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悦从二楼往下走,看见一楼的客厅那儿坐了个乡下男人。

    是黎初的弟弟黎阳。

    年轻男人肤色黢黑,一双粗厚肥大的手掌搁在沾满灰尘的黑色裤子上,拘束中带着理所应当的坦然。

    黎初荏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无尽的力量,指甲在她弟弟的脸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让张文惠谈论文艺流派和艺术情调还可以,让她劝解和处理家庭纠纷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家里有客人在,方至诚不愿意再生事端,直接拍板做了决定,“小初,你不要再坚持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处理。”

    “不行!”黎初悲愤大喊。

    过去的许多个日子里,她贫穷,自卑,辛苦,内心时时被鞭挞,可从来不觉得低下。她刻苦,努力,上进,妄图以自身的优秀弥补出身的不足,但只要家人出现,那些武装起来的自以为坚硬的外壳就会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统统碎掉。

    黎阳满脸堆笑,谄媚地跟方至诚说:“这么多年,家里全靠您老人家帮衬。我奶和我爸都说了,遇上您,我们算是都投对胎了。”

    黎初无望地揪住弟弟的领子,胳膊带动手掌,愤怒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她歇斯底里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能这么不要脸?你们为什么从来都不肯想想我的处境?”

    她弟弟仿佛拿捏住了她的命门,不无得意的说:“谁让你不肯给钱?再说了,你那点死工资,够干什么的!”

    荏弱羞耻的泪水涌出来,黎初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那声音清脆如裂帛,她的手掌针扎似的疼。“没出息!”

    “我一个没读过大学的是没出息,你一个读过的,不照样没出息吗?”

    黎初拽住他的领子往外拽,弟弟死活不动,他身上的衣服被撕崩了,扣子叮叮咚咚的砸在地上。

    总归是颜面尽失。

    泪眼模糊中,黎初仰头,看见站在楼梯中间的方成悦。

    没想到,他竟然也在。

    他一步步走下来,每一步都踩碎了她的心。

    黎初对方成悦,永远怀着伤春悲秋的少女之心。他是情窦初开时对于文明秩序的最初想象,是从凋敝落后的贫穷里得已窥见的恢弘天光。

    可此刻,天光被黑暗吞噬,文明被污浊侵袭,黎初觉得是自己弄脏了自己的理想。

    她无地自容,满面羞愧,恨不得现在就被撞,她颓唐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黎阳点头哈腰地问了句好。

    方成悦湛黑的眼眸扫过来,那眼神像看一场拙劣刻意的表演,他漫不经心的朝院子里偏了下头:“出来说话。”

    说完便率先走了出去。

    黎阳提着肩膀,战战兢兢的跟在他身后。

    黎初也要出去,张文惠给挡住了:“你就不要管了,他会处理好的。坐吧。”

    仿佛海上的风浪逐渐停歇,黎初像一只在风平浪静中随波逐流的船。她很早就明白,在方成悦心中,即便没有男女之情,但她仍是家人,是伙伴,是一直走到现在的朋友。

    情绪渐趋平稳,直到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茶杯和果盘。

    茶杯摆了四套,恐慌和难堪从心底深处冒出来,她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问:“阿姨,家里有客人吗?”

    张文惠没有回答。

    方至诚虽然对家里的事情过问得少,但孩子们之间的事情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尤其前段时间张文惠为了让纪鱼藻知难而退,还特意牵扯上了黎初。

    为了缓解妻子的尴尬,他坦率地回答了黎初的疑问:“成悦的女朋友在。我们不想让她为家里的事情担心,因此没请她下来。虽然现在是客人,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方伯伯话中的意思,黎初不是听不明白,从小到大,她顾忌流言,担心蜚语,害怕被人看不起,她是个最多心的人。

    她本以为张阿姨的示好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希望,只要嫁给方成悦,自己就可以融入这个肖想了很多很多年的家庭。从此后,她将彻底摆脱乡下那个充满泥土与恶意的地方,成为跨越阶级的典范。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接受了纪鱼藻,那自己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难道要作为这户人家资助的贫困生,当一个完全游离在外的外人?

    可当初明明是他们给了她美好的希望,现在却又怎么能如此残忍地说收回就收回呢?

    不,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

    相处了十三年,张文惠搭眼看一眼就知道黎初在想什么,心中难免会生气。

    她知道这女孩子心比天高,可骄傲是得在拥有绝对的努力后才会具备的反抗恶劣环境的底气。

    人的命运千差万别,黎初确实已经非常努力,可成功并不是说努力了就一定会到达彼岸。有些人奋斗了一生都无法成功,但只要稍有懈怠却可能会前功尽弃。更何况,还有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呢。即便她再知根知底,可方成悦就是喜欢纪鱼藻,那谁又能左右得了呢。

    出身当然是无法选择的,但总可以选择该如何过好以后的人生吧?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丈夫资助了她,如果不资助呢,那还不是在大山中早早结婚生子,了此一生?何必自怨自艾,好像所有人都亏欠了她。

    自己并不求她知恩图报,但总不能恩将仇报吧。

    更何况,她的兄弟隔三差五就要上门要钱要资源,他们做慈善也总有个限度。愿意给出去的那叫情分,找上门来要的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张文惠自小爱憎分明,尤其不喜欢看别人脸色,在丈夫的潜移默化下,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

    她想,这样看来纪鱼藻就讨人喜欢许多。生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下,她首先就接受了自己的短板和不足,难得有现在这样清晰的认知和松弛的人生信念。

    张文惠转身上楼,一边走一边说:“鱼藻,你下来。”

    方至诚有点无奈,心想明明刚才都说好了,不要让两人碰面不要引发不必要的尴尬。怎么脾气一上来,她又要把矛盾给激化了呢?

    “文惠,”他连忙拉住了妻子,好言好语的哄道:“这一晚上也够累了,你先去休息会。外面有你儿子,这里交给我来处理好不好?”

    张文惠白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房间。

    —

    纪鱼藻觉得无聊,推开二楼的门,走进露天的阳台。

    阳台上摆了三四把藤椅,桌子上扣了本书。

    夜晚灯光昏黄,她坐在椅子上,望着远处暗黑的天幕,忍不住下了会神。

    昨天晚上,没想到竟会在医院遇上郝淮。

    等爷爷的身体好一好,是不是该跟他说一下这段偶遇呢?但以他老人家的做派,能忍住不发脾气吗?

    还有这个郝淮,他知错了吗?自己还有勇气再去揭一次年少时的伤疤吗?

    院子里传来谈话的声音,一句一句,不紧不慢地说,听着像是方成悦,他总是那样,看起来顶高冷没有耐心的一个人,其实对一个人好起来,有的是耐心。

    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要特意避开自己?

    纪鱼藻突然笑了,心想总归不会是家里藏了个有婚约的女人,得知他又要结婚,因此兄弟不忿特来闹事的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心想管他的呢,人生就这么几天,怎么开心怎么来呗,干嘛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外面的谈话声好像停了一歇,紧接着新一轮谈判又开始了。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谈话声终于停了。

    没过一会,方成悦从前院穿过来,走到了别墅的背面。

    他抄着裤兜,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鱼藻起身,走到阳台边上,扶着栏杆往下喊了一声,“喂。”

    方成悦猛地抬头,见她一只胳膊垫在栏杆上,一只胳膊举起来托起了腮,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从这个角度看,”纪鱼藻夸张地去撩他:“哇,你好像变得更帅了呢。”

    此时皓月当空,她身上披着一层银光,开心笑着的样子,看起来鲜活的不太真实。

    分手的这三年里,曾经许多次,他也曾抬头仰望过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无数次他问自己,真的就非她不可吗?

    两个重心都在学业上的人,除了学习就是训练,真正能在一起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就算见了,也无非是交换一下信息,谁都无法深入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一探究竟。

    方成悦感觉自己像一个在独自开凿隧道的人,前方孤独黑暗,不知道尽头在哪里。而纪鱼藻,像一个提灯的人。虽然那光苍白羸弱,瞬息即灭,但那总归是黑暗中亮起的一束光。

    一个适应了黑暗的人可以没有光,但一个享受到光的人却无法再适应黑暗。

    偶尔他望着她的脸,心脏会在沉默中大力跃动。

    “偶尔”越来越多,变成了“时常”。

    方成悦想,是的,他非她不可。

    悸动的箭矢穿过心脏,他的眼睛再次落到阳台上那个人身上。

    方成悦淡淡地笑了笑,说:“从这个角度看,你好像变得越来越好看了。不,应该说,以后只会越来越漂亮……”

    “……”纪鱼藻的脸像是草原上烧起木柴的火盆,初秋的风一吹,火舌躬身俯冲,她红着脸,很有自知之明的说:“我错了,你别考验我。”

    说完又打了个呵欠,疲乏的眼泪滚上来,她问:“出什么事了?我能下去了吗?”

    此时黎初走出来,站在方成悦身边,仰头也往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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