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一身低沉的梁川和狼狈的孔松月沉默对视了一眼,此前十几年的默契化作了此时此刻的一个眼神,梁川无声的说着,“我来杀他。”

    而孔松月却对他扯着一个难看的笑,“先别杀他。”

    她看见梁川费解地攥紧了手中的剑,指节发白,白成了深秋的霜。

    “为什么?”

    但孔松月这次并没有回答他,她自顾自地扯着嘶哑的喉咙,拾起一生的胆子,只为了能在乌君面前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机会不会无缘无故地为她降临,作为如今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等待乌君降临的判决,然后从容的接受自己的宿命……绝不可能她考虑的事。

    等待?从容?接受?荒唐!

    大周人需要的不是认命!而是抗命。

    就在六万万灵火寄生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瞬间明白,大周人将再也无法转生。

    冥河的尽头,不是新的生命,而是乌君身体里汹涌着的硫磺火河。

    背上了六万万灵火的她此时无比清楚,此时的梁川,无论如何也无法杀死乌君。

    “该怎么办?”远处的梁川无声呢喃着这个问题,他很少去思考太多,他活到现在一直在思考的内容只有“人”与“非人”的界限。

    很少动脑的报应这不就来了,面对这种一筹莫展的死局,他只能颓废地看着手中的长剑,比孔松月自个还苦恼。

    但孔松月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拖延时间。

    “乌君……”于是她打了那个赌,现在的她和梁川都无法损伤乌君分毫,所以她将希望寄托在了未来的自己身上,倘若乌君同意了这个赌约,那或许未来的孔松月就能在新一次的善煌五年,找到活命的方法。

    亦或者得到一片新的大地……一片能够承载六万万大周人的新生之地。

    乌君最终同意了她不自量力的蝼蚁之言,祂为这个赌约而创造了一片新的大周母土,并将其称之为,“死境”。

    死境中没有时间,它只能从善煌五年的洙邑大狱开始,到最终的血肉祭祀结束。

    乌君甚至放心地将死境安置在了自己体内,祂星沙般的躯体扭动变换,最终模拟出了一片广袤的土地,上面有松软的黄土、汹涌激冷的河流、脊骨般起伏的山脉、黄玉般的天空、黑曜石般的深湖、瓷白的浮云、和洙邑赤金的皇宫。

    乌君离去后,孔松月坐在这片土地上,出神地沉默了很久。

    她的指尖能碰到比棉花还松软的泥土,稍微沾上一点儿水,这里就会泥泞成谷物的乳汁,倘若乌君能忘了自己身体里有六万万人,那他们住在这里倒也不错。

    住在乌君体内,就不会再有天灾,不会再有地动,不会再有洪水和干旱。

    梁川站在了她背后,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如果能锁住所有人的记忆,包括乌君……”

    孔松月猛地站起,“好主意!不愧是我师弟!”

    梁川毫不留情地泼下一盆冷水,“可这不可能,祂可不是人。”

    “但我现在也不算人!反正我们俩都不是人!一切未必不可能。”孔松月急切地打断了他,“我身上寄生了六万万人的灵火,约等于已经飞天成神,非人封非人,不是没可能。相信我,相信大周,大周六万万灵火可不是一烧就完的废物,虽然里面有我特别讨厌的几个人……呃,比如关纪,比如林敛,虽然接触不多,我很不喜欢这两个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也是大周这团熊熊巨火的一部分。”

    梁川依然摇摇头,“师父教过,给记忆上锁需要一个契机,如果你想要给乌君的记忆上锁……那你就需要用上一个乌君接触过的东西。”

    “你有。”孔松月方才还在寻思,这会儿瞬间扯住了他的袖子。

    “我?”梁川诧异的微微张开了嘴,手指茫然地停在半空中,他从出生开始就被抛弃在人间,从来没有见过他所谓的父亲乌君,刚才就是二者相见的第一面。

    但孔松月万分笃定,“三兔共耳,这个玉环。”

    三兔共耳,天道循环,生生不息。

    玉环就挂在梁川腰间,阳绿中上面流着萤火般的光碎。

    梁川取下玉环,手中漠然流过一股透彻的凉意,“这是雨师妾留下的,我记得传说中祂试图刺杀过乌君,虽然最后失败了。”

    “而这个玉环是祂身体的一部分,祂接触过乌君,就意味着这枚玉环也接触过乌君。”

    “有锁就得有钥匙。”

    “山茶玉簪。”孔松月拔下头上的簪子,一头乌发散落在肩,但她此时不喜欢“乌”这个字,这是个不吉利的字,代表着大周六万万个恐慌。“乌君就是这片大地,他永远不可能拿到簪子,除非整个千琥谷都被炸掉。”

    孔松月难得轻松地耸了耸肩,“但这几乎不可能,没有人会去炸掉千琥谷,除非他脑子有病。”

    随着一口喘息,梁川的肩膀沉了下去,发白的指尖也缓缓放松了精神,“对,不会有人去炸的。但如果你要封锁乌君的记忆,那乌君体内的我们,毫无疑问也会被封锁记忆”

    “这没关系,而且不止我们,千琥谷也很快就会被拉进了乌军体内,那里活下来的人,毫无例外都会被封锁记忆。但只要所有人都想不起来,我们不就能一直呆在这里了吗?”孔松月感受着脚下肥沃湿润的土地,这何尝不是一条求生之道?

    她承认自己的软弱,清楚自己找不到杀死乌君的办法,只能用这种方法延续大周的喘息。

    但梁川却又冷不丁地泼了一盆冷水,“乌君只是被封锁一部分记忆,祂依然会出于本能的干涉大周的血肉祭祀,重新无数次的启动血肉祭祀,直到大周再一次来到景安元年,直到六万万人再一次被吞没在祭坛中间。”

    孔松月夺过他手中的剑,不由分说地用剑柄抵住了他两片喋喋不休的嘴唇,“直到我再一次和祂打赌,祂再一次创造死境,你我再一次像此时一样对话,然后我们和六万万人再一次进入到善煌五年,就像三兔共耳,生生不息,反复流转,重复这一切,直到未来的某个善煌五年中,你我找到了破局之法,打破了这个玉环,杀掉了乌君,最终让六万万灵火真正自由自在的生生不息,流淌进冥河转生,从此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

    冰凉的剑柄堵在他嘴边,叫他想说也说不出来,但他胸口处却已经滚烫起了一股硫磺般的火河,孔松月黑白分明的杏眼悠闲地注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嗓子中才缓慢地发出了两个音节,“没错。”

    此时,周遭的一切还停留在原始的寂静中。

    风是停歇的,云是凝固的,草木是沉默的,只有他们两个的眼神,在这狭窄的呼吸空间内反复流淌,就如闭合的玉环一般,从梁川眼中流到孔松月眼中,最终再流回梁川眼中。

    刚刚赌上生命的劲儿霎时从二人的骨骼间抽离,他们几乎同时跌坐在了地上,衣服上的淋漓血色揉进了幼嫩的草芽里,红色砸进泥土敦厚的青气中,换来了孔松月舒坦地一声呼吸。

    “庆幸一点好不好!在我放出六万万人之前,你我二人可是这里唯一的活人。”她嗓子依然干哑着,刚才和乌君的对话好似已经用了她一辈子的力气。直到现在,她眼珠子还突突的疼,从瞳孔一直疼到了后脑勺,都怪乌君那几只眼睛亮得刺人,简直是把烛火种进了眼珠子里。

    梁川不解风情的摇了摇头,“我并非人。”

    孔松月一剑砸在他嘴边,撞得他嘴角生疼,还渗出了两滴血,“胡说,不是人还能是什么?人有思有想,和山水鸟兽不同,而你我皆有思有想,自然就都是人,难不成你想说我不是人?”

    都是人。

    梁川的脑瓜子霎时冻在了冰层里,他迟缓而笨拙的将这句话在脑中反复回荡。

    “我算得上人吗?”

    “难道你想当动物?”孔松月大为不解,她上下扫视着梁川,这人从头到脚就是人模人样,不是人还能是什么?是鸟?是蛇?还是鱼?

    “可是我的父亲是乌君,祂祸害了所有人,我不配大家相提并论。”

    “胡扯。”孔松月不由分说的夺过话头,“祂是祂,你是你,刘煜昭他爹是大奸臣也并不妨碍刘煜昭是个忠直之士,刘煜昭他爹害死了娘,但这并不妨碍我和兄长与他来往如常。”

    梁川破了皮的嘴角微微颤动,思苦想已久的事,好像突然有了答案的脉络。

    孔松月还在滔滔不绝,“太后那么精明,但并不妨碍宋则郧是个一根筋的蠢蛋,这可是亲母子呢。还有……”

    她的声音在停滞的时间里躁动着,随着这阵躁动,梁川眼前忽然看见了许多曾经发生过的画面,,洙邑的无数个面孔在他脑中一页一页翻过,他还想到了人间八千岁的枯荣,大周该何去何从,以及今天晚上该吃什么?

    但最后这些问题最终都被他抛之脑后,唯一停留在脑海中的,只有指尖触电般的发麻。

    孔松月和步光剑的温度同时停留在那里。

    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呼吸,好似每一次呼吸都是作为人的证明,人间八千岁的枯荣有何意义?何去何从也根本不值得思考,今天晚上吃什么到时候再说,他现在只想在消除记忆前的最后一眼,好好记住孔松月的这句话,好好记住她最后的从容。

    天际死亡的黄昏悄然退下,只剩下纯净的银白。

    孔松月拾起那枚玉环,但梁川的目光依然恋恋不舍。

    她该要封锁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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