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高得远见,近取亦从容。

    西北方向,楚云山庄内外院交界河畔,天无行云,水波之影暗了又暗。微弱的黑气隐匿成根茎,树干的褐,推波至岸,草踏低垂,显出了双履痕迹,交替缓移。

    ‘终究来了!’楚碧岸鲜少做梦,昨夜却梦见被师父当了一夜的鱼饵。梦里遮天蔽日的黑云,不断的撒下浑浊黏腻的‘鱼’,与其说是鱼,这些动物更像黢黑的蝌蚪,带着尾巴涌游漫天,无餍地吞噬天地间的清气。

    草凋残,木萎靡,众生非生茫然溃散。

    师父亿竿齐发,甩锐钩入天空,众鱼不受,纷纷绕开。

    再看天穹暗云之上,白衣银靴,挥一柄利剑,划出天罗,经纬密匝。奈何天地阴阳不通,此方世界故步自封,网隔世外。

    楚碧岸应境,踏足一步,手中莲显。突听得师父叫了句好,楚碧岸整个人身,如旋木被抛到天海,浮沉晕眩,渐失其重。

    热,焦灼,冷,撕裂。他掌上莲花叶叶千灵,灵灵寻钩作饵,地上蝌蚪见光反迷,纷纷回游,张口欲求,咬钩既诛。

    身上血肉分离,气脉上行,如水汽升腾,沟通有无,引得那网大撒八方,霎时云收淫雨灭,而他已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物。

    隐约听到:“小毛头,众生归处,归于众生,它,来了!”

    经此一夜,醒来仍觉困乏,便到秋千架上补眠。幼时,云媚儿总将他抱在怀中,同荡秋千,安适又温暖。

    他似在回味,人身相依时,自己的实在。

    浮光掠影,眼光微瞟。楚碧岸若无其事,飞速找寻从云相忆这里脱身的办法。却见云相忆遑急脱袖直立,压低声音道:“哥哥,那里不对劲儿。你可看到?”

    “看到了,我去处理,先不陪妹妹了,有劳妹妹亲自回院。”楚碧岸知她眼力了得,无法隐瞒。不慌不忙地扶树起身,系好外衫,举止雍容,看上去没把云相忆的发现当成大事儿。

    他款款目送,摆出等她离开再去的表情。

    “哥哥别装,你以为我看不到狂哥哥胸中的黑气吗,它们简直如出一辙,我必须去看看!”话未毕,云相忆已踏树当空。

    “妹妹!”楚碧岸飞身追去,拦腰将她扯落到另一棵高树枝上。严峻道“我可以带妹妹去,但妹妹要听我的,按我说的做!”

    “好。”他的眼里有闪电雷霆,容不得她反驳。

    楚碧岸牵着她的手,闲游而来,渐近河岸,为她指点风物。‘我知道哥哥又在装,那个,是不会知道的吧?’

    云相忆心里没底儿,努力配合,虽僵却也鲜活。

    再近一寸,楚碧岸忽而停步,回望云相忆,紧握其手:“妹妹,脚下有石,不要担心。”

    云相忆低头,他的脚下踩着一块普通的石头,放眼望去,整个河岸遍处都是。云相忆当是楚碧岸的提醒,跳跨过石头,躲了‘障碍’,谁料正踩中石头中心。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夏暑的闷,压得人盼一场淋漓透雨来纾解。

    凭她的经验,这和不如归的幻境很相似。她没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情,踩着每走一步就长出来的同一块石头,也不硌脚,仅是觉得河岸上的其他石头都盯着她看,有点儿,笑容满面?

    稀奇的感觉维持了十步,一切恢复如常,脚下的石头好像在又好像不在。

    岸边草丛上的脚印一直随着他们的靠近,变换着方位,几乎将他们绕了一绕,似有意试探,故布疑阵。

    楚碧岸停步,闭眼听风,脚印警惕地闪到他对面的一处,也保持不动。

    睁眼,摸向怀中,楚碧岸倏地片出银杏一叶,飞切断脚印下劲草。“兄台,我已入你阵法,还不现身!”

    半草喷黑气,以脚印为中心,两曲围圆,于对面相合,格距落点,点又聚气,共同在天空连成罩笼。

    此时猖狂笑声起,旋风声厉。趁此当口,楚碧岸回身将云相忆拢在怀中,遮住了她五毒砂剑影的微芒。附耳轻声道“妹妹别动。”

    忽有一人,手执黑丸,轰隆一声,炸落在脚印起头。

    重合脚印,阵法大盛,砰砰砰,圆周之内,型如幻日,投射出八个与本体相似的人身,个个身材壮硕,脸幕狰狞,眼神轻蔑。

    “除了本体,其他的就当看不到,妹妹,你一定要,害怕!”楚碧岸继续嘱咐,一弹指,云相忆微妙地跌坐在地上,仿佛她见了眼前的可怖,无法自控,惊吓腿软。

    云相忆得令立行,“啊”抓草后躲惊呼。“哥哥,救,救,救命,啊!”

    “哼,无用!”黑雾中人不屑地说,他并不放心,变动了云相忆视线可及处的幻身,血口獠牙,像她扑去。

    云相忆表现得,依然像被他的主体吸引,吓的忘记离眼,根本不知幻身已提刀掠她而过。

    黑雾人收稳幻身,有了判断。他真身猛地上前,对着云相忆大吼一声,惊得她六魂无主,学那鸵鸟将头埋在腿中,瑟瑟发抖,呜呜大哭。

    “够了!你要找的人是我,别再动我妹妹!”楚碧岸声色厉荏。“九步!”

    黑雾人周身微紧,警觉到,笼中鸟虽在笼中,但笼外尚存一笼,他在被楚碧岸制约。

    ‘他是在何时布的阵,明明身无长物,气泽都未见异动,难道是仅仅凭借一念就能让外物为他所用吗?主人是怕我命长?应该不会,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吧。’

    “楚碧岸,难怪主人看中你,还有些本事。”黑雾人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楚碧岸,一转眼,调笑道:“那丫头,不行,要不是你削弱了我的幻身,她不过一尸蝼蚁,想想那场面,真让人作呕。”

    “五步!”乱石顷刻当空,锐尖直指说话之人。云相忆的四周,营起壁垒。

    “咳......!”黑雾人嘴角噙血,他抹了抹,舔了舔滋味,兴奋道:“我都忘了我还有血肉,这味道,我已多年未尝。”他一震身,更浓的黑气从黑丸中涌出,他陶醉的吸食,伤势恢复。“你是动气了吗?主人说,你们这种人清高,不好对付,我看呀,你还行,没那么难对付。”

    楚碧岸冷笑,抬眸以对。“师父说过,你们得以存在,全赖杀伐果决,无情无义。你,来意不表,废话连篇,对我毫无杀意,莫不是你那主人慈悲,遣你这废物来度化我?”

    黑雾人咧嘴咬牙:”主人的筹谋,我不会告诉你。可你楚碧岸,枉为人子,你当真不知楚尘是如何枉死,是谁将他化骨于无形,渣都不留?你有杀父仇人,她就是你娘,是你娘啊。哈哈哈,楚碧岸,你在天玑谷稳当躲着不好吗,现在回了楚云山庄,不怕你娘哪日把你也化了,送你们父子团聚吗?”

    云相忆愤怒抬头,‘没有道理!’。她忧心的看向楚碧岸,虽然黑雾人说的每一句话都逻辑不通,但提及此事,句句都变得举重还重,加倍诛他的心。

    黑雾人癫狂加身,顾不上看愤愤然的云相忆。眼神甩到她时,只剩下嗤之以鼻,她双目含泪,直直地望着楚碧岸。

    楚碧岸感而侧目,先是一愣,忽而化笑,“兄台,你可有良策助我,弑母,报父仇。”

    “你这人......呃,没有!”

    “怎么会呢,我看兄台可是此道行家呢!”

    楚碧岸双瞳黑白间,光影走马。

    眼为门户,顷刻洞开,黑雾人没曾想到,对面那双清湛的眼,沉潜着无尽的深渊。将他心底的隐秘、阴暗,冲击成了浅滩,其内的龌龊,被良知的海呕吐出来,曝露在他的心上,映在楚碧岸的眼幕。

    他想回避那眼,可已然逃脱不掉,驱动黑气强行抵抗,每一处毛孔都似长了荆棘,蛰疼的他冷汗直流。

    ‘可恶,这该死的人身。’

    “兄台,生你者两人,剔一人骨,剜一人心。你生者,无数,皆尚未出世,胎死腹中,与母同亡。呵,生而为人,的确委屈了你。”

    “难道他们不该死吗,他们不都爱我吗?我取他们的命,换得主人的信任,立刻就全了他们的愿,我出人头地啦,他们定会因此含笑九泉啊。还有那些女人,不是说好要和我日日成欢吗,怎么得了孩子就扭捏起来,我就吃了它们,得了我的,出于我的,都要归我,补我。这也是主人告诉我的秘法,助我脱离人身,得大自在。你看,我这一身功力都是这么修来的,不过,现在我那府库已换成了主人的灵雾,再寻女人已是索然无味,我得寻些别的法子精进精进。”

    黑雾人想到反击的法子,眼神变得贪婪:“主人说,天下还有两味大药可助我道长进,一味是你,另一味,就是你那失了元阳的师兄,也不知还有没有用。纵使他无用,他的女儿......”

    声音转成鄙薄邪淫:“凭这几分姿色,倒也够格,爬我主人的床。”

    轰隆,惊雷卷空,阵内穹顶裂闪刺眼。

    抓准时机,提黑气聚在咽喉,黑雾人猛地张口,朝那裂处喷浆。楚碧岸迫后一步,黑雾人身得解脱,一溜烟踩回原位,得意道:“果不其然,你这阵法全赖心性,稍有不稳,就生破绽。怎么样小子,要不要随我回去,让主人给你炼化炼化,教教你,怎么做个男人。”

    云相忆焦急,再驱五毒砂剑影,小心地让光隐于石垒,伺机助攻楚碧岸。

    “还有吗?”

    黑雾人听那声音辽远飘渺,又近在耳边,楚碧岸明明在十步开外......

    “呜,什么?”黑雾人只见楚碧岸浮现在他面前,捉他脖颈,提将起来,抛固在半空。

    黑雾人浑身闭憋,他已不用呼吸,但他的生机全仗黑气流动,现下全被扼住,死生一线。

    楚碧岸抬眸散瞳,再次将他攫住。

    ‘这次竟然是......心神!’黑雾人紧闭口舌。

    “比如,你主人是谁,他要做什么!”

    “主,主,人,陶,陶。”黑雾人压了回去,咬嘴戕舌,满口黑雾脓血乱流。

    楚碧岸负手抬头,善解人意道:“直呼主人名讳,为奴者死罪,我不为难兄台。至于他的用意,兄台但说无妨。”

    “乱,乱,乱你,心神,伺机,养,养,空,空,空器......”跌跌拌拌,唇舌交战,黑雾人瞪眼抽搐。

    “何为空器?”

    “我不知。”

    如此利索,楚碧岸知他这句不知不是虚言。

    “得罪了!”黑雾人咣当落地,瘫为一坨死雾,大觉死期将至。

    他的八个幻身,脱阵成列,阵在楚碧岸身后,威严如天降,摄他真身。

    楚碧岸勾勾手指,比划了一个九。

    “我不杀你,但,有些话,总要以牙还牙。”

    “哄,哄......”八个幻身震足荡尘,尘土附着其上,立刻长出尖牙利齿,数百张啼哭的小嘴,哭声似婴儿,断断续续,阴森可怖。它们六神无主,推搡摩梭,变换移动。

    天雷降光,劈开了八幻身的眼,扑簌簌的流下泪来,个个眼神哀怨,眼中重重美人身影。哭声停了,一阵阵娇笑,它们得了眼,看清了对面的黑雾人,一哄而上,撕肉饮血,吞气碎骨。

    唯有一个幻身灵光一显,停了掏心的动作,呜呜咽咽的说:“儿啊,疼吗?”

    百千罪恶,千万偿。灵光没了,捏碎的仅是,铁石心肠。

    千疮百孔,身上冒着的黑气,微弱单薄。疼,血都像是笑话,嘶吼,抵抗,有用吗?黑雾人心中怨恨,恨父母是人,凭什么生出他来,恨那些女人欺他不够强,夺了他一身修为。

    银针如雨,刺入脉道孔窍,他竟然吸了一口气。‘我,我不要做人!”他惊的滚爬起来,调转黑气,发现尚存,得了希望,晃悠站起,虚张声势道:“你今日不杀我,来日必定后悔!”

    “哦?我拭目以待,我更想知道,你对你那陶主人,有几分真心。”楚碧岸直视他眼,踢了一下脚下石头,两阵俱散,实景再现。

    云相忆一时不适应本来的气压,抚胸轻咳几声。

    “你当真不杀我?”黑雾人半信半疑,试着后退。

    楚碧岸递手去扶云相忆,她许是被他骇人的能力震到了,心存余惧,抬手又僵住。

    楚碧岸一笑,唤了声妹妹,云相忆受其感染,笑递过手。

    “今日我妹妹在,杀你,脏!”楚碧岸侧目利视。

    黑雾人还是不敢相信,原地不动,奴性大起。

    楚碧岸无奈道:“你走吧!”黑雾人无动于衷,楚碧岸略拉长音:“或者......滚!”

    黑雾人听命便动,回头瞟一眼二人牵着的手,鄙夷哼道:“不过尔尔!”说毕,吞下黑丸,黑气复燃,隐身踏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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