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悦像在听个笑话,“别闹了。”

    “谁闹?我答应她了,我要做你女朋友。”黎初专心的将餐盘里的香菜拣出来,抬眼去看他,笑嘻嘻的说:“毕竟谁嫁了你,都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了,我又不傻,多划算呢。而且你也知道,我家庭条件不好,再有这样的机会很难的。”

    因为十七八岁就认识了,十好几年的相处,方成悦知道她的忌讳,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关照着她的自尊。

    但这番话被当事人如此直白的说出来时,他的内心仍是受到不小的震荡。

    “你不用这么贬低自己。”

    黎初抬眸,定定看着他,仿佛是委屈,又像是赌气,她问:“你们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

    餐厅里突然由嘈杂变得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方成悦愣了几秒,突然郑重跟她道歉。“对不起。”

    “干嘛要你来道歉?”黎初又恢复了一贯的模样,眼睛望着他,那里面流动的情绪却非常矛盾,像是黑色的悲愤中交织了丝丝红色的欣喜。

    “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欠了你们家这么多情分,是该还了。恭喜你啊,方小悦,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方成悦沉着脸,从小到大,他的家庭构造和生活状态都是恒久稳定的。纪鱼藻出现的时候,他一开始是非常冷静的打定了主意不接受她。因为这些毫无章法的热切追求会带来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动,他不喜欢变动,因此故意冷落她,希望她知难而退。

    但她用五年推波助澜,用一个月掀起滔天巨浪,他平静的生活逐步沦陷,从此陷入彻底无序的状态,直到现在,仍然无法重归正轨。

    一个纪鱼藻带来的变动已经是始料未及,他无法再忍受第二次的万劫不复。

    如果黎初只是个陌生人,那他大可以像拒绝其他人一样拒绝她。可眼前这个人,他们相伴着共同走过了十余年的寒暑晨昏,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亲人之间的决裂,只要失望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了,但要是想修复那可就太难了。黎初从未在亲情上让他感到失望,反而他们相处得足够舒服稳定,因此他对待她的态度,总归是轻不得也重不得。

    他想,张文惠女士确实给出了个难题。

    黎初心里也不好受,从她十七岁就开始仰望的男人,在他母亲的鼓励下,现在终于变成她的男朋友了,自己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啊,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难堪?

    难堪透顶。

    “我吃饱了,”黎初拿起餐盘远离了他,她怕再不走,那些汹涌的爱意就会变成更加强烈的恨意,明明她这么爱他。

    方成悦低头,安静的手机上,纪鱼藻那边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

    又是一天过去了。

    因为证据不足,嫌疑人被放走了。

    第二天局里开展警务实战射击训练,第一场请了省级警务实战教官团队上理论课,教官平头,表情严肃,对人民警察职责、枪支使用管理、安全操作等内容进行了详细讲解。

    纪鱼藻穿深藏青色作训服,颓唐的坐在台下座位上,越听下去越是陷入了负面情绪的深渊,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她一直走到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她自不量力去考警校当刑警?

    妹妹的失踪毫无头绪,这世上又死了两个无辜的人,她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结果,但这世上有的是努力的人,毫无例外都不会有结果。

    她质疑世界,质疑真理,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教官把学员带到了训练场,第二堂课讲实弹射击。枪支分解、交接、核验,教官一一示范,让大家务必熟练安全流程。

    赵春阳在警校时就是尖子生,这会又被教官选中了作示范练习,他跑了四乘十米后快速拔枪定点射击,动作漂亮又果决,赢得了满堂喝彩。

    他不自觉又去寻找纪鱼藻的身影,心想哪怕她能给个肯定的眼神也好。但她却整个人都不在状态,惨白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鱼藻陷在泥淖中越发的沉溺下去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对女性的恶意会这么大?两个无辜死去的女性,甚至包括纪莲池在内,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她们遭受了非人的殴打或虐待,为什么处于弱势的总是女性?为什么她们的身躯会如此柔弱?为什么她们就算小心翼翼百般讨好,也会沦为对方的出气筒或者泄|欲的工具?

    或许她也应该死在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在那个男人举起巴掌将她的世界打碎的那一刻。她应该放弃挣扎,任凭五脏被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殴打击碎,让灵魂在这具残破的身体上高蹈,让这个世界少一个像她这样心理残疾的废物。

    可是,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啊。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倚仗着继母的脸色讨生活。那时候连初潮都没来,更没有人告诉她该如何保护自己免受伤害。有些男人就是这般恶劣,他们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心软,反而会被内心的仇恨压倒,并以虐打羔羊般的小女孩为乐。

    —

    教导警官是个荷尔蒙过剩的男人,他连叫了纪鱼藻几声都没反应,便忍不住愤怒呵斥道:“纪鱼藻!听我口令,准备射击!”

    纪鱼藻被惊醒,她有一瞬间的应激反应,立即举起枪瞄准了在场所有的男性学员,从左到右慢慢滑了一圈。

    “你在干什么!”实训安全员脸色大变,警惕的看着她,大声喝止:“把枪给我放下!”

    赵春阳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她一脸狠绝的样子,脑子一懵便拿胸膛堵了上去。

    纪鱼藻脑子里闪过一丝难以消遣的幻觉,那么多灰暗的日子里,她曾经也有过快乐淋漓的时光,有那么一个人,作为目标作为希望,支撑着她走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因为有他,她愿意看到每天的太阳,因为想要追上他,她愿意继续苟活在这个让人恶心的世上。

    也就是在刹那之间,她伸直了胳膊,低头眯眼,转身瞄准了眼前快速移动的绿色靶子。

    砰!砰!砰!连续而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射击实训场,带着她胸中的愤怒、不甘和热血赤诚,每一例目标都被精准爆头,弹无虚发。

    赵春阳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保持了很多年,警校至今仍未被打破的枪训第一的实力。

    *

    临下班那会儿,纪鱼藻被关在办公室里写检讨,别人觉得伤自尊的事儿她干起来可太擅长了。

    读大学的时候不得自由,时时刻刻都要服从命令。等有空了,她就去找方成悦,有时候想说的话说不完,回宿舍的时间就会晚,宿管阿姨让她写保证书,她信誓旦旦的保证下次一定按时回寝。但那个人总是冷冰冰的,学业又忙,想跟他见个面都难,时间被一再拖延,她给宿管阿姨说下次,下次我一定吸取前车之鉴,但下次难免又会犯贱……

    赵春阳两步拖成三步,犹豫又茫然地蹭到办公室来找她。“师姐。”

    纪鱼藻只顾着奋笔疾书,头也没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赵春阳本以为在她的锤炼下自己的心脏已经足够强大了,但还是会被她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伤到,“下午实训你到底怎么了?”

    “小赵,”纪鱼藻抬起头,以不使他难堪的语气说:“谢谢你的关心。同事们之间相处的好,免去了我很多职场烦恼。”

    赵春阳便知道,他僭越了。可胸中的委屈如同一团棉花堵在那里,泪流在心里,很快那坨棉花被泡发,越发让他喘不过气来。

    赵春阳性格敏感,她的态度如此冷厉,很多的感情被压抑着,他被她逼得眼眶都红了。可是又不甘心,便沙哑着嗓子说,“我就是……担心你。”

    纪鱼藻听出他声音中的异样,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此时小米一步三晃的走了进来,赵春阳避嫌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小米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手上拿了个苹果跟道具似的抛着玩,一边抛一边说:“姐,你那手机是不是又没电了。”

    纪鱼藻瞥了眼正在充电的手机,道:“我故意关的,烦得慌。”

    “怪不得呢,家里人都找到单位来了。接待室里老马正陪着呢,你还是快去看看吧,省得一会打起来了。”

    纪鱼藻便去了接待室。

    是她继母金竹笙过来了,一副要吵架的架势。

    “马主任,不是我们不讲道理,实在是家里情况特殊,组织上不能给我们鱼藻转个岗吗?一个女孩子,天天风里来火里去的,有时候追缉个犯人三个月都不能回家,您觉得这合适吗?”

    马陆唯唯诺诺的点头,“是,您说的是,小纪表现一直很突出。”

    “再一个,她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了,咱们刑警队有的是优秀的男人,不差她一个女人,我说的对吧?”

    可怜马陆一个近五十的人,在她继母面前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呐,小纪算巾帼英雄那一类的,有些男人也赶不上她。”

    “家里也需要她,您也知道我们家情况特殊。她爸爸的忌日马上就要到了,总该放她去尽尽孝吧。”

    纪鱼藻仿若醍醐灌顶一般,难怪继母生气,她连爸爸的忌日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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