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许世柏私泄军情,通敌叛国,奉旨捉拿归案。”

    领头的是羽林卫首领,说是捉拿,但却丝毫没有要留活口的意思。

    金乌如血,霞光满天刺透云彩,烧着了张缇的心。她这一辈子,都难忘记这日的红,红得她睁不开眼。

    爹娘二人挡在了一众身披甲胄的羽林卫面前。

    气氛越发凝重,双方对峙。虽说将军夫妇二人也是半步都不肯退让,但是毕竟势单力薄,府中无关紧要的下人已经四散逃离。他二人明显独木难支。

    “宋首领,捉人也要讲究证据,哪有空口白牙就要给人定罪的道理?说我们将军通敌,那通敌的证据呢?”将军夫人率先发话,夫人眉头紧皱,声音沉着有力。

    将军将夫人拦在身后,“许某带兵不利,战败而归,自知罪孽深重,自愿以死谢罪,望不要累及家人。”

    一旁夫人闻言紧扯住将军的衣袖,“将军,不可!”她对将军摇摇头。

    带头的宋首领冷笑一声,“大将军不要为难本官,我也是奉命办事。圣旨是陛下拟的,千真万确,我又何苦为难你。有什么冤屈,你还是去和阎王爷说罢。”

    “你带兵不利,私通外敌,害得我大虞连失四城,其心可诛!能留你到今日已是陛下仁慈。”

    言罢,大手一挥,黑压压一片羽林卫倾巢而出。

    鲜血染就红霞,刺得人落泪。就在一旁的假山后面,许青缇被荆叔死死按住了口鼻,她拼命挣扎,却被荆叔拉着后退。

    “小姐,别看了!将军...将军要你活着。快走!”

    荆叔老泪纵横,作为将军最信任的心腹,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救出这个可怜的孩子。

    将军府四周派重兵把守,但许将军在前院吸引了一大半火力,后院的守卫略有松散。荆叔身法诡谲,带着青缇灵活躲避士兵,二人到了被巨树遮蔽的一个墙角下。

    拨开被杂草掩映的墙角,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墙洞。墙洞的那头正通着邻居家的驴棚。这个洞,是青缇和邻家沈宴均为了方便偷跑出去玩合力挖的。她以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荆叔将青缇往外推,这个洞显然太小了,荆叔身材高大根本出不去。

    青缇死死抓住荆叔的胳膊,眼泪已经糊了满脸,“荆叔...那你怎么办?”她哽咽。

    “小姐,快走,你先走!”荆叔语气温柔,手上动作却强硬得不容置疑,一个劲把青缇往外推。

    拨开层层杂草,手抚摸过精心打磨过的墙洞,洞的那头一片白光。比月华耀眼百倍的白光冰冷非常,将她困在了这个重复过百遍的梦魇中,叫她逃也逃不出去。

    而此时,京城郊外,送亲队伍的一顶朴实的轿子中,侧头小憩的张缇猛然惊醒,随着眼前梦境和白光的消失,她渐渐清醒过来。

    又是这场梦。

    轿中,身着青色官袍的清秀郎君垂目,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来是这几天为了赶路太累了,又或者是临近京城近乡情怯,叫她又陷入了梦魇。

    张缇拉开轿帘,目光向外探去。此时已临近黄昏日暮,京城郊外草长莺飞,蝙蝠在低处盘旋。

    一小少年忽然出现在张缇面前,“大人醒啦。车队本是半个时辰前就能进门的,但半个时辰前接到了城中传来的快报,说虞国的迎亲使马上就到,叫我们准备迎接。由迎亲使带我们进城。”

    小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是张缇在昭国救助的一个孤儿,名叫张石,小名就叫石头。跟在张缇身边已三年,别看年纪不大,却是个实打实的大厨。

    张缇救他时,他一路颠沛流离还没有正经名字,于是就让他跟张缇姓了。这小子每每提到自己的名字都十分骄傲,说是和鸿胪寺的大人同姓。

    车队已经在原地等候了半个时辰,却迟迟没等到迎亲使。张缇有些担忧,看如今的天色,怕是到太阳落山了才能进城了。

    一旁的石头小声念叨,“何必那么麻烦,非要等迎亲使来接,直接大开城门放我们进去不就得了。”

    张缇摇摇头,耐心解释,“两国邦交,必定要遵守规矩,如今我们在虞国土地,自然要守虞国规矩。他们必要迎亲使到才开城门,我们就且等着吧。”

    石头撇撇嘴,“他们就是故意的。”

    其实,虞国要迎亲大可以明日一早来迎,这样一来,送亲队伍就能白天风风光光地进城。而如今这个安排,难不成是要他们夜里进城?张缇不相信虞国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一个下马威。两国邦交,这种做法实在是小气。张缇不禁暗暗揣测。

    “无妨,再等等罢。”她吩咐。

    为这点小事不值得,他们能低调入城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天色渐晚,山峦吞没最后一点落日余晖,不多时,天上已繁星璀璨。

    张缇端坐轿内,一下一下地敲着手指。

    突然外面侍卫来报,“大人,迎亲使到了。”

    轿中郎君猛然睁开眼睛,挑帘而出。一身青色官袍穿得一丝不苟,不见半分颓然,她面容带笑,叫人看了如沐春风。

    远处,一行人缓缓移动。乘着烛火,几十人的队伍依稀可见,一顶豪华轿撵端居其中,左侧还有一人乘骑骏马,似乎是个身着绯色官服的青年。

    张缇眯了眯眼,远远的就向迎亲使队伍行礼,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不多时,轿撵在张缇一行人面前停下。

    那马上的青年跳下马,朝他们走来,在一丈远处对张缇行礼道:“小官大理寺少卿沈宴均,也是本次的迎亲副使。”

    来人长身玉立,绯色官袍加身,夜里无光看不真切面容,但光是看身形,也可知这是个气质卓绝的郎君。

    沈宴均...

    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一下子冲撞进了张缇的脑海。

    那个儿时常带她偷跑出去玩,和她一起闯祸的少年在她脑海里鲜活了一瞬。

    重回故都,没想到第一个遇见的故人就会是他。

    张缇怔愣了一瞬,但又立刻收敛心神,笑面相迎与沈宴均寒暄。

    心中激荡久久未平复,她对沈宴均有诸多疑问。

    张缇面上不显,张弛有度与迎亲使接洽。

    此次迎亲的正使是朝中派的三品官李淮。此人是朝中出了名的激进派,对两国邦交一向十分不满。看他今日的排场,和有意为之的下马威,就知道今日之事多半是他的手笔。

    此番,迎亲队与送亲队总算是汇合了,二行人走过城郊官道,自京城的南薰门入,被安置在了外城专门接待外宾的四方馆。

    一路上,张缇独自坐在自己的小轿中,历经半年的长途跋涉,她终于回到了虞国,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而所有好戏也才将将开场。

    二行人虽同行,但一路上她与沈宴均的交流也就只限于初见时的几句寒暄。面对这个曾经熟稔的故人,她极少地展现出了犹疑与不安。

    在张缇的记忆里,沈宴均家中并不富有,也没有读书人。儿时,家中无人管教他,他顽劣恣意,净带着许青缇干一些出格的事情。

    而许青缇很喜欢和他玩,这是一个和那些高门大院里端方有礼的少爷小姐们完全不同的人。所以这次见面,让她惊讶的是,沈宴均不仅走上了仕途,还俨然成为了一个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

    记忆里,张缇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七年前将军府出事时。

    思绪随风飘远。

    那时,荆叔抱着她将她往墙根的那个洞外送,她抓住荆叔衣角不肯离开。但穿过墙洞,另一只手的手腕却被有力地擒住。

    顺着手臂往上看,只见那少年急切喘息,发丝凌乱,眼中满是担忧与关切。

    他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声音沉着:“青缇,快跟我走。”

    这是沈宴均家后门的驴棚,看来他已经在这等候多时了。

    此时荆叔顺势将青缇推了出去,留下一句“去竹林,走卫州门。”便匆匆离开。

    竹林是青缇与沈宴均平时时常偷跑出去玩耍的地方。二人先是乔装打扮了一番,后走小路从卫州门出。

    今日全城戒严,守卫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而当二人来到卫州门时,却十分轻松就蒙混了出去。当时的青缇以为是运气使然,但现在思及此,她知道多半是父亲替她暗中打点。父亲也许,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二人很快就逃到了城外的竹林中,他们经常来此,对附近都很熟悉。

    此时已夜幕降临,林中风大,初春夜晚很是寒凉。

    少年少女躲在了一个山坡后,互相紧挨着取暖。

    青缇至今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嘴唇冻得发紫,一只手紧紧握着少年的衣角,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她原本只是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姐,父亲许世柏是个将军,母亲是当时京城有名的才女,自小对她家教甚严。虽然父亲一直要外出打仗,她从小就与父亲聚少离多,但是在她心中,父亲一直如大山般巍峨。这个武艺高强但是有些木讷的父亲,一直尽他所能给女儿最大的宠爱。

    青缇的泪一股股流下,她颤抖着唇,“宴均哥哥...刚刚...我们在城门口看见的烟,就是从将军府飘出来的吧。”

    身旁的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搂住了青缇的肩,掌心传来温热的温度,在寒风中格外明晰。

    在当年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个少年陪她走了一段难走的路。她至今还记得那日少年为她沉着地出谋划策时的神情,似乎就在某一瞬间,这个玩世不恭的少年自愿背负上了一个枷锁,以至于经年未见,他几乎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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