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与高家相邻,高家的主事之前是个职级不很高的武将,因当年作战重伤了一条腿,便回到了家乡,他膝下只一个女儿,单名一个姜字。

    从古至今,素来叫“姜”的女子都不平凡,她们的共性是都拥有着惊人的美貌与显贵的家世,好在时下的皇亲贵戚里没有叫姜的,不必规避名讳,但单从这个名子,便也看得出高家对于这个唯一血脉的欺许。

    高家的女儿虽说名为姜字,但生在偏门远户的太平镇,身世并不显贵,长得也不美艳,她的身形完全随了自己的父亲,自小身量便高大魁梧,长相又完全随了自己的母亲,着实是有些寡淡了:眉毛淡到几乎没有,脸盘又宽又大,颧骨高耸,嘴皮偏薄,声音也同他的父亲一样有些沙哑,说话时的声调总像被人生生劈作两截的木头,豁豁杈杈的,磨得人耳道起茧不甚爽溜,但好在皮肤随了自己的母亲,还算细白。

    江楚年的双亲早年间便在一场疫病中双双离世,不得不在年少时便接手了家中的买卖,

    好在他待人亲和,处事融通,生意越做越好,家境在太平镇首屈一指,故而在自家请了先生,专门教习四个儿子读书,除了经商之道,也同其它学堂一样教授许多经典书目。

    太平镇的富户并不很多,高姜自8岁那年便开始在江家借读,似是天性使然,纵然高老爷和夫人没有亲自授意,高姜也从不与布衣草根的同龄人玩耍嬉戏,她喜欢和愿意去的地方似乎只有江家,她和江其羽的几个哥哥们一样,自打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喜欢上她了,她们很快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和最为亲近的姐妹――虽说多数时候都是高姜在说,江家小姐在听。

    “羽儿,你可算得上是老天送给我的亲姐妹了,整个太平镇,就再没有那么合适的了”。高姜总是这样对羽儿说。

    “此话怎讲?”羽儿不解地问。

    “你看,你是江小姐,我也是姜小姐,我二人不是真正的姐妹是什么?”

    羽儿并不似高姜一般,从不屑与草根布衣的小丫头们一起玩,但是那些女孩们多数是没有太多时间出去玩耍的,她们有的需帮衬家中做些家事,有些需照看弟弟妹妹,再有时间便会跟着大人们学些纺线织布绣花那样的女工,似乎也只有高姜同她一样有些富裕的时间,羽儿对于高姜的示好并不排斥,虽然她的这些话,常会令她想起小四和十五,但是她深知,在自己心里,姜和小四、十五是全然不同的,她和小四还有十五的感情是在那样艰难的地方多年累积下来的,姜完全比不得。但如果仅从相识的时日相比,她和自己的几个哥哥们也是不同的,因为不论她和哥哥们如何嬉闹玩耍,哥哥们从不懊恼,但姜不是,她看得出来,姜会真的生气甚至恼恨,虽然高姜认为自己能够将自己的不快掩藏得很好,然而,羽儿却心如明镜,她很快便从细枝末节处看出姜的争胜之心,明白姜明里暗里其实都与自己较着劲。

    羽儿不喜经商之道,她只会在先生讲授自己喜欢的课业时才偷偷跑去旁听,每回蹭课,羽儿总是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坐在学堂的最不起眼处,如同尘埃一般不发一言,甚至刻意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亦不紧盯着夫子的脸和眼睛,全当自己是个来背箱笼陪读的书童而己,但高家小姐从不如此,她总坐在前排的醒目位置,上课时亦总是活络异常,常同羽儿的四哥一唱一和地抢着回答先生的提问。

    高家小姐来学堂听课比羽儿早了两年,尽管自己只是个女娃,但从她来这里学习课业的第一天起,便暗使出全身力气要学到第一,私下里对自己苛待至极,先生教的每一篇课业都熟记于心,课后勤学苦练,存着心思要把这些须眉比下去,至于后来来的这个比她晚上两三年学的女娃,她更是不甘落后,一心要做个中翘楚,奈何羽儿从不显山露水,也不知晓到底学懂了多少,江家的哥哥们比高姜学得早,似乎更没有对她甘拜下风的意思,便使她无端便总生出几分失意。

    这日,先生在堂前发问:“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此。这几句话尔等作何理解?以为何如?”先生问罢,示意大哥江白作答。

    江白起身给先生行礼后言道:“学生以为,此言之意在于劝人勿因多欲而起贪念。”

    先生闻后,轻轻点了点头道:“对此论断,学生们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为先贤文章,但亦可有当下自己的见解。”

    姜听后一脸不以为意,先生见了,用扇子示意她作答。

    “学生听闻,子曰:学而优则仕,读了书便应当去做官,文可安邦扬名于诸候,武可定国立功于沙场。依学生所见,如若众人都只求粗茶淡饭不欲不求,又何来求取功名,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羽儿低头不语,不知作何感想,但不知为何,此次先生竟令她作答。

    见先生点了自己的名,羽儿有些吃惊,但先生问的这些于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难题,故起身深深施礼后回道:“学生以为,夫子虽云学而优则仕,但更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且夫子曾再三夸赞他的弟子颜回之节俭,且云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故而学生认为夫子的想法其实亦与老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所求之事绝非个人享乐与表面繁华,即使学而优则仕,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谋福祉,而绝不为个人享安乐。”

    姜听罢驳道:“夫子的学生也有记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可见夫子也并非是粗食淡饭之力行者啊。”

    羽儿笑曰:“那是夫子时时事事都爱讲个规矩而已,夫子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又云君子谋道不谋食,在羽儿心中,夫子行止务本,心系天下,举止坦荡,虽一生颠沛跌宕,不得重用,实乃仁义之士,君子表率,只有不外求五色、五音、五味,不为世间万象表征所累,方可内求修为,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得大自在。”

    先生显然非常满意,频频微笑着点头道:“羽儿虽年纪最小,来这里学习时日尚短,但巾帼韬略不输须眉呀,若论旁征博引胸怀舌辩你等都要甘败下风啊。”

    羽儿的哥哥们纷纷投来嘉许的目光。

    羽儿很少在课堂上回答夫子的提问,她赶忙给夫子施礼坐下道:“夫子缪赞,学生献丑了,献丑了。”

    课休时,羽儿叫姜一同去看门外墙边盛开的蔷薇,却只见姜一脸不忿,唤她也爱搭不理,方才想到,定是方才自己的回答令高姜不悦了。羽儿也不强劝,正欲独自去看,姜转过身叫住她言道:花花草草有什么看头?明日休沐,我们去海边玩耍可好?”姜言语似在恳请,但眼神却显得逼人。

    “姜姐姐有所不知,我实乃一旱鸭。”羽儿诚恳地答道。

    “不妨事,不游水,只是抓抓小鱼小虾玩玩而己。”

    “这个,呃……玩甚不好,非要玩水。”羽儿支支吾吾,她自己也道不清楚为何惧水。

    “太平镇哪里我们还不曾玩过,除了那水边,其它去处都玩腻了,明白便去罢!”姜不依不挠,眼神分明在试探,羽儿有些踌躇,寻思良久道:“去,倒也使得,但我下不得水,你们玩你们的,我只在岸边溜溜,可好?”

    “那便一言为定。”姜有些严肃地回道,仿佛羽儿应了的是一道战书。

    第二日,姜与羽儿还有她的几个哥哥们一同骑马去往海边,羽儿照常悠哉悠哉地落在后面,姜的肚子里此刻却不似羽儿一般,只想着看看风景,两年多了,她虽时时与羽儿姐妹相称,却只知晓一些太平镇人都知晓的堪堪小事,从不曾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打探出她来江家前的一分一毫,这令高姜很是失落,羽儿的嘴紧得像是河滩里闭口的河蚌,万难撬出一二,但越是如此,她对羽儿过往的好奇心便越强,既然从她本人的嘴中打探不出什么,那便从毫无城府的四哥下手,自打从江家四哥嘴里得知羽儿惧水,她便早早策划了此次出游,到底想探探她的底,看她究竟惧水到了何种程度,更想看她因惧水而出丑的样子,当然了,如果因此再能打探出,她是因何惧水,那便更好了。

    这是姜十几年来,打扮得最出众的一天,她一身银色骑装、身姿飒爽,一直打马骑在最前,但羽儿的大哥江白、二哥江宣、三哥江陌、四哥江翮并未惊绝于她的马技与装束,他们都且走且停,徘徊在羽儿周围,与她争相说笑,好容易到了海边,羽儿似乎也并不打算与他们下水玩耍,她早早便跳下马,待他们发现时,远远地冲高姜和哥哥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各自去玩便好,自己只远远地在岸边靠着一棵树,矮在树下,拖着腮,眯着一双眼,看海浪重叠反复,海鸥上下翻飞,似乎已是最大的相伴玩耍了。

    姜怎肯罢休,她倒回来,将马拴在羽儿近前的那棵树上,连拉带拽要扯羽儿下水捉小鱼小蟹,羽儿惶恐,逡巡着不肯向前,哥哥们都知羽儿惧水,纷纷来劝,却因姜是个姑娘不好上手阻拦,一时间竟扯作一团,姜身大力不亏,使出浑身气力,竟将羽儿半推半抱到了海边,眼看着鞋子已然沾上了湿湿的沙子,羽儿一时情急一把拽住四哥,闭着眼大喊:“四哥救我!我不下水!”江翮听了,也顾不得许多,一时情急,使出全身力气便将姜推向一边,三人朝不同的方向发力,也不知是谁用的劲过了,总之一下子,三人便摔在了海滩上,滚作一团,羽儿摔倒后就手便抓了一小把沙子轻轻糊在了姜的下巴上,姜气不过,她站起身,往水湿的地方紧走几步,抓了满满的两手泥沙,跑回羽儿近前,全数揉到羽儿的脸上和头发里,羽儿黄绿相间的衣裙和脸上头发上瞬间便沾满了泥沙,四哥自是不忿,抓起泥沙便往姜的头发里揉,大家都气恼间,坐在沙子上的羽儿却率先被姜的大花脸逗笑了,几个哥哥先是懊恼,后来看到二人的落魄模样也跟着笑起来。最后姜不知所以地也附和着笑了两下,笑着笑着,突然伸手从屁股下面的泥沙中抠出一个银色的贝壳,大概是被那物件硌着了屁股,更也许是被人推倒抹花了脸有些懊恼,她顺手使劲将那贝壳从手里狠狠地甩了出去,远远砸在了岸边的一块礁石上,只听得“啪”得一声脆响。

    羽儿本来摔了个大马趴,脸上身上头发上都被揉进了不少泥沙,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此刻她却等不及拍拍干净,便迅速起身跑过去捡起了那只被摔裂了缝的贝壳。

    “哦唔,我捡到宝贝了!”羽儿将那宝贝握紧在手心里,死死地攥着,然后对着四个哥哥摇了摇她的战利品。

    一听羽儿这样说,姜哪里肯,她迅速爬起身,跑到羽儿近前,说这贝壳是她先捡到的,还硌了她的屁股,说要将那贝壳砸碎,看里面有没有珍珠。

    “不行不行!这个贝壳那么小,哪会有什么珍珠,再说了,刚才它在我手心里,还隐隐动了一下,应该还是个活的,你若把它砸碎,岂不要了它性命?”羽儿并不打算将贝壳交到高姜手中,她左手倒右手地来回翻腾着,幸亏她和哥哥们习了些武,虽看着身形小巧,却是极灵活的。

    但姜哪里肯:“我先捡到的,还给我!”姜自小也跟着从军的爹学了点花拳绣腿,她边说边上下齐手,要将贝壳抢回来。

    “你扔我捡,它现在是我的了,四哥快帮我!”羽儿一边全力将贝壳掩住,一边又招呼距离自己最近的四哥帮自己――以她对姜的了解,今日若这贝壳到了她手里,必得砸个粉碎方能作罢。

    哥哥们自是拉偏架,一味袒护羽儿。

    羽儿好不容易摆脱了姜的拉扯,她攥着那只贝壳,跑着冲向海浪翻滚的水里,用尽全身力气将贝壳远远地扔进了海里,她用的力气过猛,那贝壳像一只斜飞出去的箭稳稳扎进了一片小小的浪花里,那只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桃核手串也一并被甩进了大海里。

    那只手串从她记事起便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虽说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一串桃核手串,但平日里,羽儿戴这手串还是极其仔细的,后来随着年纪的增大,手腕粗些了,那桃核手串有些吃紧了,她便将手串的绳子放松了些,今日一时情急,加之用力过猛,便同那贝壳一同甩进了海里。

    “糟了糟了,哥哥们,我的手串掉了,我手串掉了!怎么办呀?”羽儿已快急出眼泪了,她不由自主地想冲进海里,却先被她的大哥拦下了。

    大哥江白知她不习水性,率先将外衣脱了下了水,其它的三个哥哥们也都会水,他们依次脱掉外衣下了水,在羽儿手串落下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找,羽儿本以为桃核手串必会浮在水上,但那手串却如石沉大海,一直到太阳下山慢慢冷起来了,哥哥们全都冻得手脸发紫,也未能找到。

    姜很失落,她顾不得抖掉头上和脸上的那些个泥沙,只分明地被大哥江白和四哥江翮对自己投来的恼恨的一瞥激怒了,她有些心虚,又有些恼火,心虚的是若不是她要求来海边又和羽儿抢贝壳,那手串也不至于葬身大海,恼火的是那不过是一只根本不值什么钱的桃核手串,至于如此夸张吗?至于探求羽儿惧水的原因,便更无从谈起了,好在,羽儿并未怪罪于她,只央求哥哥们改日来寻。

    就这样,一行人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压根没怎么玩,便浑身湿漉漉脏兮兮地回了家,江老爷和夫人满脸诧异,后来一经打听,原来竟只是件小事,终于放下心来,江老爷到底心疼闺女,见羽儿着实在意那只手串,便安慰她说,待来年他去最南面的南织国给她买串水晶的回来,也没能让羽儿真正高兴起来。

    之后的几天,哥哥们每日陪羽儿到海边找寻,却再也没有找到手串的下落。但在羽儿心里自己并非全无收获,就是这一回,她第一次抛却了对水的恐惧,在不觉中让自己的双脚都没在了海水里,似乎这水,并不似从前她以为的那般令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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