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天暑月,背阳的屋子里一片阒静。四墙上斜着一挹清光,像有凉澌澌的水幕流过。

    屋内的人也都阴着脸,气氛像笼着一层铅灰。

    审神者躺在床上,不知该如何应对床边围着的那一圈面带微笑,却隐隐有些神色不善的部下。

    “那你的回答呢?”烛台切的语气仍然是温和的,说出的话却如同拷问。

    “……因为那个时候,感觉好像快要生病了。”审神者哑着嗓子小声回答。她对于自己即将生病的预感一向是很准的。

    “我们在问的不是这个吧,”烛台切仍然微笑着,“为什么感觉不舒服的第一反应是要离开本丸?”

    “因为……回现世躺几天应该就能好了……”

    “也不是问这个。”

    听上去好像比刚才更生气了。审神者不动声色地避免着与他目光相接。

    “为什么生病了的第一反应是要躲着我们?”

    刀剑们终于直截了当问出了最让他们在意的问题。因为他们的主人似乎是一根不通人情的木头,如果不把问题抽丝剥茧地递到她眉毛底下,就无法明白让他们难以介怀的到底是什么。

    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打算主动告诉他们生病的事,也应该是选择留本丸,在大家的照顾之下休息几天等待康复吧?在身体抱恙的情况之下,怎么可能会有“瞒着所有人默默离开”这种行事选项啊?

    可是,审神者却被这样的问题问住。

    并非因为背后有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情,而仅仅是因为,那是连她自己也没有思考过的事。

    在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让部下们产生怎样的疑虑之前,头脑与身体已经顺应惯性做出了选择。比起判断,更趋近本能——摒却常识与逻辑而占据了绝对上风的直觉如此认定,生了病的她不应该被任何人发现——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必须把生病的自己藏起来?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看到,为什么必须遮掩过去?

    是不想暴露不够坚强的一面?不想给本丸的大家增加麻烦?不愿意留在本丸面对没有处理完的工作?

    好像……并不是因为那样的理由

    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一直……只能是这样。

    因为生病是——

    “对不起……”

    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成为习惯的道歉脱口而出。就连审神者自己也隐约觉察到,这和她在生病时选择避人耳目的行为,似乎是同一套惯性使然。

    不论如何,她好像又犯错了。虽然道了歉,但他们的神色好像并没有变得释然。审神者把被口罩遮住了大半的脸稍稍埋进被角,心里有点难堪地失落着。她又让他们失望了吗?

    床边的人看着主人,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并不是想让你道歉啊。”

    烛台切一只手无奈地摸了摸躺着的人的头,心里莫名被一阵让人有点难以冷静的感觉搅得不像样子,有种说不上来的怜爱。该怎么说呢,这孩子有时候简直让人拿她毫无办法。

    为什么会像认错一样地对他们道歉呢?他们的主人在排兵布阵时分明机敏异常,却会在这种时候把关心误认作责备。

    好像并不是第一次。她身上由来已久的孤楚,她不可接近的温柔,总是在这种时刻不露声色地说着拒绝。这简直让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该怎么才能让她明白,他们并不是在责怪她,只是不愿意看到她始终只想靠自己一个人撑过去呢?

    明明他们就在身边这么近的地方,为什么从来不试着来依靠他们一下呢?

    * * *

    其实从前一天的清晨开始,这场病就早有预兆。

    在面朝南边花圃的廊下,审神者与来人迎面相值。

    “福岛。”审神者站定了脚步,抬起头和面前的刀剑打招呼。

    “不是福岛,而是‘哥哥’吧?”福岛耐心地纠正道。

    在他的身后,端着为早餐准备的荞麦凉面的烛台切和谦信景光恰好路过。“又在邀请别人喊你哥哥吗?”烛台切笑问。

    “就是因为光忠不配合,所以主人才也不肯叫哥哥的……”福岛听上去有点垂头丧气,但还是风度一如地对主人微笑着,似乎对于被叫哥哥这件事仍然没有完全放弃。

    谦信景光在烛台切身后一板一眼地对福岛说道:“小豆说,主人是创造了这座本丸的大人物,应该非常非常尊敬地对待主人才对。”

    “虽然是这样,”福岛有点为难地皱眉,“但在我看来就是花苗一样的小妹妹而已啊。”

    “叫他小福(福ちゃん)就行了。”烛台切转头对审神者笑了一下,端着竹篾的大盘和谦信景光一同朝厨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束淡色的小花被送到审神者眼前。

    “是今天的鲜花,装饰起来吧。”福岛对主人说。

    “哇,谢谢……”审神者有点惊喜地接过。毕竟,还从来没有什么人送过她亲手栽培的花呢……“装饰在哪里呢……?”审神者思索着四顾,想起自己在御所的窗台下好像有一只恰好合适的花瓶。

    福岛用手替她梳了梳鬓角的头发,“这里。”

    趁着主人还有点呆呆地,福岛轻车熟路地掐下一对并蒂的花苞,替她把花簪在了耳边。

    然后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嗯,很合适。”福岛露出满意的微笑。

    然而审神者却没能说出什么话作为回应,反而眼眶越来越红,还出乎意表地吸了吸鼻子。

    “诶,再怎么感动也不至于哭鼻子吧……”

    “对、对不起……啊嚏!”审神者捂着脸打了个喷嚏,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福岛一边手忙脚乱地找来纸巾给人擤鼻子,一边有点怀疑地想道——难道是对这种花粉过敏吗?

    “对不起,最近鼻子痒痒的……啊嚏!”

    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前兆之一了。

    也是在那一天的下午,审神者忽然觉得胃不太舒服,但以为只是饿了,所以来到厨房打算找点东西填饱肚子。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正是肠胃炎初露端倪时的症状。

    审神者在厨房里碰到了长船家的三振太刀。

    “呀,是小花(花ちゃん)。”福岛兴味盎然地招呼着主人。

    ……这算是什么称呼,是对她没有叫他哥哥的报复吗……审神者虽然实在困惑,却连吐槽的力气也不太提得起来,只是尽量微笑着在桌边慢慢坐下,向灶台旁的刀剑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会觉得饿还真是少见啊。”烛台切仿佛很高兴似的(*注),飞快地便和小豆一起变出了一碗油豆腐乌冬面和一份软奶油冰淇淋。

    (*注:烛台切高兴的原因详见《想把主人喂胖的刀剑》,不过不看也不影响下文阅读。)

    食物已经摆在了眼前,适才驱使审神者来到厨房的饥饿感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实在没有胃口,但审神者不愿意辜负他们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食物,只好把半融化的冰淇淋拌了几拌,慢吞吞地咬着勺子。

    “光吃软软的东西对下巴可没有好处哦。”注视着主人用餐的小豆在一旁叮嘱。

    她早就过了成长期了……审神者想要吐槽,却连这一句也有心无力。稍微吃了一点东西之后,比起刚才更加头晕目眩,胃也更不舒服了。审神者支起身子想要离开,脚下却虚虚地像踏在空中。

    厨房内的刀剑互相看了一眼,主人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劲。审神者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却也已经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有所察觉,于是匆忙为自己的离席找了个借口。

    “我回……现世一趟。”

    这种时候回现世?刀剑们又对视了一眼。但是,他们非常清楚自己不该对主人的行动有所置喙。

    于是,审神者带着三位长船刀剑的“路上小心”,一个人回到了天守阁的御所内。一踏进门,勉强维持着的力气便全部松懈下来,眼前惛惛惚惚,一片黑矇。

    想要张开返回现世的传送阵,却失败了。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她没有办法全权掌控自己的灵力。但实在没有力气再试一次。

    审神者昏昏沉沉地想到,不如稍微休息一下再离开吧,然后把身体埋进了被子里。

    于是当天晚上,送来晚餐的刀剑便发现主人发起了高烧,病倒在了自己的房间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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