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璞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哪怕是在自己的生辰宴,方璞也是跑上跑下。好在俞帝宠爱她,自是什么都由着她。

    方才听皇后说早晨常晟一言不发侯在方璞宫门口的时候,俞帝已经笑过一轮儿,这会儿又见常晟一步不敢落地跟在方璞身后,俞帝更是觉得好笑,他招手把方璞叫到身边,等方璞问过安后又问常晟是怎么得罪她了。

    方璞不想解释,噘着嘴巴说道总之是得罪了。皇后宠溺地拍拍方璞的手,又说她和常晟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玩闹,不然会被人看了笑话的。俞帝还是宠爱女儿,说是哪个有胆子看他女儿的笑话,但也说方璞母后说得对,方璞和常晟毕竟不是当初两个满地跑的稚子了,方璞自己心里要有数。

    方璞不情不愿地应下,几人闲聊几句之后,俞帝便放方璞去玩。方璞离开的时候经过常晟身侧,低声说了一句“别跟着我”便快步走开了。虽然方璞的话说得又快声音又低,但显然常晟还是听清了的,因为他才要迈开的脚步又一次被钉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青梅竹马的好处是玩伴不会只有一个,所以在常晟进退维谷的时候,赵衠出现了。赵衠大约也从下人那里听闻了现在的情境,他走到常晟身旁,问常晟怎么不跟着方璞了;不等常晟回答,又自问自答道大概是被方璞嫌烦了。

    常晟倒是没有与赵衠争执,而是颇为虚心地问:“怎么办?”

    赵衠忍住吐槽常晟这副模样比听先生授课还认真的欲望,展开扇子在方才立春的日子轻轻扇着风道:“我们俩一起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聊天就是了。”

    常晟和赵衠二人仍是跟在方璞身后,只不过这回的距离较方才更远了些。

    赵衠问道:“你这一早上不会真的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吧?”

    常晟斜了赵衠一眼,没有说话。

    “嘿!”赵衠笑起来,“你那天骂我、骂她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

    常晟闻言,却突然停下脚步,恭恭敬敬朝赵衠行了一礼,道:“对不起。”

    “欸,别啊。”赵衠惯是嬉皮笑脸,面对常晟突然的“正经”,竟一时不知如何招架。赵衠接着说:“你不已经道过歉了吗?我原谅你了。”

    “嗯。”常晟应完,又抬脚跟上方璞的步伐。

    “你小子玩我啊。”赵衠的扇子在常晟头顶敲了一下,又道,“你不会打算也一模一样给璞儿来一遍吧?她能多同你讲一个字都算我输。”

    “那怎么办?”

    “啧。”赵衠有些嫌弃地说,“你自己捅的篓子,还真指望我替你收拾干净不成?”

    “你总能有办法让她停下、让我与她说几句话吧?”

    赵衠故作遗憾地长叹:“我只能让她停下来。”

    赵衠话音才落,方璞的脚步还当真停了下来,不过不是因为她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而是有人向方璞请安,方璞停下脚步与对方说话。

    “哟,姓何那小子。”赵衠笑道,“看来你常大将军一大早去公主门前请罪还没说上话的消息是传遍宫闱了。”

    此时同方璞说话的是何公子,他父亲也曾是护甲一方的将军,可惜英年早逝于战场;俞帝为了感念其父的功勋,对何公子多有优待,然而这位何公子半分没能继承其父的遗志,只是溜须拍马之徒。

    何公子待方璞一直不错,方璞对此没什么表示,反倒是赵衠和常晟坚定地认为何公子只是贪图方璞的身份,想倚仗方璞的权势一步登天,而非真心对待她,所以两人一向排斥何公子的接近。正如赵衠所言,想来何公子知晓今日方璞与常晟闹了矛盾,才会在此时拦下方璞。

    常晟见状气势汹汹地就要上前带走方璞,赵衠却一把拖住他,道:“你先看看他想做什么。”

    何公子只是拉着方璞闲谈,距离太远,常晟和赵衠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但是看方璞的表情不仅没什么不耐烦,反倒是挺开心的样子,一直带着笑容。也不知何公子是不是讲了个笑话,方璞突然大笑起来,还很是哥俩儿好地拍了拍何公子的肩膀。何公子不仅不避,而且身体又往方璞那一侧倾了倾,看上去像是方璞整个人都在倚着他。

    常晟看着这一幕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头,赵衠倒仍是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你能奈何?”

    “你是不是我兄弟?”常晟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赵衠觉得不妙,问道:“你想怎样?”

    “一会儿你把璞儿带走,今天不把那小子丢河里我不姓常。”

    赵衠忍住没朝常晟翻白眼,道:“你要是真这么做了,璞儿的宫门你就更进不去了。”

    “不帮就不帮,少说些废话。”

    “我还当你这人去边关走一圈成熟了不少,合着是我想多了。”赵衠毫不留情地嫌弃道,“幼稚,真的幼稚。”

    这边常晟和赵衠还没争论出个结果,那边何公子已经掐下一串迎春花,插在方璞的发髻了。看方璞的神色,应当也是没有料到何公子的行为的,但此时常晟彻底怒气上头,再也顾不上其它,冲上去照着何公子的俊脸就是一拳。

    赵衠见常晟上前,也连忙跟上,看到常晟挥起拳头,还不忘将方璞拉到一旁,用扇子遮住二人的视线。方璞虽然被常晟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挥下赵衠的扇子,让常晟住手。

    赵衠不愧是常晟的好兄弟,这种时候立即拦下方璞,让常晟可以痛痛快快地出出气。但是毕竟是公主的生辰宴,附近有不少巡逻的侍卫,听到方璞的声音很快就赶来几个人,将常晟与何公子分开。

    俞帝也很快赶来,听赵衠说了前因后果后明显是要偏心常晟的,只是让常晟给何公子道个歉就算终了此事。何公子还想再争,但俞帝说何公子应先去整理衣冠,换身衣服再论其它。无奈,何公子只能先行告退。

    尽管常晟在打斗中自始至终处于上风,但是因为大幅度动作,他的衣物也不再平整。俞帝却恍若未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和方璞,然后开口对方璞说:“怎么你母后刚交代的,这么快就忘了?”

    方璞嘟囔着说:“这总不能怪我。”

    “朕的小公主哟。”俞帝伸手揉了揉方璞的脸,又道,“御膳房端来了你最喜欢的米糕,随朕去吃会儿东西?”

    “父皇。”方璞撒娇似的从俞帝手下“逃出来”。

    “今日你生辰,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俞帝拍拍方璞的肩,又道,“别太晚了,米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俞帝随后又对着常晟和赵衠说:“你们年轻人闹吧,朕要去吃些东西了。”

    “陛下。”赵衠连忙跟上俞帝的脚步,道,“我和您一起。”

    等到旁的人三三两两散去,只剩方璞和常晟的时候,方璞没什么好气儿地问常晟道:“受伤了吗?”

    “没有。那姓何的不是我的对手,我再打他……”

    常晟话没有说完,方璞抬腿就要走,又被常晟拉住。但常晟很快意识到不远处还有其他人,自己此举十分失礼,所以又松开手,道:“我有话想和你讲,你先别走行不行?”

    方璞没有应,但是也没有动。

    常晟摸了摸鼻翼,说:“那天的事,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常晟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说道:“你没有错,我不应该把脾气发泄到你身上。”

    “我知道你看不上何公子,觉得他不学无术,整日只知道讨好我、讨好我父皇。可我不是傻子,我父皇更不是,你看得出来的事情,难道我们看不出来吗?不然你觉得父皇方才怎么会支开何公子,反倒让你衣冠不整地站在这里。”

    常晟闻言连忙整理自己的衣服,但方璞没有理睬他的动作,而是继续说道:“你觉得他依附权势、贪图富贵,又觉得我娇纵跋扈、刁蛮任性,这样的我们不是很般配吗?你又何必出手打人。”

    “璞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常晟嘴笨,与赵衠、方璞等人争论是从来占不到上风,此时纵使心中焦急万分,嘴上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只能一再地重复:“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方璞觉得无趣,推开常晟就想离开,却不想被常晟一把抓住手腕,朝着另一个方向就跑了起来。方璞被吓了一跳,却也没斥责常晟,由对方拉着自己,一直跑到一处隐蔽的假山背面才停下来。

    “你做什么?”

    常晟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你的生辰,我还没有送礼物。”

    “你要送什么?”

    “你能不能先答应我,要是你喜欢这礼物,就把头上的迎春花摘下来。”

    “你还好意思提条件?”

    “那、那我先送……”

    常晟话音方落,身体就踩着鼓点一下一下扭动起来。常晟右脚轻跳两下,双手又在左侧拍掌,接着换到左脚,同时还不忘把腰也扭起来。方璞看了几个动作便认出这是他们曾经一同看胡姬跳过的舞,那时方璞还笑胡姬动作太柔太软,不能把战士的铿锵展现出来,若是常晟来跳,一定要比胡姬强百倍。

    方璞和赵衠为此磨了常晟很久,但一直到常晟启程前往北境,他都没有给二人展示过一遍。此时看着常晟并不熟练地踏起这支旋律,方璞却觉得这一幕应该上演过很多遍,也是这一瞬间,方璞忽然明白这些天她介意的不是常晟凶了她,而是常晟从北境回来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可是现在的一支舞,方璞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她熟悉的常晟,好像又回到了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时光。常晟的舞跳得不好,比当初那个胡姬差远了,可是方璞却觉得心又一次被填满,比方才满株的迎春还要满。

    等到常晟的舞步告一段落的时候,方璞故作嫌弃地开口问道:“这就是你的礼物?跳得不好,没诚意。”

    常晟与方璞一同长大,方璞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所以他可以轻松地辨别方璞的情绪,就比如她现在明明已经消了气,却还是执拗地板着一张脸。常晟心里松了一口气,问道:“那我再跳一遍?”

    “才不稀得看。”方璞一边说,一边把头上的迎春花摘下,丢到地上,又问道,“满意了?”

    常晟笑起来,道:“谢谢。”

    “你以后不许再说那么伤人心的话。”方璞瞪着常晟说。

    “对不起。是我太过分了。”常晟认真地道歉。

    “这几天我也反思过了。其实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很是骄纵。”方璞扁扁嘴,道,“你好好和我说,我会改的,不可以骂我。”

    “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

    “阿晟,”方璞的声音软了下来,“我不像你,我不能随意去边关、不能和百姓同吃同住,我没有见过那么广阔的河山、也没有见过百态的生活,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别人想要我知道的、都是在那些大儒眼中一个公主该知道的。所以你对我要多一些耐心,你要和我分享你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不要劈头盖脸地指责我,你告诉我你觉得正确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一起商量好不好?”

    “璞儿,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愿意包容我的不成熟。”

    方璞展开笑颜,道:“我们一起进步。”

    “嗯。”

    “不过有一说一,你送的生辰礼真的不怎么样。”

    “我还有一个礼物。”

    “嗯?”

    常晟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刃,道:“这是我命工匠特制的,是姜国的款式。”

    方璞接过短刃,道:“还有三颗红宝石。怎么,你不嫌铺张了?”

    常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道:“红色衬你。”

    方璞拔出短刃,在手中左右比划着。

    “还没有开刃。”常晟说,“等师傅说你可以了,我们再开刃。”

    方璞应和道:“嗯。”

    “这把短刃是伸缩的。”常晟向方璞展示,“你这样做。看上去像是短刃插进了人的身体,但实际上只是刀刃缩了起来,完全伤害不到你。”

    方璞新奇地接过,道:“有意思,真的可以伸缩欸!”

    “我在姜国看到的小玩意儿。我猜你也喜欢。”常晟顿了顿说,“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你不能看的风景我替你看,然后再说给你听。我有什么感悟也分享给你,我会心平气和地告诉你我的想法与打算,绝对不会再不由分说地责怪你。璞儿,我真的很后悔我那日的行为,你可以原谅我吗?”

    “不是已经原谅了嘛。”方璞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要记得你今日的话,以后有任何想法都要说给我听,我们一起商量怎么办。”

    “我答应你。”

    那时的常晟太年轻,答应得太轻易;那时的方璞也太年轻,相信得太简单。可惜常晟终究不能将一切说与方璞听,可惜方璞终究会因她的轻信学会人生最痛的一课。如果能重来,方璞多么希望他们可以一直在十几岁的年纪快乐下去,常晟又多么希望他真的可以做到答应方璞的一切。

    只是更可惜,他们都明白,即使重新来过,他们的选择也不会与现在有丝毫偏差。

    她还是会相信他,他还是会利用她的信任;她还是会等待他班师回朝,他还是会逼宫俞帝。俞国终究要灭亡,当初的小公主终究要长大,当初的小将军也终究会成为逆臣。于是空谷幽幽只得听闻两人绝望的对话——

    “对不起。”

    “呵。”

章节目录

五里雾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秦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秦焰并收藏五里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