在于，他去请人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教主跟这位诸葛先生之间，竟然还存在这么一层情敌的关系。
所以临场发挥了几句，当时看来，无伤大雅的……垃圾话。
内心小人爆发出无声的惨叫，郭亮被【自己可能无意间误入了不得了的NTR现场】这一事实雷得七荤八素，满脑子都是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正思索要如何悄无声息退场才能避免被误伤的时候，又听女生说道。
“上午十点，你来找我。”
这句话虽然没有指定主语，但具体是对谁说的却再明显不过，她话音未落，又有数点寒芒自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郭亮下意识地投去了视线，等回过神来，就只看到一个没入深林的背影。
竟是一丝多余的注意力都没有再施舍到这边，就这样……毫无留恋地走掉了。
*
截至上午九点半，全碧游村上下就都知道了，村里又来了新的客人。
很难不知道，毕竟这是数日来唯二由马仙洪亲自陪着参观村子的新面孔，路过的时候还着重介绍，这位是他特地从北京请回来的王道长，架势与他之前介绍那位【特地请回来给红中看病的陈大夫】相比也不遑多让，显然是十分重视的态度。
顶头上司给了信号，得他庇护的村民们也乐得顺他意热情招呼客人——王也来之前脑补了好一番龙潭虎穴，真的到了地方，才发现是田园山歌，落差太大，一时竟生出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之情。
这份愧疚终结于他抵达客房门口的那一瞬间。
村里就那么丁点地方，能住人的客房都是不久前如花加班加点现盖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碧游村的客房，其实是统一规划的制式产物。再翻译一下，即，两间客房的距离，虽然不算近在咫尺，但也相差不远，仅有一墙之隔。
隔壁的房门，开了。
门轴润滑很到位，门板开得悄无声息，薄薄一层木板后面是十分熟悉的一张脸，他见到了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
王也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
在过去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他很少会有这样情难自控的时刻，可不知道是不是流年不利，这回下山碰到的净是帮讨债的冤家——想骂人却没有立场，想叙旧但不是时候，王也深吸了一口气，凝眉望住女生的眼睛，很是心梗道。
“——你怎么也在这里？”
*
陈芫静静地看了回去。
学长这句话，当然不是真的要问她的意思。
他或许还不知道昨晚自己已经与诸葛青打过照面，话里多加了一个‘也’字，是为了提示，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他认识的人也来了这个村子——以他在圈里少得可怜的人脉，这个人具体是谁，并不是什么很难猜的谜题。
而之所以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看来他也知道，这里并不是什么普通的休闲养老度假村。
大小姐眼风久久未动，空气沉默，王也被她看得心底发毛，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比起身上自带免死金牌的学妹，好像自己出现在这里才是更离谱的事情。
王也：……冤枉啊大人！
想暴揍某只眯眯眼狐狸大仙的心在此刻到达了顶峰，他心说要是早知道这位姑奶奶在这，那管什么诸葛红橙黄绿青蓝紫呢，自己肯定——
自己肯定……还是会来的。
撇开吃了大教训的刀疤一行人不提，对方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并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漠然才是令王也最终决定赴约的重点——他认识的圈里人不多，关系好的更少，其中论身家心气，学妹和诸葛青二人当属个中翘楚，都不是什么好搞的类型。这邪门村子名不见经传，请人的手段却相当不错，这么难搞的人居然还能成双成对买一送一，不管怎么想都大有问题。
眼见朋友就要掉进坑里，不伸手拉一把不符合他的作风——更何况这件事是因风后奇门而起，他作为事主，总不好意思覥着脸置身事外——要怪只能怪人质太不争气，但这话不能当着人质的面讲，王也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倒霉学长爱多管闲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陈芫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倒也没有要质问回去的意思，轻拿轻放地略过了这一节。
“来看病。”
她回答了王也的问题，顿了顿，又冲他身后的马仙洪点了点下巴，不容置喙道。
“你跟我来。”
王也：……
不是、等等，为什么她说话的语气比马仙洪还像是一村之长？？？
王也顺着女生的视线望向身后，白发青年似乎对女生的专政并无异议，注意到他的视线后，有些歉意地略一颌首，就这么乖乖地、跟着她走进了隔壁房门。
……完蛋。
纵然知道学妹不是那种轻易就会上当受骗的笨蛋，但有那么一瞬间，王也的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动摇了一下。
说实话很难不动摇，碧游村，一听就是从碧游宫脱胎而出的地名：鸿钧玄门列下第一道场，号称‘众神参拜、万仙来朝’的截教祖庭，而这么一个牛逼哄哄的教派，它的教育理念，叫作‘有教无类’。
这四个字，听起来，好像还怪耳熟的哈？
他面上不显，内心的小人却颇有些焦头烂额，一时间摸不清学妹这是被策反了还是另有什么想法、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捞人，但转念一想，按大小姐的性格，如果她都觉得这村子还可以……
那应该就是，真的还可以吧？
对大小姐身上人性光辉的信任暂时压制住了内心隐隐的不安，王也眼风不动，心底数过了几息，忽然反手把背包往身后一甩——他这动作十分突兀，但身后人居然预测到了，一击落空、背包落地，他转过头去，不出意外地看见客房门扉洞开，罪魁祸首保持着侧身避让的姿势，两眼弯弯地朝他看了过来。
“那么大火气？”诸葛青像是有些惊讶似的、冲他抬了下眉梢。“老王，这不像你啊。”
——他这到底都是为了谁啊？？？
王也差点被他给气笑了，无名火直窜天灵盖，心说有朝一日高低得把这货拉出去暴打五分钟，但这会儿形势尚未明朗，只得忍气吞声，强行按下了额角的十字路口。
“您老这墙角听半天了，现在才出来。”
他忍了忍，还是有点没忍住，阴阳怪气道。
“怎么、见不得人么？”
溪边来了人，她当然是注意到了——但大脑跟人体其他器官不一样，换做别的地方，说放手也就放手了，人脑却是轻不得重不得、稍有不慎就立时崩溃给你看的精贵物件儿——她神色不动，唯独指尖逸散出去的真炁、开始逐丝逐缕地向体内回流。
这个过程显然不算好受，青年闷哼了一声，融进风里，更像是无法自抑的模糊喘息。
郭亮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心说教主这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转念又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诸葛青，于是恍然大悟，觉得教主可能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个当人看——这个结论很符合他对理工科宅男的刻板印象，郭亮眼观鼻鼻观心，正准备拉着身后那盏电灯泡一起撤退，穿了身黑衣的女生却率先站了起来。
“你有客人。”
她的声音很镇定，并没有什么暧昧场景被撞破的窘迫感，两人拉开距离之后，女生的侧脸轮廓经由月光勾勒，分外清晰地展露在视野中央——眉眼线条精致得像是名家工笔画，无一笔不姝艳，都不消细看，即可断定，这必然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又冷又御，教主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这种女朋友……
‘女朋友’抬眼看了过来。
于是郭亮便看清她正脸，不出所料，确实是冷面御姐那挂的，面无表情的样子还略有那么一丝丝眼熟，他回忆了一会儿，并没有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一张脸，可视线相接的瞬间，对方却仿佛也怔了一息。
郭亮不确定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仅出于自己的错觉，因为女生很快就漠不关心地别开了视线，而与此同时，身后人自然而然地向前半步，唇角含笑，从容、但好像又带点挑衅似的漫声道。
“——教主？”
郭亮：……
他想起来了。
从龙虎山那个罗天大醮开始，马仙洪就对异人圈时事格外关注——他并不避讳这件事，村里不少人都知道，郭亮当然也不例外，基于某些原因，他同这位教主的关系较常人更近，所获得的信任也更多，偶尔的偶尔，从村外传递而来的情报里，也看到过这样一个影子。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位美女，跟自己带来的这位帅哥，好像、或许、应该、可能……关系匪浅、哦？
郭亮开始回忆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试试诸葛青的水准，并请他回村做客——这是教主交代的任务，他完成了，而且任务成果可谓十分完美——但问题在于，他去请人的时候，是真的不知道教主跟这位诸葛先生之间，竟然还存在这么一层情敌的关系。
所以临场发挥了几句，当时看来，无伤大雅的……垃圾话。
内心小人爆发出无声的惨叫，郭亮被【自己可能无意间误入了不得了的NTR现场】这一事实雷得七荤八素，满脑子都是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正思索要如何悄无声息退场才能避免被误伤的时候，又听女生说道。
“上午十点，你来找我。”
这句话虽然没有指定主语，但具体是对谁说的却再明显不过，她话音未落，又有数点寒芒自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郭亮下意识地投去了视线，等回过神来，就只看到一个没入深林的背影。
竟是一丝多余的注意力都没有再施舍到这边，就这样……毫无留恋地走掉了。
*
截至上午九点半，全碧游村上下就都知道了，村里又来了新的客人。
很难不知道，毕竟这是数日来唯二由马仙洪亲自陪着参观村子的新面孔，路过的时候还着重介绍，这位是他特地从北京请回来的王道长，架势与他之前介绍那位【特地请回来给红中看病的陈大夫】相比也不遑多让，显然是十分重视的态度。
顶头上司给了信号，得他庇护的村民们也乐得顺他意热情招呼客人——王也来之前脑补了好一番龙潭虎穴，真的到了地方，才发现是田园山歌，落差太大，一时竟生出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之情。
这份愧疚终结于他抵达客房门口的那一瞬间。
村里就那么丁点地方，能住人的客房都是不久前如花加班加点现盖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碧游村的客房，其实是统一规划的制式产物。再翻译一下，即，两间客房的距离，虽然不算近在咫尺，但也相差不远，仅有一墙之隔。
隔壁的房门，开了。
门轴润滑很到位，门板开得悄无声息，薄薄一层木板后面是十分熟悉的一张脸，他见到了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
王也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
在过去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他很少会有这样情难自控的时刻，可不知道是不是流年不利，这回下山碰到的净是帮讨债的冤家——想骂人却没有立场，想叙旧但不是时候，王也深吸了一口气，凝眉望住女生的眼睛，很是心梗道。
“——你怎么也在这里？”
*
陈芫静静地看了回去。
学长这句话，当然不是真的要问她的意思。
他或许还不知道昨晚自己已经与诸葛青打过照面，话里多加了一个‘也’字，是为了提示，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他认识的人也来了这个村子——以他在圈里少得可怜的人脉，这个人具体是谁，并不是什么很难猜的谜题。
而之所以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看来他也知道，这里并不是什么普通的休闲养老度假村。
大小姐眼风久久未动，空气沉默，王也被她看得心底发毛，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比起身上自带免死金牌的学妹，好像自己出现在这里才是更离谱的事情。
王也：……冤枉啊大人！
想暴揍某只眯眯眼狐狸大仙的心在此刻到达了顶峰，他心说要是早知道这位姑奶奶在这，那管什么诸葛红橙黄绿青蓝紫呢，自己肯定——
自己肯定……还是会来的。
撇开吃了大教训的刀疤一行人不提，对方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并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漠然才是令王也最终决定赴约的重点——他认识的圈里人不多，关系好的更少，其中论身家心气，学妹和诸葛青二人当属个中翘楚，都不是什么好搞的类型。这邪门村子名不见经传，请人的手段却相当不错，这么难搞的人居然还能成双成对买一送一，不管怎么想都大有问题。
眼见朋友就要掉进坑里，不伸手拉一把不符合他的作风——更何况这件事是因风后奇门而起，他作为事主，总不好意思覥着脸置身事外——要怪只能怪人质太不争气，但这话不能当着人质的面讲，王也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倒霉学长爱多管闲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陈芫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倒也没有要质问回去的意思，轻拿轻放地略过了这一节。
“来看病。”
她回答了王也的问题，顿了顿，又冲他身后的马仙洪点了点下巴，不容置喙道。
“你跟我来。”
王也：……
不是、等等，为什么她说话的语气比马仙洪还像是一村之长？？？
王也顺着女生的视线望向身后，白发青年似乎对女生的专政并无异议，注意到他的视线后，有些歉意地略一颌首，就这么乖乖地、跟着她走进了隔壁房门。
……完蛋。
纵然知道学妹不是那种轻易就会上当受骗的笨蛋，但有那么一瞬间，王也的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动摇了一下。
说实话很难不动摇，碧游村，一听就是从碧游宫脱胎而出的地名：鸿钧玄门列下第一道场，号称‘众神参拜、万仙来朝’的截教祖庭，而这么一个牛逼哄哄的教派，它的教育理念，叫作‘有教无类’。
这四个字，听起来，好像还怪耳熟的哈？
他面上不显，内心的小人却颇有些焦头烂额，一时间摸不清学妹这是被策反了还是另有什么想法、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捞人，但转念一想，按大小姐的性格，如果她都觉得这村子还可以……
那应该就是，真的还可以吧？
对大小姐身上人性光辉的信任暂时压制住了内心隐隐的不安，王也眼风不动，心底数过了几息，忽然反手把背包往身后一甩——他这动作十分突兀，但身后人居然预测到了，一击落空、背包落地，他转过头去，不出意外地看见客房门扉洞开，罪魁祸首保持着侧身避让的姿势，两眼弯弯地朝他看了过来。
“那么大火气？”诸葛青像是有些惊讶似的、冲他抬了下眉梢。“老王，这不像你啊。”
——他这到底都是为了谁啊？？？
王也差点被他给气笑了，无名火直窜天灵盖，心说有朝一日高低得把这货拉出去暴打五分钟，但这会儿形势尚未明朗，只得忍气吞声，强行按下了额角的十字路口。
“您老这墙角听半天了，现在才出来。”
他忍了忍，还是有点没忍住，阴阳怪气道。
“怎么、见不得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