洙邑,申正,天色成了一整块正阳绿的翡翠,偶尔的阴角显着老蓝水的色泽。

    飞鸟不鸣,桂树不摇,皇宫一切静悄悄,这是自“宋则璘”回宫以来,难得短暂的安宁之时。

    孔松月坐龙椅坐了一周,各式八样的刺杀却见了二十多回。所幸有北安王相助,加之她本身也敏锐能打,二十多次刺杀下来,依然活的好好的。比门口伤春悲秋的小太监小宫女和卖花担上浓色未开的花儿都活得野生抖擞。

    贴心的北安王专门送来一个小太监,当她的眼线,帮她办事。

    此刻,小太监正在门口打盹。

    这小太监也是孔松月的熟人了,初见小太监时,她险些把怀里的孔松曦摔在了地上。

    那小太监正是原本刘府里的二兰。

    孔松月忙不迭地抱稳孔松曦,这北安王送来的小太监,跟她在刘府里见到的二兰一模一样。

    小太监嘿嘿一笑,俯身行了个大礼,“在下三兰,一直都是王爷的人,二兰是小人的哥哥。”

    “那你净身了否?”

    三兰支支吾吾,“……没,王爷帮小人混了进来,躲过了那一刀子。”

    “二兰莫非也是王爷的人?”

    “大家都是王爷的人,姑娘莫要忘了自己从哪儿来、是什么人、在哪儿干什么事。”三兰目光直勾勾看着孔松月,锋锐凌厉。大家都是王爷的人,她孔松月怎能例外?他三兰就算行大礼,对着的也是孔松月后面的北安王。

    三兰依依不饶,“这一周来,姑娘似乎没干正事。”

    而她孔松月只不过一介山野闲客,和他三兰有何区别?二人充其量只不过是分工不同,在三兰眼里,并无高低贵贱之别。

    不仅没有,他甚至极其瞧不起眼前这个漱州来的野丫头。她一漱州土老帽,远不如自己跟随北安王的年岁长。但王爷却选了这个陌生人,而非自己。

    三兰牙根酸疼,眼中对王爷的恭敬强行压下了心中忿忿不平。

    但这一周的龙椅操劳,已让孔松月今时不同往日。她拍了拍自己身下的黑漆描金蝠纹宝座,至少明面上,她依然是天家宋则璘。

    而她在宫中如何行事,无须别人指摘,她收起嘴角的笑,“既然没有净身,不如这会儿就去净了,公公说话在理,不管何时都不该忘了自己从哪儿来、是什么人、在哪儿干什么事……公公也不该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眼神轻佻,比往日多了一份不由分说。

    四目相对,三兰锐气竟一时被狠狠杀去,膝盖再次重重砸在地上,“我是王爷的人。”

    “可这儿是皇宫,朕是陛下。”

    大滴浊汗顺着三兰鼻梁滑过坠落,砸在地上,洇出深暗水渍,“奴才逾矩了。”

    孔松月轻笑,指尖抚摸着怀中木盒上镂空的蝙蝠纹,仿佛这盒子是她的宝印,“净身先欠着,下次再认不清皇宫和王府,就把你弟弟的分也欠上。”

    “奴才谨记。”

    “起来吧,朕一向好说话,也爱听人说话。”

    “陛下想听什么。”

    “二兰是北安王安插进刘府的?”

    “是。”

    “为何?”

    三兰惶恐,“一字影壁。”

    孔松月恍然大悟,前几日杂七杂八的事太多了,她竟然把一字影壁里藏着的竹简给忘了。

    三兰上前一步,“竹简内容已经尽数被奴才的弟弟抄写了一份,已交给王爷手中。”

    可怜刘府空荡荡还屡次遭贼,两次都是为了这一字影壁。如有机会,她得好好叮嘱刘煜昭在府里放些靠谱的下人。

    此时,距离她见到三兰,已经过了两日。

    孔松月所在的晤昶宫中,正展开一幅又一幅男子或女子的画像

    从宫门口的几个架子一直堆到她面前,一幅、两幅,三幅……足足排了四大排才把那画像挂满,多亏晤昶宫宽敞,四大排四臂长的架子,恰好摆得下。

    孔松月一一扫过,这一幅幅一个个,画的不是别人,全是宋则璘的后宫佳丽。虽然有些或许不“丽”,有些也不“佳”。

    就像北安王说的那样,没几个人入得了宋则璘的眼。要不是她架不住朝臣日日夜夜催促充盈后宫,她大概能和晤昶宫的桌案和政务过一辈子。

    今天孔松月翻出这些,倒不是色心大起,非要宠幸他们,而是她开始着手自己寻找线索,而非仅仅依赖北安王给的信息。

    宫里命比草贱的人一茬接一茬,这几个宫妃虽然几乎没和宋则璘见过,但好歹称得上“主子”二字,对宫里了解的也不会太少。

    她提起精神,扫了一眼,试图从中寻找一个勉强能入眼的。

    画中之人环肥燕瘦,各有所长,而她最终的目光落在了第二排的一个男子身上。这人乍看平平无奇,但一双凤眼隐约有些小师弟的感觉。

    孔松月拍了拍怀里的盒子,“兄长看这个如何?”

    孔松曦闷闷不乐,“你们今天干事的时候难不成还要把我放在床边吗?”

    “啪!”孔松月一巴掌甩在木盒子上,没打住孔松曦,但把她的手狠狠砸肿一大片,“好好说话,老不正经。”

    “你要真好这口不如把梁川找过来,反正你是宋则璘,他也爱勾搭宋则璘,还在自己屋子下面给宋则璘当暗室!我这个爹都没这待遇。”

    “啪。”孔松月打开盒子敲了他一下,“你算哪门子爹,你要是爹我岂不是成了姑母。”

    “姑母不好吗?你看前朝不就有姑母和天家搞在一起干涉皇权嘛,我看你也挺乐意处理政务,不如当个后宫爱吹耳边风的小姑母。”

    “现在我才是皇帝。”孔松月对这个新身份接受良好,“而兄长你……”

    “为兄看这人极好!一看就机灵,保准知道好多跟宋则璘有关的事!”孔松曦猛地插话。

    孔松月当即召人进来,素手指着那幅画像,“今夜就他了。”

    “陛下确定?”三兰看着这幅画像,心里犯起了嘀咕。

    “怎么?还是个贞洁烈男。”

    “不是,是他已经蹲在陛下门口好几夜了。”

    “……小事,朕竟不知有人这么挂念朕。”

    孔松曦缓缓反驳,“二十个刺客也很挂念你,你小心这人小刀带毒。”

    “少有人能带刀近我身。”

    “他一手十个刀嘞。”孔松曦连声咂嘴,“回筝摇山以后让师父给你看看眼睛,你居然都瞧不见那人画像上比蜘蛛还夸张的长指甲。”

    孔松月本想再说两句,但手边政务繁杂,遣退了三兰就重新埋进了公文里。

    孔松曦一旁指导,几番之下,孔松月也逐渐得心应手,更逐渐冷心冷手。

    政务之间,奏折之上,人命只不过是一个符号,几个数字,她会在乎眼前鲜活之人的惨叫哀嚎,但却很难去感受纸上数字的痛苦挣扎。

    即使纸上数字的惨叫已经可以和十八层炼狱一比嗓音。

    她笔尖微颤,奸臣害死忠臣,但若杀了奸臣,背后牵扯会令更多臣子遭受牵连。

    一个臣子之下,是一众百姓。

    一个百姓之下,是一个油咸汤甜的家。

    而现在这一切都在她手中。

    中间,金羽卫来了一趟,他们从梁川院里搜来了一堆东西。打开一看,全是一个陌生女子的画像和书信,跟天家宋则璘并无关系。

    金羽卫里有几个记性好的,一眼瞧出这是之前上过通缉令的孔松月,正是那个大奸臣孔松曦的妹妹。

    孔松曦最不讨天家喜欢,想必孔松月也是如此。

    几个自作聪明的金羽卫干脆把画像和书信全压在了最下面,又把从府里搜出来其他杂物堆在了最上。

    孔松月翻了两页,颇为失望,她没有找到梁川和宋则璘私联的证据,内心松了一口气,但又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究竟是期待从这里找到梁川和宋则璘有勾结,让自己彻底死心?还是期待从这里看到自己的身影,证明师弟还是以前那个师弟。

    她将东西一收,扔在了角落,或许真的有私通也早就被梁川藏匿起来了,他那么聪明,怎么会让金羽卫轻轻松松的找到证据?

    而她想的后者,八成也是不可能的无稽之谈。

    毕竟师弟早就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师弟,之前那些关切,八成也是忽悠。

    再抬头时,天色已暗,房中烛光盈盈,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准备去见长了一双坏眼睛的妃子。

    宫门打开,男子躺在榻上,一双晶亮亮的眼睛打着转儿盯着她,“陛下。”

    他的声音粗中夹细,并不悦耳。

    孔松月随意往旁边一坐,右手摁在男子的脖颈上。右手是她惯常用剑的手,灵活而有力。

    忙了一天公务的手心冰凉僵硬,里面传来男子温热而有力的脉搏

    血液冲涌在二人之间,孔松月杏眼一眯,呼吸随着笨重。男子正以为她要俯身时,却见她起身一脚踢翻了宫室中间的香炉。

    香炉白烟袅袅,一阵一阵的烟,好似一个一个小小的仙子,飘飘欲仙,升腾入天。

    精巧的香炉,和高雅沾不上边,里面焚烧的香料全藏着原始野性血肉,汗水和欲望的气息。

    头一个妃子就放了□□,后面几个还得了。

    “陛下,臣不知道……”

    不知道个鬼,孔松月看他眼神闪躲,分明是一清二楚,却在此刻故作矫情,以为她吃这一口。

    她不吃这一口,她吃的是单纯一点的,无辜一点的,纯良一点的,并且梁川一点的。

    有些时候,她真的想把自己脑壳砸开,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这段时间突然脑子里屡屡闪现梁川的身影。

    以前自己还能保持平和,但自从进了宫,许久不见那人,整日困顿在政务之间,她就跟入魔了一样,闲的没事就想起梁川。

    偏偏孔松曦爱在旁边说风凉话。

    简直让她怀疑梁川给自己下药了。

    但她光明磊落的小师弟,应该从来不会做这些事,她对此深信不疑。

    场下,妃子小动作不断,一会挠挠她的手心,一会儿勾勾她的小指,不像个妃子,像是青楼里的妓子。

    孔松月忍下恶心,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朕许久不回宫中,不如给朕讲讲,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被单子打开了话匣子,声调瞬间自然正常,“回陛下,灵寿公主私通北安王府中门客,男女皆有;徐文启早就成了太后的人,听说日日夜夜,相亲相欢;还有那林敛林大人,和另外两个男子进入太后宫中,三天三夜不曾出来呀!琦琅花苑里,宋则郧的宠妃张氏在那里是搞了百般花样,个个都是宫里没见过的邪性玩意,比如……”

    他一连串蹦了一堆孔松月,听都听不懂的词,孔松曦就在床头一点一点的解释。

    这个用法,那个用法还有别的用法。

    被窝里的妃子熬得嗓子干哑。

    而门口还有一个眼睛干的。

    和这妃子有几分相似的梁川蹲在门口,一听一个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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