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你之前,我先回了一趟人间。”文茵说,“我去常晟的陵墓看了看。赵衡还算待你不薄,明明是‘叛臣’,陪葬的东西可不少。”

    嘉树不知道文茵提起这些是为什么,所以他只是微笑。

    “不过我要找的东西很好找,你下葬前,我把它放在你的手上了。”

    文茵拿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上面镶了红宝石,是常晟当年从姜国给方璞带回来的礼物,方璞用它从棕熊手下救过常晟,还曾经用它在常晟面前假装自戕。

    嘉树的语气听上去无悲无喜,但多少带着些感叹:“你还是把它还给我了。”俞国国破后,方璞就想将匕首还给常晟,但常晟不接受,直到常晟死了,方璞才成功将匕首放在他的尸身一侧。

    文茵倒是没什么慨叹,嘉树话音方落,文茵就用匕首刺向嘉树。

    “好日子过久了,连躲都不会了吗?”

    “当初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想,及冠那次见面,方璞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常晟。”

    “你现在还想知道原因?”

    “想。”

    “有什么重要的。当初方璞刺向自己的是收回利刃的匕首,今日我刺向你的也是收回利刃的。”文茵一边说,一边将匕首放在桌子上,“我们俩两清了。”

    “是吗?”

    文茵不明嘉树此言何意,但嘉树却趁她不备夺过匕首,将利刃狠狠地刺进自己的身体:“这样才算两清。”

    “你、你……”文茵急得上前查看嘉树的伤势,却发现刀口附近并没有血迹,于是兵荒马乱的声音立即恢复常态,道,“你骗我。”

    “不不不,不能说骗。”嘉树坐正身子、把匕首放在桌面上说,“是我不舍得和你两清。”

    “无聊。”

    文茵拂袖要走,被嘉树拉住。

    “松手。”文茵道。

    “不松。”

    “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给我一个机会,别把我当陌生人。”

    文茵的眼睛从嘉树握着她衣袖的手上挑到嘉树的眼睛,眼神里尽是不屑。嘉树在被文茵瞥到的那一瞬甚至不自觉地发了抖,虽然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并且回视回去,但这一瞬的细节还是被文茵捕捉到了。

    文茵轻笑了一声,然后道:“看来你自己也觉得没这个必要。”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会努力。”

    “那就等你成功了再来找我吧。”文茵要从嘉树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道,“松手。”

    这次文茵没费什么力气,嘉树就松了手。在松手的同时,嘉树摇着头笑了出来。

    文茵皱了眉,问道:“你笑什么?”

    “常晟以前想,若有来世,愿方璞与他都能生在平常人家,可以平淡安稳地携手终老。”嘉树解释说,“如今梦醒了,我确实不再是什么将军,但你还是公主殿下。该负的责任更重,你我之间的鸿沟也更宽阔了。”

    “你放弃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一点。”

    嘉树摇摇头,说:“我只是在想,所有人都说常晟做的没错,所有人都说他们会和常晟做一样的决定,连方璞也这么说;可是所有人也都说覆国背叛、弑父杀兄之仇恨都不是假的,所以常晟与方璞再无可能,连常晟自己都这么想。

    “是,天不时地不利,人再和也没用。常晟与方璞确无可能。但方璞与常晟只是你我生命中微小的一段,现在显得事关重大只是因为我们年轻,可再过个一两百年、甚至一两千年,他们在我们的生命中可还会扮演这样重要的角色?

    “不会,我们都知道答案是不会。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因为常晟的一个选择而否定我们未来的可能呢?”

    “没有人否定未来。”文茵说,“我不知道你哪儿来这么多的怨天尤人,但方才的这些话着实叫我看不起。嘉树,生来就是公主非我所愿,但既然我是,我就必须将神界的责任背在身上;或许生来不是什么贵胄也非你所愿,但命运本就是不公平的,你若叫屈,该与天道叙说,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与我再去人间走一趟?我们回到过去,若这一次我坚定地选择你,你是不是会原谅我?”

    “呵。我方才的话说错了,不是你浪费时间,是我在浪费时间。”文茵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她不能相信嘉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觉得我会瞧得起天下纷争时仍只知道谈情说爱的将军吗?”

    “瞧不起。可这是一条死路,我能如何?”

    文茵瞪着嘉树,半晌后才敛了敛眸子,道:“我知你心中焦躁,我只当没有听见这些抱怨。”

    “对不起。”嘉树说。

    “我走了。”文茵说,“还有两个月是我的成神礼,希望到时候我能在神界见到你。”

    “你相信缘分吗?”嘉树问道。

    文茵以为嘉树在拖延时间,于是蹙起眉头、没有回答。

    “都说缘在天定,分靠人为。你我之间的缘何止天定,分也必然躲不掉。”

    文茵似是被嘉树的说辞逗笑,道:“那我等着瞧。”

    “你信命吗?”嘉树又开口问道。

    “信。”不知是不是敷衍,总之文茵给出了一个答案。

    “我不信。”

    “随你。”

    “成神礼上的礼仪规矩你都学好了吗?”像是为了拖延,嘉树又赶在文茵离开前,开口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

    “要是有时间的话,不如我们回去帮桐安逆天改命吧?”

    “什么?”

    “你离开茶楼以后,我日日与桐安相对。越相处越觉得这姑娘真好,就替她不平,你说这么好的一小姑娘怎么就会经历那么多糟烂事儿,还为此把自己困在冥界哪儿都不去,多不值当的。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我们回到过去,帮桐安避免这一切的发生,该是多功德圆满的一件事。”

    “莫名其妙。”文茵听过嘉树的话后,总结道,“你们俩在这茶楼相处了将近三十年,怎么早不见你要帮她?况且就算我是神界公主,也没有权利去改变凡人的命运。”

    文茵说的这些嘉树何尝不明白,但他现在只是希望能有机会与文茵多呆一会儿,所以嘉树劝道:“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回去以后不要变成常晟和方璞,最好是两个完全无关的人。只要我们能有机会见到桐安、劝两句,也许就能改变她的选择。这样哪怕她还是生在一个糟心的家庭,她能少受一点伤害都是好的。”

    文茵还是摇头:“你知道为什么未来是确定的吗?因为无论你多少次回到过去,做出的选择和你当初做的选择不会有任何差别,所以这些选择带来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差别,也就是说过去是确定的、现在是确定的、未来也是确定的。

    “想要改变过去的选择,只有带着记忆回到过去。但是这样一来,过去一个微小的改变足以对现在的世界造成大乱的结果,这是对现在的不负责,是对天下所有人的不负责。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我们可以不带记忆回去。只要能够见到桐安,我相信你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话。”文茵叹了口气,道,“改变了桐安的过去,就意味着新的世界会与现在的世界有差别,也许差别蚍蜉撼树毫不重要,也许差别泰山压卵翻天覆地。嘉树,我是神界的公主,我不能不管我的子民会承担怎样的后果,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说得对。是我太自私了。”嘉树说,“我甚至不是为了帮桐安,我只是觉得心中有憾,想与你再去一次人间,想看看若你我生在不同的身份,会不会有好一些的结局。

    “你走吧。我会尽快铸成神身,然后去神界找你。”嘉树露出一个笑容,“我想好了,齐天大圣当年也只不过是个弼马温,就算我的起点再低些也不过分。但只要我到了神界,一点一点努力往上爬,我总有站在你身侧的那一日。希望到时候文茵公主不计前嫌,能用一用我这只先飞的笨鸟。”

    “我的成神礼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最后一味土元素由异兽白泽守护。你也知道,白泽只会在明君治理天下时出现,可遇不可求。二十多年前赵衡初承大统时,曾有人见过白泽,之后便了无音讯。如今赵钦继位,我也一直在关注白泽会不会重新出现。”嘉树说,“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立刻去取土元素。我不敢保证不会错过你的成神礼,但我一定尽力。”

    “我的意思是现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回到过去最多也只有不到两年。”文茵说,“即使如此,你也想同我用新身份再去人间相处吗?”

    “想。”没想到文茵说的是这个,嘉树回答时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那便去。”

    ——*——

    回到过去的运转轮为司命神君看管,文茵请求借出一用的时候,司命神君例行要问原因。

    文茵说:“我也想知道,若方璞与常晟的身份不同,结局又是否会不同。”

    司命神君的年岁几何文茵不知道,但他看上去与人间三十来岁的男子相近,少了二十多岁的冲动,却也没有四十多岁的无奈。此时司命神君还穿了件嫩绿色的衣袍,倒是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全然不似人界话本子上白衣飘飘的仙风道骨。

    只是司命神君看上去神清气爽,但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

    司命神君说:“身份都变了,也就谈不上什么方璞与常晟了,结局自然会不同。”

    “便是去看看会是怎样的结局。”

    “人都变了,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与公主何干呢?”司命神君条理清晰地说,“公主若是好奇这些,我这里有数不尽的命途,倒不如直接来我这里看。我还可以同你说说因果,何必浪费时间再去人间。”

    “算不得浪费时间。”文茵不为所动,“劫难已破,心结未解。与其终日思索挣扎,不如再去人间走一遭来得简单。”

    司命神君却摇头道:“公主又怎知此行不会再添新结?”

    “我不知。但总要试过才知道。”

    或许是被文茵说服了,或许司命神君原也没有打算为难文茵,所以他说:“公主想要怎样的身份?”

    “都好。只要不再是方璞与常晟就好。”

    “普通百姓也好?人命如草芥,乱世之中朝不保夕,纵使老夫给公主安排个‘一日行’的戏码,公主也接受?”

    “就像司命神君说的那样,命途之事最紧要的便是因果。只要能让我了解个前因后果,我便接受。”

    司命神君又摇头,道:“因果是外人看的,当局者读不懂。早晨还是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军,午后便会被一支流箭夺去性命,你问将军这支箭是何人射的,又是缘何而射,将军哪里会知晓?”

    文茵毫不在意,反而笑嘻嘻地说:“那便请司命神君善待我的命途。”

    “还有两个月就是公主的成神礼了,我实在不懂在这个节骨眼上,公主何必再去人间。”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搞清楚。”

    “公主应当明白即使回到过去,也不能做出任何改变过去的行为;或者不若说,就算你做了,我也会立刻修正,过去绝对不会被改变。”

    “我没有想要改变过去。”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让公主回到过去经历某个人的一生,这些事情也是定数,公主完全可以在我这里看到她命途的每一次走向,又何苦亲下人间?”

    文茵思索片刻,问道:“司命神君可曾堪破方璞的命途?”

    “不曾。”司命神君诚实地回答道,“方璞不属于人间,如非公主自作主张跳入人间,她本就不该降临于世。我能堪破人的命途,但无从知晓神的。”

    “司命神君又可曾堪破常晟的命途?”

    “是。”司命神君回答说,“甘露只是依附在常晟的身上,他没有自己的意志,必须按照常晟的命途走。”

    “所以常晟的选择并非甘露的选择。”

    “是也不是。”司命神君说,“人是没有选择的,都是因果的选择。”

    “也就是说若我与他不附身在任何人身上,只是简单地回到过去,我们的命途就是无法堪破的。”

    司命神君看着文茵,过了片刻才回答道:“是。”

    文茵施了一礼,说:“有劳司命神君。”

    “但这也意味着你们的命运不能影响身边所有人,所以注定是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司命神君说,“公主还是执意如此吗?”

    “有劳。”

    司命神君终于还是被文茵说服,道:“现时的一个月是过去的一年,距离公主的成神礼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为了稳妥,我最多为公主开启过去的运转轮一年。公主能接受吗?”

    “接受。”

    “即使如此,一旦我察觉到你二人有任何可能会导致未来发生变化的行为,我都会立即终止运转轮的运作,将公主强行带回神界。公主又能接受吗?”

    “接受。”文茵再施一礼,道,“有劳司命神君。”

    司命神君回礼,问道:“公主想去哪个时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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