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应该知道宋则璘在哪。”郑鸢方才的话说了一半,忽然就转了话题,就连她为什么断定自己会死都尚未解释清楚。

    但孔松月觉得,她八成是不想让自己清楚的知道。

    孔松月略显犹豫,此前郑鸢和宋则璘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好,她甚至试图抹消掉宋则璘的存在。万一她又不安好心……

    孔松月和她没有半分交情,但和宋则璘却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座上的女人遗憾地叹了口气,“都死到临头的人了,还怎么可能去害她?算了,把话对你说也是一样的,倘若以后有机会,不妨替我传个话。”

    她招手让孔松月坐在自己身旁,纤细的手腕蓦地抚上她的脸颊,手腕上的翡翠冰冷的抵住她的脖颈,但却也传递着郑鸢微弱的脉搏。

    她忽然就相信了郑鸢死期将至。那轻微的跳动比水面的涟漪还要弱,真像是快要死了。

    女人朱唇将起泪先滑,一眼便把眼前的孔松月真正看成了宋则璘。

    “二娘早就知道自己没活路了,全家都没活路了,但我没想到青尘也走了。我总是对你冷着一张脸,天天训你,这么多年的做戏,让你这十年一直活在噩梦里,二娘最对不起你了。”

    “你……”

    “让我说完罢。”

    她目光憔悴,但语气却不容打断,这都临终遗言了,她想好好的交代忏悔一番,这样才好举身赴冥河。

    从小她就对宋则璘百般苛责与忽视,但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爱宋则璘,更爱宋则郧。她对两个孩子的目光都一样热切,热切的恨不得把孩子永远的抱在怀里。

    但她知道她不能把孩子永远困在自己的臂弯里,尤其是宋则璘。

    她是自己故友的女儿,她应该坐在天家的金座上,而非仅仅只是在母亲旁边撒娇讨笑。

    于是她对宋则璘置之不理,名为磨砺,实则冷淡。郑鸢一遍遍的说服自己,她试图让自己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宋则璘好。

    可这种谁为了谁好的废话,轻轻松松便能脱口而出,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

    所以每次在说服过后,她又都能恐慌地发现,自己不是为了宋则璘好,自己一边想要爱她,但一边却又逃避着邱夫人。

    这个女儿,和邱夫人是那样的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模样、语气、性情……全都像的不能再像了。

    偏偏越是像,她郑鸢就越是怕。

    邱夫人对她很好,二人情谊深厚,仿如亲生姐妹,但邱夫人同样是个恶鬼。

    她对邱夫人叫姐姐,也对姐姐敬重有加,直到有一天。

    那天她去找邱夫人的时候,瞧见邱夫人摔在地上,她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遍布血色文字。

    手背中心甚至滴溜溜的张开了一只金色的眼睛,金色眼睛直直盯着她看,吓得她惊慌地后退了一步。

    手腕撞到门的时候她才发现,盯着她看的眼睛,远不止手背上的一只,脚踝处、手臂上、膝盖上、肩胛骨上……金色的眼睛透过衣料渗出刺目的冷光。

    在大周,纯粹的金色的眼睛是神灵的象征,但杂乱的金色眼睛,却是恶鬼的象征。

    郑鸢从小虔诚的信奉高天上的八十八位天神,在爹娘给她讲的故事里,天神的双眼是太阳般的金色,祂们永远慈悲怜悯地注视着人世间,包容着人的狂妄与罪孽。

    祂们会让人永远都不必再悲伤,因为当灵火流入冥河之时,天神的血液与眼泪会洗去灵火中的一切悲哀与所有痛苦。每个人都可以带着新生的欢喜冲入一个新的生命里。

    所以在这儿,死亡时常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这是一个安详甜蜜的美梦,它会让人忘掉一切的噩运,然后在流淌汹涌的冥河中,在天神温暖的怀抱里,大家的灵火亘古明亮。

    但,恶鬼却不是怜悯的。他们以人的灵火为食,吞噬灵火,获得永生,忤逆天神,蔑视万物。

    在郑鸢撞破邱夫人秘密的那一天,她无法不去怀疑自己的好姐姐就是这样的恶鬼。但直到邱夫人去世,她都没能开口问出这个问题。

    她一直在恐惧着那个答案,无论哪个答案是“是”还是“否”。

    那层恐惧在她的瞳孔中永远没有散去,只不过后来从邱夫人身上带到了宋则璘身上。

    可邱夫人到死都对她真心实意,她无数次将头狠狠撞在床柱上,一边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质疑姐姐,一边又悔恨没有在姐姐死前向她坦白自己的担忧。

    但邱夫人早就已经死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对她的女儿说声抱歉。

    当年就是郑鸢帮着邱夫人送走了孔松月和孔松曦,让这两个孩子远离皇宫纷扰,安宁地雪隐门下度过一辈子。

    但那时候的宋则璘,已经无法轻易掉包了。

    带着歉疚,二人留下了宋则璘,也把她推进了一个寒意透骨的童年。

    孔松月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看着郑鸢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心中的防备逐渐消融。她伸出手,轻轻握住郑鸢冰冷的手指,给予她最后的安慰。

    “太后娘娘。”孔松月尽力将声音不断放得更为柔和,“我就不帮您传达了。”

    郑鸢目光微怔。

    孔松月紧接着补充道:“她就在洙邑。”

    太后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庆幸,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仿佛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重担。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她也明白,有些事,如果不说出口,就会随着她的离去永远埋藏在黑暗中。

    她会死去,而后面又出现有一个新的“郑鸢”。

    如果不趁此时提醒她们提防那人,恐怕会酿成大祸。

    “松月。”郑鸢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股咬死的劲儿,好似墙角扎根数米的野草,“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怕那劳什子乌君,祂看似无死无伤,实际上却脆弱的不堪一击。几年前祂被一众神君围攻,虽然那些神君都被祂一杀了之,但祂同样也被重创,所以祂急不可耐地想要收割大周人命来修补自己的心脏。”

    孔松月紧紧握着郑鸢的手,感觉到那微弱的生命力仍在顽强地抗争,“那如果我能在此之前找到祂的心脏,再给一击……”

    “那八成就杀死祂了。”郑鸢颇为鼓励地眨了眨眼,“大周并非必死无疑,但祂注定活不过今年,我说的。”

    “嗯。”孔松月按住她的手,试图回应着。

    马车颠簸,二人秘密出宫。

    但或许也算不上秘密。宫里早已没有活人,孔松月不想让他们阻拦,就只需动动手指,再施加上一个念头,他们就会乖乖闭上眼,再也不多吭声。

    在前往宋则璘所在的路上,孔松月看了郑鸢好几次,但始终都是郑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她始终一言不发。

    她心里五味杂陈,难以想郑鸢这样轻松坦然。她想到了自己与宋则璘上辈子的相处,想到了郑鸢与母亲之间过往,想到了一会儿就要出现的碰面。

    诚然上辈子她和宋则璘亲如姐妹。可这辈子她还从来没见过宋则璘的面呢,突然碰头,难免尴尬。

    况且宋则璘她大抵是没有记忆的……也就是说她现在根本就不认识孔松月。

    孔松月霎时回神,她脸上甚至还戴着宋则璘面具。

    简直不要太尴尬。

    她耳根子一阵滚烫,手指悄摸摸地碰上了面具的边缘,小心又紧张地揭下了面具。

    马车终于停下,孔松月扶着郑鸢,下车敲响了大门上的绿铜兽环。

    听见声音,宋则璘还以为是梁川,遂快步冲来,结果刚一开门,就瞧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妹……”宋则璘急忙止住了声音,她不曾和孔松月相认,这句妹妹目前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但她话音刚落,目光却又落在了郑鸢的身上,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郑鸢努力地坐直身体,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和愧疚。“则璘……”她的声音微弱,但却充满了情感。

    宋则璘的眼中闪过一丝戒备“不知太后娘娘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临终前想跟陛下聊聊邱夫人的事。”郑鸢一改刚才的困倦,又变回了傲然的太后,她刻意地挺直了脖颈,忽然就比孔松月高了半头。

    “太后鸿运加身,提起临终二字,实在荒谬。”宋则璘笑着摇了摇头,“我无心与你争权,何必追着我不放?不如好好养养你的宋则郧,那小子就在附近住。”

    郑鸢忽然眉头一皱,她一直以为宋则郧在北安王府。

    附近的院落只有这么这处,孔松月不由自主地向周围望去。

    几乎不用她思考,宋则郧所在的地方就瞬间确定。

    这位先帝此时正搂着美人,悠哉悠哉地从府中晃了出来,他口中醉意颇重,反复呢喃着张氏的名字。

    娇美的张氏窝在他怀里,推搡着嗔怪他饮酒伤身。

    宋则郧听见美人关切,嘴角笑意更重,眯着的眼睛也舒爽地睁开。

    但刚一睁开……

    就和这边沉默地三个人对了视线。

    张氏诧异,不知他怎地突然僵硬。她顺着宋则郧的目光想那边看去……

    下一刻,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宋则郧被她拉着,声音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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