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政医疗中心转运回本丸,进入复苏程序后的第三天,审神者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虽然身中多处刀伤,尤其是双手掌心的贯穿伤导致了大量失血,但经过医疗中心的休克急救后,基本生命体征早已恢复平稳,如果仅从肢体创伤的角度看,无法解释为什么早该苏醒的人会陷入这么长时间的昏睡。

    所以,百思不得其解的历史医学研究者们对参与了这次任务而无法苏醒的审神者们进行了全息检查,终于提出了某种假设——返回过去的审神者以半灵状态维持存在,然而,作为历史中并不存在的异物,他们无法承受自身与彼时之间巨大的时间压差,稍有行动就会就会被那压力沿着阶差的方向撕扯、倾轧。虽然身体上没有留下这种损害的痕迹,但其实灵魂的完整与稳定已经遭到了破坏。

    审神者甫一转醒,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声音不约而同响起。

    “主……主人醒了!”

    “感觉怎么样?”

    “哪里疼吗?”

    “饿不饿?”

    “……行了,别都一起说话。”药研警惕地瞥了一眼黑压压挤了一圈的人群,以免有哪个没轻没重的家伙靠得太近把人碰着了。

    在主人无法醒来的那几天中,刀剑们由于担心过甚而无法注意到这些,如今主人略一动弹,反而更显得整个人只是被子里小小的一窝,不堪一触似的,让人有点心惊。

    审神者还有点迷迷懵懵地不知身在何处,所以迟迟未作回音。一时无法细数,但从她探知到的灵力来看,大概整个本丸都挤在自己的床边了。尤其把她从敌军本丸救回的那一队人,好像连战装都没顾得上脱换,就那么遍身血污地不知等了多久。

    毕竟,他们最初得知主人无法当日返回本丸时,只以为这和往常那些时政举办的例会、集训、研修会之类的活动没什么两样。“就当审神者大人是去修行了吧,不日就会回来的。”就连来自时政的狐之助也是这么说。

    但那一夜尚未过半,另一位未参加“修行”的审神者却火急火燎地私自出现在本丸,抓着他们便说:如果你们不立即动身,她就回不来了。

    他们原本真的只是安心等待着主人像之前一样安然返回,等来的却是急赴前线的同伴们飞书传回的主人重伤的消息,以及几天之后,从医疗中心送返的那个昏迷不醒、遍体鳞伤的主人。

    无法接受被欺瞒的愤懑,还有后知后觉的揪心与自责,但是当看到主人慢慢睁开双眼时的样子,这些情绪忽然都败退至极边极远的一隅里。

    因为此刻唯一重要的,只是她又回到他们身边了。

    “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让审神者执行战场任务?”

    “该死的……政府不是应该保证你的安全吗?”

    “为什么要派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为什么没让我们也一起?”

    “我们不是为此才成为你的刀的吗……”

    从清光声音中余下的颤抖,大概能想象得出他担心得发红的眼眶,和失落自疚的神色。

    “敌人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等到刀剑们发泄似的一股脑问完,审神者才在稍微缓和了一些的气氛中,让自己露出一个平和的笑。

    “没关系,并不疼的。”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便松了口气,还算过得去,听起来没有那么惨不忍闻。身上的伤看来确实得到了妥善救治。况且如今回到了本丸的灵力场中,耗尽的灵力也已经恢复了殆半。

    审神者又补上一句:“灵力可以封住痛觉。”

    其实不能。但是,没有必要让他们太难过。

    刀剑们闻言,没有反驳,只是有些沉默。

    怎么可能不疼?将主人救出的那一队刀剑已经向他们转述过,那两柄匕首是怎样把主人的身体钉在墙壁上,他们到达时已经几乎流尽了血,满目猩红。背上还有一处砍伤,显然是掩护他人时不意背向敌人所致,从肩胛裂往另一侧的腰际。如果不是主人是以半灵状态返回过去,仅这一处刀伤就足以要了任何一个人类的命。

    不论是受伤还是流血,他们都是为了让主人不必经历这些才战斗的……可是,在他们一无所知、力所不及的地方,主人不知遇到何等可怕的遭际,身陷囹圄,还受了致命的重伤。

    如果连主人的安全都保全不了,这样到底还算什么部下……?

    审神者能察觉到他们的异样,然而,就在方才刚一醒来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一件不得不立马着手安排的事,因此无法让他们久留。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再次开口时,没有回答部下们先前的一连串发问,而是改换了往日里下达任务的口吻。

    “都退下,然后,帮我把狐之助叫过来吧。”

    就算声微气弱,说得轻言慢语,也仍然是命令。

    主人自醒来后看上去就有点神不守舍,隐隐地总让人觉得哪里有种不自然感,而且几乎没有向他们看过一眼。不过,就算刀剑们因此而忧心忡忡地不大情愿离开,主人的决定依然不可悖逆。

    * * *

    “狐之助,大家都走了吗?”

    审神者看上去有点奇怪,问的也是个有点古怪的问题。一望而知,除了她和管狐,御所内早已空无一人。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审神者轻轻点头。然后在她的要求下,狐之助对任务结束至今的现状进行了说明。

    “看来是彻底失败了呢。”听完狐之助的汇报后,审神者说。

    “不,至少我们首次了解到了时间压的危害性。原来深入过去会对审神者造成难以弥合的伤害,也极易惊动检非违使,这些都是极为宝贵的情报。参与本次行动的各位审神者大人都是为新的战斗方式探索前路的先驱者,对此,政府感怀至深。”

    审神者对这番宏论很难说有多大兴致,只是问道:“有减员吗?”

    “万幸的是,此次行动暂未出现审神者阵亡。”暂未——还有人正在重伤抢救的意思。

    不论如何,哪怕是以时政对战况的误判为前提,这样的结果都糟糕得难以收场。看来政府接下来应该会考虑让审神者以其他方式介入战场,亲临前阵这条路肯定是行不通了。

    “还有,狐之助,”审神者说得很轻,“我从醒来开始,就一直看不见。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狐之助也极震惊,“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异样吗?”

    审神者摇了摇头,被恢复未久的意识所接管的身体中仍然存在着某种失控感,连她自己也不太确定这具身躯到底是否正常运转着。

    狐之助见状,立马联系医疗中心为审神者安排进一步的身体检查。然后,它转向仍然卧在床上的审神者。

    “审神者大人目前的身体状况,要告知刀剑吗?”

    审神者思考了片刻,一声不答。狐之助理解她的担忧。在主人的力量有所衰弱的本丸会发生什么样的严重事故,他们都对这样的案宗早有耳闻。

    “总之,我会先上报这个情况。请审神者大人好好休息。”

    狐之助说着,一卷尾巴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 * *

    从赶来报信的那位审神者的只言片语和狐之助的闪烁其词里,本丸的刀剑们对这次没有向他们透露却导致了主人重伤的任务有了一个概括且负面的印象。那就是主人似乎是因为本身的灵力资质十分优秀,才成了时政这次铤而走险的行动中的小白鼠。对于这种拿着自家主人当作后果未知的试验素材的行径,刀剑们自然愤怒得出奇。

    所以,当那只来自政府的管狐要向他们进行现状告知的时候,刀剑们对它没有半点好看的脸色。

    “目前可以确认的是,由于时间压差的侵蚀,审神者大人暂时失去了视觉。经过详细检查后发现,也一并失去了味觉。由于不管是身体还是灵力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希望诸位可以在审神者大人完全恢复前坚守职责,继续加强本丸的安防工作。”狐之助严肃地说出了自己刚从医学检测报告上看来的结论。

    刀剑一片惊诧。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主人身负重创的恶耗之后,还会有这样的消息接踵而至。

    痛心,震怒,难过,恐慌,罪疚,惭恧……审神者能觉知到无数情绪正汹汹袭来。刀剑们的灵力与她自己悉出一脉,就算目不可见,也能切肤地感觉到他们纷纭不宁的心绪。

    “没关系,可以恢复的,”审神者及时出声,“现在就已经好多了。”

    她想让自己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所以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但那张凄白的脸上,失去光芒的眼中空空尽尽,有种洞然无神、令人不安的美丽。目光好像看到哪里,哪里便坍空了一块,反而让人更加锥心。

    附着重力一般的沉默。刀剑们仍然肃立着。

    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交汇在自己身上所产生的强烈的对焦感,审神者有些无奈地道:“别生气呀,”她的部下们那样怒火中烧,首当其冲的狐之助已经在她手边吓得全身发抖了,“虽然是政府指名的任务,但是我自愿的。”

    “……可是,主分明是被利用了!”长谷部终于忍不住出声驳道。其他人也纷纷应声。

    “他们贪图主的灵力,又利用主一时心软,在敌方意图都没探明的情况下就把主送到那种险境中去……”

    “就连像样的撤退计划都没有,如果不是别的审神者大人出手相助……等政府援军到的时候,主都已经……”

    刀剑的话语被哽住。审神者也默然了片刻。在过去的一小段时间内,敌军步步追逼,战况危如累卵,但不论是审神者阵亡还是本丸被攻破沦陷的消息,都不允许为刀剑所知。所以在他们看来,也许事情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可理喻。他们不知道战况较之以往已经急遽恶化,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其实,被利用也好。被利用……是尚有可资利用之处。曾经,她连这样的东西也没有。况且这一次——她是为了保护他们。所以哪怕孤注一掷,明知险象环生,也非去不可。

    可是该怎么对他们解释呢,保密条例密不透风,他们就连眼下的日常已然岌岌可危也一无所知。

    审神者在心里无可奈何地一笑。她还是宁愿他们毫不知情。

    所以,主人的选择无需对部下解释。

    “这一次,是对敌人目标的研判失误,但时政亦非有意为之。”审神者说道,以标志着讨论已经结束的口吻。不过,语气非关责难,只是严正温和。

    虽然空无一物的目光无处落脚,但还是望向了刀剑的方向。

    “如果害怕遇险,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成为审神者。”

    在那位审神者前辈(*注)前来本丸指导审神者进行战场传送的训练时,面对刀剑对主人难道有必要亲临战阵的质疑,前辈抛出了这样的反问——‘你们是不是把这场战争想得太简单了?还是说……你们在小瞧她作为审神者的觉悟?’

    (*注:详见《主人要被审神者同事抢走了怎么办》。)

    如今,审神者也将类似的诘问与她的回答置于他们眼前。

    这是她自己所受的伤,所以,无论他们多么心痛自责,也不能代替她做选择。那无异于看扁了她的觉悟。

    在决定成为审神者、召唤出刀剑、成为参战方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同时选择了这个身份的代价。

    * * *

    时间压不会造成物理性的伤痕,然而,会对人的存在本身展开摧毁性的蚕食。哪怕只是短暂地置身于异位的时空中,审神者也因此而一时被夺去了视觉和味觉。就像历史在发出低低的警告。

    不仅是看不见。无法感知光暗的身体不知昼夜,正常的节律开始紊乱。也一并失去了视觉带给大脑的平衡感和距离感,哪怕最简单的肢体动作也因此而失调。审神者觉得自己无力得宛如成了个婴儿,只能被扶着、牵着、抱着移动,日常生活中琐屑的种种需求,都得由别人代为完成。

    那么刚强坚韧的主人,如今要完全依赖别人的帮助来生活,这对她来说一定相当难以忍受——刀剑们本能地知道这一点,所以都尽量让自己在照顾主人的时候表现得轻松如常一些,有时故意拉开些微距离,不想让她太不自在。

    但是偶尔,审神者还是会注意到身旁照料着自己的近侍一时陷入了暂停般的沉默。她知道那是他看着变成了这样的主人心里不好受。每当这样的时候,都有点想要伸手摸摸他们的脸,描摹那些起伏和轮廓,就像用手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的神情。

    但终于没有伸出手,审神者只是安慰地说:“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这成了受伤后的审神者重复了最多次的一句话。

    这是她自己的伤,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所以没关系的——不是任何人的错。

    因为舌头尝不出味道,吃东西也变成了煎熬,有时甚至喝水都费劲,因为液体的触感在舌尖变得陌生而异常。

    “大将,感觉怎么样?”药研为审神者准备了药。

    “没有味道。”审神者故意多此一举地描述道,然后冲他一笑,“失去味觉也有好处,药研的药一直都很苦。”

    不知为何,药研却出其不意地俯近了身子。

    审神者被突如其来的一触吓了一跳。连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药研的一只手已经牢牢地扣在她左手的臂弯处抓紧了。

    “药研?”

    刀剑没有回答,但拇指上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抵在肘窝里的一处,隔着一层布,在肱动脉搏动的地方——缓慢地,来回地,令人有些不安地摩弄。

    审神者忽然因为那个动作所提示的含义而僵疑不动了。药研的眼睛微微眯起。

    “大将醒来前,身上的伤都是我在换药的。”药研压低了声音说。

    正因如此,才会在左臂的内侧,这个总是藏在衣服里的秘不示人之处,见到了皮肤上的四五道平行的疤。新旧不一,但辙痕似的规整,呈现出冰冷的几何形。

    “那里……”

    “那种边缘匀齐,走向笔直的伤口,”药研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主人,“只有在毫无挣扎的情况下缓慢割开才会形成。大将,你是右撇子吧?”

    看不见的面孔来到近处,无可回避的距离再次缩短。见她神情退却着一言不发,那声音带着问题再一次逼近。

    “大将,你曾经伤害过自己吗。”

    “……那是……有一次不小心……”审神者咽了咽口水,借口还没编得圆满就放弃了。大概她也明白这种蹩脚的借口无法让人相信,所以干脆归于沉默。

    药研皱眉看着主人。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打算永远不让我们知道吗?”

    审神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是她深藏已久的,极痛极弱之处。

    那里藏着一个千疮百孔,丑陋不堪,濒临死去的人。

    时至今日,仍然无法示人。

    “……我现在没法说这个。”审神者低声说道。只是说出这么一句,就疲惫到了极点似的,神色看起来已经非常辛苦。

    药研的手忽而松开了,语气变得缓和,“抱歉啊,大将……我不该追问的。”

    “没关系,”审神者知道药研并不是故意想要逼问自己,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用怕哦,药研。”

    药研蓦地被这话小小一惊。难道主人看得见他的表情?不……即便看不见,也还是一下子猜中了他的顾虑。

    “因为,我现在有了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审神者对他说。

    这一句话中似有多重层层叠叠的含义。药研看着主人的目光里仍有拂之不去的担心。

    因为——活下去的理由是一个危险的东西。

    如果有一样东西,人甘愿为它而活。那么,也必甘愿为它而死。

    大将,你找到了一样你愿意以死赴之的东西吗?

    他很想这么问,但还是勉强自己在声音中流露出笑意。

    “是吗,那么……等到能说的时候,能好好告诉我吗?”

    审神者嗯了一声。

    等到能说的时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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