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外寇入侵,已经攻下了北方几座城池。

    北方动荡已久,一直都将战未战,僵持了许多年,终是到了水火不容难以转圜的地步。皇帝忧心忡忡,派兵部尚书亲自率领军队出征,好在接二连三的战报传来,皇帝才眉头稍有舒展。

    “陛下,臣有一事上奏,兵部尚书力挽狂澜,这才避免我国周边被侵袭,应当好好嘉奖才是。”丞相提议。

    丞相是皇帝的亲舅舅,在朝中颇有威望,皇帝对他十分信赖。

    “国舅以为应当如何?”皇帝搓着手里的羊脂玉缓缓开口。

    “兵部尚书之女崔馨贤良淑德,他惯是宝贝这个女儿,皇帝既已定了太傅之女为太子妃,不如,叫他家千金与太傅之女一同嫁与太子,做个侧妃,也好安抚臣子的心。”

    “国舅应当明白,选太傅之女为太子妃,乃是太后旨意,朕本无意于她。”皇帝不着痕迹地开口。

    “臣知陛下心中顾虑,只是许给兵部尚书之女侧妃之位,也算合理。太后非陛下生母,各持己见再是正常不过,终究是难能全心全意为陛下考虑。何况东宫繁盛也是皇家之幸,太后必不会有二三言语。”丞相沉稳叙说。

    皇帝对丞相的提议甚是满意,兵部尚书战功赫赫,自是当嘉奖,若其女与太傅之女一同入宫,也可互相制衡。

    “盛儿的婚事,交于国舅最令朕安心。”

    “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托。”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外面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百姓面色凝重,不敢大声喧哗。

    太傅之女与兵部尚书之女一同嫁与东宫一事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朝堂上的派别之分更加明显,皇帝对他们私下的明争暗斗了如指掌,却并未有所动作。

    江妍珍总是在无人处偷偷流泪,祝清河不小心撞见了好几次,她明白,母亲是心疼她。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后宫佳丽众多,她不可能拥有太子全部的爱,也不可能指望着这一小部分的爱去安稳度日。

    “这可怎么是好啊,清儿和她人同日嫁给太子,就算是寻常百姓,任谁家的女儿都不愿如此作践吧,皇家真是什么恶心人的地方!”江妍珍气恼又悲伤。

    “皇帝这样做,想来也是与太后在隐隐对抗,变着法的告诉太后告诉世人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我们任谁来,都是棋子。夫人,清儿自有她的福与祸,你不必如此哭哭啼啼。”

    “你说的倒轻巧,女儿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的,你不心疼我心疼!你这个做父亲的,看着女儿就要到那龙潭虎穴去,你作何感想又作何为啊!”

    “我就不心疼清儿吗?!那能怎么办,要抗旨吗?日子总得过下去,她只得一步一步往前,再难走,总归有路可走,也总归得走下去。”祝宴明也气恼,可却无处可发泄,无处可寻个心满意足的结果。

    祝清河在房门外,父母亲的对话都听了去。她不想入宫,不想与他人共侍一夫,她想要自由,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此刻,她明白,她更想要父母平安,家族长恒。她想做钟鱼,可她是祝清河。

    她整日里更加努力练习礼仪,想要做的更好,好叫他人挑不出错来。教养嬷嬷也频繁夸赞她勤勉聪慧,她只是一笑而过。女工依旧没有什么长进,她也不再强求,礼仪学完后,就继续读《孙子兵法》等一些书籍。

    北方动荡几近平息,百姓们对兵部尚书分外敬重,连带着他的女儿都喜欢了不少。

    祝晏明去上朝,一天一夜未归,宫中传来消息说国事重大,太傅移不开身子,索性暂不回府来回颠簸了。祝清河总觉得有些无名的担忧,为着受苦的百姓,也为父亲。

    “姑娘近日胃口不好,我去观竹楼买些春花酪来?”春茗想着法子逗姑娘欢心。

    “傻春茗,都到秋日了,哪里来的春花酪?”祝清河笑了笑,敲敲侍女的脑袋。

    “对啊,已快深秋了,是春茗糊涂了。那我去买些秋实酿,再配些桂花糕来,姑娘定喜欢。”

    “好,那你早去早回。对了,给婉娘也送去一份。”

    街头人山人海,风平浪静,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仔细瞧去,城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官兵把守,想必是战事影响。

    “姑娘,姑娘——”春茗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

    “春茗,你慢些,当心摔着。”祝清河急忙过去相迎。

    “姑娘,可气死我了,我去给婉娘大娘子送糕饼,他们将我拒之门外就罢了,还净说些侮辱人的话。真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一点礼数也没有。”

    “他们说什么了?”祝清河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了。

    春茗气急,只顾着嘴快,这时姑娘问起来,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这些话怕是会叫姑娘更加担忧。

    “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说一些酸话罢了,姑娘别在意。对了,观竹楼之前的老师傅走了,所以换了人来做,姑娘尝尝和以前是不是一个味儿?”春茗说完,急忙拆着糕饼盒子。

    祝清河觉得不对劲,拉住春茗不停活动的手。

    “你告诉我,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春茗见瞒不下去,眉头顿时皱起来,眼睛里也有泪花在闪烁。

    “姑娘,他们将糕点丢了出来,叫我离远些,省的败坏了他们府上的名声。他们说:真以为你们家还是清流世家名门望族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马上就是过街老鼠了,叫人唾弃都来不及。他们还说,老爷在宫中不是因为国事,而是,而是被扣下来了。”

    祝清河心里顿时炸开了。非友之口所言的坏事,多半是真的。父亲从未在宫中留宿过,此次定是出问题了。

    江妍珍与祝清河在家里心急如焚,一宿未眠。待到第二日,祝宴明还未归,两人终于按耐不住了。纵使江妍珍平日里再稳重端庄,这会也有些慌。一旦家里出了事,任何人都难能如有定海神针无波无澜。祝清河请示东宫,去探望太子殿下。

    “清河,我已知你来意,我不瞒你,太傅被扣宫中,是这次北方侵袭之事。有人上奏,太傅与北方党羽勾结,通敌叛国,扰乱朝纲。”

    “这不可能!殿下,您知道的,我父亲断不会如此,我祝家世代为师,绝无二心。此事定有蹊跷,求求殿下,助我查明真相,还我父亲清白。”祝清河心急如焚,悲伤哽咽,说着便跪了下来。

    “清河,你快起来。太傅于我如师如父,恩重如山,我相信他的为人。这件事,我相信父皇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太子做了承诺,便叫人送祝清河回了祝府。

    太子求见陛下好几次,陛下都以身体抱恙为由避免见他,他便一直跪在殿外等候。

    “去,叫太子进来吧,总这样跪着,传出去不好听。”皇帝吩咐公公请了太子进入殿内。

    “盛儿,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为祝宴明求情吧?可勾结外敌乃是死罪,你求情也是无用。朕是一国之君,不能徇私枉法。”

    “父皇,太傅的为人您是清楚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求您明断,莫要误伤了无辜之人。”

    “无辜?你这是说朕糊涂了,分不清是非了?”皇帝不悦,冷声开口。

    “父皇,儿臣不敢。只是,太傅德高望重,深得百姓爱戴,若是误判,恐叫天下人失望。”

    “朕自知他深得人心,你大可不必再言!朕能定他的罪,自然是证据确凿,他贵为一国肱骨,世代清流之家,如今却谋逆叛国,觊觎国基,叫朕失望至极!来人,把供词拿上来。”

    皇帝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证词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五年前,祝晏明收了一个学生,说是家道中落,父母亲戚都不在了,无家可归,求他收留他,随便给个活混口饭。祝晏明见他诚恳,干活又仔细,颇有学识,做杂活浪费了天分,便在讲学时由他在侧,顺便听几句学。不曾想,这人竟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就这样在祝晏明的眼皮子底下呆了五年之久。

    后来,北方便沦陷了。

    细作对祝宴明家中无不清楚,偷偷挪走财物众多,那些带有太傅印章的票据,物品,甚至是祝宴明所著书作,与友人来往的书信,都落入敌国手中。

    何盛难以置信:“父皇,这一定是有人陷害老师的,老师他不是这样的人!我自幼得太傅教导,君民臣子之道他最是清楚,他言行一致,忠心耿耿,几十年如一日,是断做不出叛国这种道德沦丧有违人伦的事来的啊!”

    “你倒是,对你这个老师颇为信任啊?地位显赫更易笼合人心,你怎知人不会为了私欲而变了心性?即便他无辜,姑息养奸也是重罪,诛九族不为过!你还是太年轻,又心软,如此行事日后如何管理好这一国天下?如何坐得稳这高座?”

    皇帝冷不丁地开口,叫太子哑口无言,不等答话,接着又说:“太傅已经认罪了。你若不信,大可自己去问。亦或者,念在你善心,既然你觉得你的老师是被冤枉的,我便给你十日去查!”丢下这句话,皇帝起身便走,丝毫不回头看一眼还在震惊中未回神的太子。

    一席风雨后,满京城都传遍了。太傅与贼人勾结,现已认罪,皇帝念其家族世代忠心,免其诛九族,判祝晏明一家死刑,于十日后行刑,其余家族众人罢免官职,流放大荒,永世不得回京。

    何盛连连奔波了数日,他找遍了朝中与太傅交好的大臣,他们都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

    何盛心灰意冷,他才发觉人心不过如此,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即便是有人真心为太傅不平,也不敢言明,装聋作哑,缄默无声。

    太子来到大理寺狱中探望太傅,竟无人阻拦,想必是得了皇帝准许。

    “老师,您受苦了。学生愚钝,竟找不到您受迫害的证据。从前水患之时,您告诉我,越是看起来完美的事情,越是满身漏洞。可如今,我查遍所有环节,询问所有相关之人,却找不到一丝一毫不妥之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您,可这明明就不是真的。老师,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救您?”

    “殿下,劳您费心了。我已认罪,为师时难能为你解惑,颇为惭愧,如今恐让您失望了。”

    “老师,您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您根本不可能做叛国的事,您又为何认罪?为何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您该要辩解啊,您家人亲族,清河很是担忧您的安危,为了这些人,您也该为自己寻出路!”何盛说到家人,祝宴明的眸光才明了几分,眼波里似乎有水光浮动,只几秒钟,又暗淡下来。

    “太子殿下,您心怀仁义,是百姓之福。可这世上,黑白是断不会分明的。如您所说,环环相扣,毫无破绽,不论我是否辩解,都是一样的结局。不再辩解,只是不想与他人纷争,不屑自贬罢了。君子论迹,此生已矣。只是,殿下,臣恳请,救小女于危难,她正值风华,不该为我所累。我这辈子,愧对他们母女了。”说到妻女,祝宴明的眼角滑落一滴清泪来,他知道,有心之人做局,他必死无疑,只是他还是想用自己清白之身,换得妻女平安。

    “老师,请您坚持下去,我再去求父皇。”

    “殿下,莫要为了我再……”祝宴明想阻止何盛,可他急匆匆起身便奔了出去,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嗫嚅到:“没用的……”

    偏殿内,皇帝在修建花枝,马上入冬了,花叶都已飘零,树枝灰暗一片,没有什么美感。许是内患处理了,皇帝心情很好。

    “父皇,太傅定是被冤枉的,他那样月明风清,万不可能做出忤逆之事啊!”太子慷慨陈词。

    “盛儿,凡事讲求礼法,你口口声声说他不会谋逆,十日将近,你可找到证据为他洗清罪名?”

    “儿臣,未找到。”太子沮丧极了,明明真相不是如此,可他就是找不到足够的理由。

    “回去吧,有些事,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左右的。纵然你是太子,也无法肆意妄为,哪怕日后坐在我这个位子上,你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高处不胜寒,盛儿,庙堂之高,帝王之家,最忌讳感情用事。”

    “儿臣最后想求父皇开恩,免太傅一家死罪,太傅之女与儿臣还有姻亲,天下人尽皆知,而且,儿臣确实心倾祝清河,父皇宅心仁厚,求您饶恕他们。”

    “勾结外敌是诛九族的死罪!若不严惩,愧对天下人!朕留他的族人的命已是恩情了!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你的婚约,既然如此,就看在盛儿的面子上,免去其女的死罪吧。如今再将太子妃之位给她,恐是不妥,你既喜欢她,就让她进宫为奴,伺候你吧。与太傅之女婚约作废,冬至后不必再办了,来年开春,你就与崔馨那孩子结为连理便好。”

    冬至已至,大雪纷飞,天大寒,冬衣加身仍难敌严寒。今年的寒冷,来的确实早了些。

    十日已到,其他族人皆已流放,而祝宴明与妻子江妍珍,被押解前往刑场。

    “娘子,跟着我,让你受累了,是我对不住你。下辈子,倘若在那江南廊桥上相遇,娘子千万不要认出我来。”祝宴明愧疚难耐,他看着身边的妻子,悔恨遗憾言不明,簌簌流着眼泪。他想,要是当日在江南,能够忍住一见倾心,就好了。或许妻女,会有一个平凡幸福的家庭,过着仙人般闲适自由的日子。人常言想要那高官厚禄,殊不知,那是龙潭虎穴。

    江妍珍泪流满面,她的眼里满是悲戚。她身着素服,青丝如瀑,与天地大雪融合,如同水墨画一般,浓墨重彩,直渲染到心里去。

    “官人,如今地步,你若无悔,我亦无悔,与你同死,是我之幸。天地不公,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无眼呐!可怜留我清儿一人在这豺狼恶鬼之地啊!”

    江妍珍哭诉着,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人群里,女儿的身影。

    祝清河请求何盛带她来见父母最后一眼,她淹没在人群里,目光如炬,面色苍白,眼中满是血丝,骇人极了。她狼狈而夺目,可怜又可怖。

    她挣扎着拨开人群,想要冲出去,何盛与春茗死死拽着她。

    “清河,你冷静一点,若是叫你父母亲看见你这样,如何叫他们走的安心?”

    “我读了那么多书,却不知这天底下竟没有道理!为什么?我们清流世家也会落到如此地步!究竟为什么!”祝清河悲痛欲绝。

    “清河,你父亲保你这条命已是不易,你要好好活着,才能寻真相报仇!”何盛激励她,因为他明白,于祝清河而言,情爱无用,这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祝清河听不清楚耳边的任何话。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她看着前方刑台上的父母,父母也遥望着她,那一刻,他们对视了。祝清河看见父母悲戚的面容,看见他们望向她的满目柔情,缱倦不舍,这叫她肝肠寸断。她看见母亲含着泪笑着对她说:“清儿,好好活下去。”

    “谁能救救他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天爷啊!神明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慌乱与恐惧,她胡乱呼喊着,祈祷着,可是没有回应。

    天空一声巨响,竟是雷声。雪花飞速降落着,却盖不住父母二人残破的身躯,染不净成河的血水。

    刀落之时,祝清河崩溃,她颤抖着身躯,大喊道:“母亲!父亲!不要啊!”

    随后,祝清河便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她小小的脸皱作一团,满脸泪水,何盛看的心都碎了,他紧紧地抱着她,一遍遍地呼喊她的名字。

章节目录

慕钟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玄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玄之并收藏慕钟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