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蓝雾破散,如透明黑纱一般的蠕动物体紧跟着就从地上抬起了它硕大的身子。

    台上的太常寺祭司暂且不提,反正台下观众个个已经吓破了胆子。

    郑鸢压下一口气。

    问题不大。

    她早就派人在祭坛周围做过手脚,此时的祭坛,无疑已经成了牢笼,而它最大的作用就是——困住死人的灵火,让其无法消散。

    大周长生登天的本质,无非就是一个人咀嚼多个人的灵火,灵火意味着生命,而当一个人拥有更多的生命时,他就超越了人的范畴。

    所以,哪怕今天杀人的不是郑鸢自己的邪祟,但只要有人死,且灵火不散,一天的时间就足够她郑鸢将这么多生命吞食入腹。

    “救……”太常寺祭司都成了筛子,他狼狈地摔倒在地,手指因恐惧而紧紧抠着地面,力道之大,已抠断了他十指的指甲。

    断裂的指甲上血肉模糊,本应疼痛难忍,但在无声而至的恐惧前,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痛觉之外,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神鼓还急促。

    谁会来救他?没有人。

    他只是一介平平无奇的太常寺祭司罢了,宫里数不清的人都是一次性的,没人会在意他们的生死,除了他们家人。

    他在太常寺待了好多年,就算再资质愚钝,也能认出眼前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正祟”,漱州和相邻几州一般称之为祟冢。

    而面对正祟,他深知自己难逃一死。

    “救……”他的嗓子已经很难发出声音,祟冢黑沙般的身子将他的视线紧紧包裹,同时,一种异常冰凉而又柔软的触感也将他的身子和意识层层包裹。

    陌生滑腻的祟冢邪体涌入他的口鼻,但他却意外的能够呼吸,过热的大脑也因此冷静了下来。

    就如郑鸢没有离开一样,台下的北安王、春钱坊的老板,和跟随一旁的贾青策,同样没有离开。

    石桥高大有余,但却很窄,慌乱的人们根本来不及跨上去就挤作一团,摔倒在地。

    春钱坊的老板身段妖娆,虽是男子,但眉目含情,眼角轻挑。

    他望了一眼坐怀不乱的北安王,嘴角勾起一抹笑,“王爷可惜了,我本以为今天太后的祟冢会一块跟着这只祟冢闹一闹,结果太后那只祟冢根本没下场。”

    北安王看不得这种妖孽,胡子一翘,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可惜的。”

    老板声线柔弱,“怎么不可惜?咱之前说的是,我设阵法引爆祟冢,你□□虫使人中毒,但一切设想的前提都是太后的祟冢一定会下场。”

    他指尖捏着一把团扇,轻轻摇晃,“我托梁小兄弟制造的这只祟冢,是只半成品,仅仅是拿祟冢心脏和人的心脏拼合而成,不算是真正的祟冢。而我设下的阵法,只能引爆真正的邪物祟冢,也就是太后那只祟冢。”

    老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用团扇遮住了嘴,但即使他不说,北安王也早已知道他的意思。

    太后的祟冢不下场,阵法便无法引爆,毒虫缸子也无法爆炸。

    北安王端坐原地,眼中沉静如初。

    他自有办法。

    他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地方引爆毒虫,是多日考量的结果。大祭的祭坛设有秘法,坛子能将祈福的颂音传递至整个洙邑,让洙邑处处如沐恩泽。

    而它所能传递的,也不仅仅只是声音。

    当毒虫炸成血雾,当血雾混进风中,祭坛同样可以将这阵风推向洙邑各处,毒会走街串巷,入门入户。

    这就是北安王选择这里的原因,但如果这里无法引发爆炸,那他同样也准备了后手。

    就在拱桥处的那几个金羽卫身上,都秘密绑上了火药。

    没办法法术引爆,他就直接上手火药引炸。

    只是这一后手危险甚大。法术引炸只会引炸物体或者妖体,很难波及人身,除非有人比较倒霉,被炸碎的缸子砸到了脑袋。

    但火药引爆就不同了,真到这一步,他无法控制伤害对象。

    而他的本意,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悠悠放下了团扇,对另一人说道:“可惜喽,可惜喽,贾青策兄弟,我本想借机杀几个人给你炼药,但今儿个太后的邪祟没下场,药炼不成了。我可不敢在太后之前动手杀人。”

    “……好。”贾青策紧咬的牙缝里憋出了一个字。

    他以为准备万全,但没想到却是一无所获。

    但他还是不肯放手,“不是只要杀人就可以炼药吗?何必等邪祟出手。”

    老板瞥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自己动手?”

    贾青策沉默片刻,“我带了匕首。”

    台上,孔松月已然冲至祭坛之前,手中步光剑如月刃一般划破了蓝雾和黑鲨。

    月华流转,天光滑落,一剑下来,远处的水妖树被拦腰斩断,一束弱粉砸落蓝潭。

    而祟冢的身体同样被削去一半。

    方才那如烟如雾的黑纱逐渐衰退,露出了祟冢本身的肉质。

    孔松月举起一剑,正要扎入祟冢的心脏,一口气了结了它。

    但当她的剑刃正要没入祟冢心脏之时,周遭骤然回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那声音回荡在湖面上,回荡在水妖树间,盘旋在祭坛上空,一齐说着:“月娘。”

    声音沉稳明亮又亲切,是她久别重逢的兄长,孔松曦。

    “月娘。”

    她的剑刃还未落下,因为声音就从祟冢的心脏里传出。

    “月娘。”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梁川会说她会后悔。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死找活找,就是找不到孔松曦的尸身。

    因为祟冢的心脏这里,就有着孔松曦的一半心脏,他就在这里。

    “月娘。”

    兄长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孔松月眼前恍然。

    虽然她早就想过无数遍,兄长做了错事,她再也不要认这个兄长了。

    可真到跟前,她的手却抖了。

    兄长的心脏还在,兄长的意识还在,兄长的声音还在,这是否意味着兄长在某种程度上还活着?

    虽然他的肉身已经毁灭,但一个人活着是否从来不看肉身完整。

    她感受到胸前一凉,是一滴冷汗滑进了她的领口。

    就算她再怎么想要锄奸惩恶,替天行道,但当这个恶就在她眼前时,当这个恶正是她的兄长时......她真就如梁川所说,犹豫了。

    被祟冢压在身下的太常寺祭司已经面部僵硬麻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陷入混沌,肉身也逐渐被祟冢吞噬。

    一滩一滩的血水,从他和祟冢接触的地方留下,汇在深蓝的祭坛上,鲜红异常。

    血水中间打着旋,只像是寻常的小水滩。

    “月娘。”

    “救……”

    两道不同的音色同时交汇在孔松月耳边,她想自己不应该再迟疑了,兄长已死……

    无论这声音是否还在,他都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孔松月对自己说道。哪怕声音还在,哪怕意识还在,都已无法再复原成人,如果久久得不到解脱,那很有可能变作孤魂厉鬼,难入轮回。

    况且兄长已经无异于祟冢……而祟冢又犯下大错。

    她腕上一使劲,冰冷的剑刃直直刺入祟冢心脏,猩红的血骤然迸发,渐在了她的脸上、脖子上、手上、衣袖上。

    她浅色的衣衫几乎全被血层层染红,而兄长的声音,终于骤然散去。

    祟冢的□□霎时停止了挣扎,地上那人也意识回笼,他瞳孔涣散,费力地盯着这个陌生女子,似乎不敢相信是这人救了素不相识的他。

    手中的剑脱落在地,孔松月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她眼前混乱的不成样子。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错乱,听见风声和呼吸声杂乱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她杀了兄长。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溅满了祟冢的血,或者说是兄长的血,鲜血淋漓,指尖滑落的血液一滴一滴砸在幽蓝的地上。

    然而下一刻,那道已经消失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月娘。”

    不可能。孔松月猛地抬头,但她这次怎么也找不到声音来自哪里。

    祟冢的心脏已经被她一劈两半,声音不可能来自心脏。

    兄长应该是彻彻底底死了……吧?

    这是她头一次对兄长产生了一丝恐惧。

    她脚下跌跌撞撞地后退,四下寻找,依然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月娘。”

    声音还在持续不断的响着,她惊惧地捂住了耳朵,浑身颤栗,直到梁川从后面扶住了她。

    梁川的声音逐渐盖过了耳边盘旋的话语,“师姐,你怎么样?”

    不好,她感觉很不好。但她张张嘴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隔着布料,陌生的体温就在身侧。她不得不承认,这让自己安心许多。

    而冷静下来后,她终于看见,在祟冢坍塌的□□之下,有一个粉白色的、核桃仁一样的东西躺在下面。

    她慌乱地将那东西捧起,那东西像心脏一样,还在跳动,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

    声音也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孔松曦死了,但也可以说是没死。在他肉身死亡之后,春钱坊老板饶有兴致的保留下了他的意识,将其一半放在心中,一半放在脑中。

    心中的那一朵意识已经熄灭,剩下这一朵就在孔松月手中的脑里。

    老板如此煞费苦心,可不只是为了看所有人的诧异。

    他手中的团扇又盖在了脸上,他什么都有,财富、权势、生命......什么他都不渴望。

    而他忙忙碌碌的,又是帮孔松曦设局,又是帮北安王弄毒虫,又是帮孔松月留下兄长的意识。

    还不是为了……救自己外甥和外甥女一命嘛。

    神言说,大周所有人都难逃一死。那他就添个柴、倒壶油、加把火,让死亡的气息早点蔓延开,让死亡的氛围早点吓住他们。

    然后,催着自己的外甥或者外甥女,早点儿当一下话本里的救世主,让尽量多的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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