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识课退课的人很多，后来只剩天钧师徒和上清宫三名弟子。人少之后，课程进展更快。天钧讲解完伺神与封神术的要领，便叫弟子们开始两人一组的对战。
龙芸第一个对战的人是撄宁。
龙芸与撄宁在课室的角落中相对而坐。撄宁正襟危坐，龙芸却漫不经心。她见撄宁如临大敌的模样，笑道：“撄宁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辛酸往事，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撄宁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龙芸笑道：“那你可准备好了。我可厉害了。”
这不是假话。
伺神之术，亦是御神术的一种。御神术以驾驭元神、控制神魂为要旨。驾驭元神与窥伺神识，的确有共通之处。上一世龙芸以御神令操控逝者元神，得以锻炼出无比强大的精神力。很快她便知道自己修习伺神之术，有着过于常人的进展。
龙芸与撄宁各自瞑目。龙芸将自己的识海彻底放空，意念在身周游走。很快，她便捕捉到撄宁试图窥探她的思绪。
撄宁这一步其实冒险了。如果他上来就施展封神之术，龙芸也许还要费些心思才能进入他的识海。可他一味进攻，反而露出破绽。
龙芸跟随撄宁的那道思绪，向撄宁的识海中游溯。很快，她的眼前出现一片暗蓝色的平静海洋。
这片汪洋大海之上，没有阳光，也没有风浪。天空惨淡，风平浪静。龙芸纵身跃入海中。
这一跃，仿佛是一石惊起千层浪。海底之下忽然生出无数道暗流，在龙芸身周涌动。紧接着又出现巨大的漩涡，像是要将她吞噬。
可龙芸无所畏惧。大海本就是她的故乡。她的水性极好。识海虽然不是真正的海，可那些涌动的暗流漩涡，便如海底的水流一般。龙芸游走在识海之下的暗流与漩涡之间，几乎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很快，她便避开了海下的暗流礁岩，抵达了这片识海的底下。海底的沙土十分柔软。龙芸没有犹豫，继续向深入突入。
眼前先是变得黑暗，接着又变得光明。
再以神识睁眼时，龙芸看到面前出现一扇红色的大门。龙芸试着推门，大门纹丝不动。
却能感觉到，那扇门异常的温暖，带着温度。
龙芸将耳识附在那扇红色而柔软的大门上，听见了擂动如鼓的声音。是心跳。
龙芸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撄宁的心扉。
龙芸将神识完全地贴靠在那扇门上，在撄宁的心扉前，撒娇道：“撄宁师兄，让我进去嘛，让我进去好不好~~”
她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舌识轻轻地吻在了心扉之上。
只一下触碰，那心扉便如触电一般，迅速而无声地打开了。
心扉之后是炫目的白光。龙芸被那道白光，拉进了撄宁的回忆中。
*
再睁眼时，龙芸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少年的身体里。
那少年正在一间书房中静心写字。龙芸借着少年的眼睛，看到那工整的楷体字，虽显稚嫩，却已有后来的磅礴气度。
这便是少年时的撄宁师兄啊。龙芸想。
窗外传来一声马嘶。少年撄宁抬眼一看。龙芸借着他的眼睛，看见窗外是个兵荒马乱的庭院。院中有许多甲士，在匆忙地出入。他们有的披着铠甲，有的没披铠甲却负了伤。似乎是刚下战场的兵士。
接着听见院中有兵士道：“颜大夫真乃神人！手起刀落便将那两个贼首的脑袋砍了下来！今后何人还敢小瞧书生！”
另一人道：“颜大夫虽出身书香门第，却是咱们朔州的大将军！这回手刃何千里两员大将，大挫反贼气势！剿灭叛军，收复云冈、山阴，指日可待！”
却又有人道：“颜大夫诱杀何千里两名心腹，虽然可喜，可那何千里必不能善罢甘休，只怕前头是一场恶战！”
先一人道：“怕什么！待何千里反扑，忻州、晋中的援军也到了。到时咱们哥们大干一场！”
这时就听到有人唤他：“阿宁，颜大夫请你过去。”
少年撄宁应道：“是。”起身朝外走。
一路上都有人向撄宁问好。“二公子！”“二少爷！”撄宁全无贵族公子的傲慢，一一向他们回礼。
过几处拐角后，撄宁来到一间靠后的堂屋中。撄宁推门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只见那屋里坐着好几人。
上首是一个文官模样的中年人，面貌清瘦，与长大后的撄宁有几分肖似。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面目清秀，与撄宁有六分像。只是他身披铠甲，气宇轩昂，比撄宁更为英武。
少年撄宁走向屋中。只见中央的方桌上，放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乍一看，面目狰狞，连龙芸也是一惊。
上首的青年见了撄宁，道：“阿宁你来了。”
少年撄宁被那两颗人头吓得倒退两步。那青年笑道：“把你吓着了？”
少年撄宁惊魂甫定，才道：“拜见父亲。拜见兄长。”
上首那中年文官，便是撄宁的父亲颜国焘。颜国焘身材瘦弱，便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眉目间有一股杀气。他问撄宁道：“阿宁，你今年几岁了？”
少年撄宁道：“回父亲的话，孩儿今年十四岁。”
颜国焘道：“十四。十四岁也不小了，该当事了。家国有难，不能成天坐在屋里做个书生。”
撄宁道：“请父亲吩咐！但有派遣，孩儿愿一力承当。”
颜国焘递出一封信，又指桌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道：“这是何千里两名大将的人头。你将这封信，还有这两个人头，送去忻州城，交给忻州太守阳承业。一则是向长安表功，二则请忻州速派援兵至朔州。为父斩下何千里亲信的首级，何贼不日必然反扑。汝父与汝兄当坚守朔州，待你领兵来援。”
撄宁的哥哥道：“阿宁一个人怕是……”
颜国焘道：“张叔随你同行。”
少年撄宁郑重道：“孩儿领命。”
撄宁哥哥上前，用油纸将那两个人头包好，递给撄宁。撄宁到底年幼，捧住那两个人头时，脚步几乎踉跄。
撄宁与张叔会合。张叔已备好马匹。同行的大约有十几个将士。撄宁随张叔一道，日夜兼程从朔州赶到忻州。
到忻州后，忻州太守阳承业得知颜国焘次子携反贼首级来访，亲自出城迎接，对撄宁礼遇有佳，并承诺向长安禀报军情后便会派兵驰援。撄宁十分感激，将父亲的书信与两名贼首的人头一并交给阳承业。
会面之后，阳承业派人将撄宁与张叔安置在忻州城的会馆中。那会馆离太守办公府邸有半个时辰的马程。撄宁等了两天，也没得到阳承业的回音，又去太守府拜谒。府中亲兵将他迎至偏院，好茶好酒招待，却就是不见阳承业本人。
这般拖到第三日上，有朔州兵士来见撄宁，说何千里的兵马已过山阴，不日将抵朔州。朔州城内官兵拢共不过三千人。军情紧急，万望忻州兵马驰援。
撄宁带着军情又去太守府，府中亲兵又将他请去偏院。撄宁跑去太守府正殿，那里空无一人。
撄宁心知明请无望，半夜与张叔一道，着夜行衣潜入阳府之中。
两人费了一番心力，终于找到阳承业日常居宿之处。他们在屋瓦之上窃听，却没想到听到了如下对话。
阳承业对儿子夸口道：“这一回你爹我立下大功。何千里两员大将的首级已送至长安，天昊大帝天颜大悦，召我入京谒见。杞相来信道，此番军功不小，再表奏平叛之策，封官进爵指日可待！总算可以离开忻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哈哈哈！”
张叔掀开一片屋瓦。只见阳承业身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养尊处优，肤白貌美，龙芸一眼认出来，那便是少年时的阳子居。
阳子居道：“恭喜爹爹，贺喜爹爹。”
阳承业笑道：“那也要谢谢你，为爹爹出此良策。”
龙芸在少年撄宁身中，感受到他心神俱震，几乎要从屋瓦上摔落。张叔一把扶住撄宁。
可这一番响动，还是惊动了阳承业。阳承业道：“谁？”急唤卫兵。
张叔引开卫兵，最终被阳府的人抓到。少年撄宁孤身一人逃出阳府，却不敢再回会馆，趁着夜色盗马逃出忻州城。
少年撄宁六神无主，走投无路，骑马连夜奔回朔州，正赶上何千里率叛军反扑朔州。
颜国焘等不来援军，早早打开朔州城门，放百姓逃生。
等撄宁回来，朔州已沦陷。城内外兵荒马乱，到处是硝烟战火，还有不及逃走的百姓。
少年撄宁仓皇无已，一面哭一面骑马，到处找寻父亲和兄长。他少不更事，不知防备，见人便问：“颜大夫何在？”很快被叛军抓住。
少年撄宁被绳索绑着，带到朔州城外的恢河之畔。
恢河码头，颜国焘被何千里绑在木柱之上，满身是鲜血，却还对何千里破口大骂“反贼不得好死”。
何千里的一双鼠眼满是狞笑：“我看是你不得好死，还是我不得好死！”举刀便朝何千里乱砍。
颜国焘将血沫喷到何千里脸上。何千里道：“你杀我手下，我杀你儿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举刀欲砍身旁青年。
撄宁见状大叫：“休伤我哥哥！”
何千里将目光转向撄宁。
撄宁被押着跪倒在地。落魄的少年慌乱而无助，跪地乞求道：“将军开恩，放过我父亲和兄长。颜宁愿代父兄受死。”
被绑在木柱上的颜国焘大骂：“小兔崽子！谁让你给反贼下跪！”
何千里大笑道：“老匹夫，你儿子倒比你还懂事！”
撄宁叩首求饶之际，撄宁哥哥趁机挣脱绑缚，夺过卫兵刀剑，直向何千里杀来！何千里疾速一避，哥哥举剑划过撄宁身上的绳索道：“阿宁——跑——”
撄宁一愣，抬头时双眼满是泪水，“哥——”
撄宁哥哥举剑格挡砍来的大刀，道：“跑——别回头——跑！”
撄宁飞奔向不远处的恢河。耳后听到四面喊杀。
眼看恢河近在咫尺，何千里的砍刀忽然从后飞来。撄宁脚步一顿，接着右膝剧痛。右腿被砍刀切断一半。
撄宁在血泊中，颤抖着一步步爬向奔腾的恢河。
何千里穷追不舍。撄宁哥哥扑向何千里，紧紧抱住他的腿。何千里大刀砍落，哥哥被卸掉一条手臂。鲜血喷出三尺之外。曾经英武轩昂的青年倒在血泊中。
最后跃入河中之前，少年撄宁听到父亲的高喊，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活下去——除奸逆！清君侧！镇山河！！”
-
少年撄宁被恢河冲向下游。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是已在北境长城的营地之中。
浩汤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栎阳公主将你从恢河中救上来。但颜国焘被判通敌之罪，全家锒铛入狱。大昊你已经回不去了。我已将你的事情禀明家师。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昆仑暂避。”
少年撄宁含泪问道：“我父兄为剿灭反贼而死，怎么会被判通敌？”
浩汤垂目道：“这是幽州营地，我是幽州守将。大昊的事，我实在不清楚。”
记忆再转。眼前出现天钧仙尊的一袭白衣。
撄宁跪在天钧跟前。那道清冷却怀着悲悯的声音问：“你为什么想拜我为师？”
少年撄宁满眼热泪，胸壑中是无限悲凉，声音低沉地回答道：“——惟愿沉冤昭雪，忠义昭彰。海清河晏，乾坤朗朗。”
*
龙芸从撄宁的神识中抽身，发现自己仍在课室中。
课已结束。师尊已经离开了。大部分弟子都走了。面前只有一个撄宁，脸色苍白，神情悲凉而憔悴。
龙芸只知道撄宁跟朝中高官有仇，却从来没有深究他曾经历过什么。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时好胜心起，以伺神术对战，竟无意窥得撄宁埋藏在心中的悲伤过往。
撄宁显然不愿多说，也不愿将这些事公之于众。龙芸心下歉疚，急忙道歉：“撄宁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我不会乱说……”
撄宁满脸颓唐，但道：“是我技不如人……又何必道歉。”他说罢，不再看龙芸一眼，从蒲团上起身，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朝外面走。
齐物殿外，天光正盛。午后的秋日阳光热烈而灿烂，洒落在那株青梧树下的高岩上。
龙芸追着撄宁的脚步，喊道：“撄宁师兄！”
撄宁脚步一顿，“嗯？”
“沉冤昭雪，忠义昭彰。海清河晏，乾坤朗朗。”龙芸大声说道，“——亦是我心之所向！”
龙芸第一个对战的人是撄宁。
龙芸与撄宁在课室的角落中相对而坐。撄宁正襟危坐，龙芸却漫不经心。她见撄宁如临大敌的模样，笑道：“撄宁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辛酸往事，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撄宁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龙芸笑道：“那你可准备好了。我可厉害了。”
这不是假话。
伺神之术，亦是御神术的一种。御神术以驾驭元神、控制神魂为要旨。驾驭元神与窥伺神识，的确有共通之处。上一世龙芸以御神令操控逝者元神，得以锻炼出无比强大的精神力。很快她便知道自己修习伺神之术，有着过于常人的进展。
龙芸与撄宁各自瞑目。龙芸将自己的识海彻底放空，意念在身周游走。很快，她便捕捉到撄宁试图窥探她的思绪。
撄宁这一步其实冒险了。如果他上来就施展封神之术，龙芸也许还要费些心思才能进入他的识海。可他一味进攻，反而露出破绽。
龙芸跟随撄宁的那道思绪，向撄宁的识海中游溯。很快，她的眼前出现一片暗蓝色的平静海洋。
这片汪洋大海之上，没有阳光，也没有风浪。天空惨淡，风平浪静。龙芸纵身跃入海中。
这一跃，仿佛是一石惊起千层浪。海底之下忽然生出无数道暗流，在龙芸身周涌动。紧接着又出现巨大的漩涡，像是要将她吞噬。
可龙芸无所畏惧。大海本就是她的故乡。她的水性极好。识海虽然不是真正的海，可那些涌动的暗流漩涡，便如海底的水流一般。龙芸游走在识海之下的暗流与漩涡之间，几乎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很快，她便避开了海下的暗流礁岩，抵达了这片识海的底下。海底的沙土十分柔软。龙芸没有犹豫，继续向深入突入。
眼前先是变得黑暗，接着又变得光明。
再以神识睁眼时，龙芸看到面前出现一扇红色的大门。龙芸试着推门，大门纹丝不动。
却能感觉到，那扇门异常的温暖，带着温度。
龙芸将耳识附在那扇红色而柔软的大门上，听见了擂动如鼓的声音。是心跳。
龙芸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撄宁的心扉。
龙芸将神识完全地贴靠在那扇门上，在撄宁的心扉前，撒娇道：“撄宁师兄，让我进去嘛，让我进去好不好~~”
她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舌识轻轻地吻在了心扉之上。
只一下触碰，那心扉便如触电一般，迅速而无声地打开了。
心扉之后是炫目的白光。龙芸被那道白光，拉进了撄宁的回忆中。
*
再睁眼时，龙芸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少年的身体里。
那少年正在一间书房中静心写字。龙芸借着少年的眼睛，看到那工整的楷体字，虽显稚嫩，却已有后来的磅礴气度。
这便是少年时的撄宁师兄啊。龙芸想。
窗外传来一声马嘶。少年撄宁抬眼一看。龙芸借着他的眼睛，看见窗外是个兵荒马乱的庭院。院中有许多甲士，在匆忙地出入。他们有的披着铠甲，有的没披铠甲却负了伤。似乎是刚下战场的兵士。
接着听见院中有兵士道：“颜大夫真乃神人！手起刀落便将那两个贼首的脑袋砍了下来！今后何人还敢小瞧书生！”
另一人道：“颜大夫虽出身书香门第，却是咱们朔州的大将军！这回手刃何千里两员大将，大挫反贼气势！剿灭叛军，收复云冈、山阴，指日可待！”
却又有人道：“颜大夫诱杀何千里两名心腹，虽然可喜，可那何千里必不能善罢甘休，只怕前头是一场恶战！”
先一人道：“怕什么！待何千里反扑，忻州、晋中的援军也到了。到时咱们哥们大干一场！”
这时就听到有人唤他：“阿宁，颜大夫请你过去。”
少年撄宁应道：“是。”起身朝外走。
一路上都有人向撄宁问好。“二公子！”“二少爷！”撄宁全无贵族公子的傲慢，一一向他们回礼。
过几处拐角后，撄宁来到一间靠后的堂屋中。撄宁推门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只见那屋里坐着好几人。
上首是一个文官模样的中年人，面貌清瘦，与长大后的撄宁有几分肖似。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面目清秀，与撄宁有六分像。只是他身披铠甲，气宇轩昂，比撄宁更为英武。
少年撄宁走向屋中。只见中央的方桌上，放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乍一看，面目狰狞，连龙芸也是一惊。
上首的青年见了撄宁，道：“阿宁你来了。”
少年撄宁被那两颗人头吓得倒退两步。那青年笑道：“把你吓着了？”
少年撄宁惊魂甫定，才道：“拜见父亲。拜见兄长。”
上首那中年文官，便是撄宁的父亲颜国焘。颜国焘身材瘦弱，便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眉目间有一股杀气。他问撄宁道：“阿宁，你今年几岁了？”
少年撄宁道：“回父亲的话，孩儿今年十四岁。”
颜国焘道：“十四。十四岁也不小了，该当事了。家国有难，不能成天坐在屋里做个书生。”
撄宁道：“请父亲吩咐！但有派遣，孩儿愿一力承当。”
颜国焘递出一封信，又指桌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道：“这是何千里两名大将的人头。你将这封信，还有这两个人头，送去忻州城，交给忻州太守阳承业。一则是向长安表功，二则请忻州速派援兵至朔州。为父斩下何千里亲信的首级，何贼不日必然反扑。汝父与汝兄当坚守朔州，待你领兵来援。”
撄宁的哥哥道：“阿宁一个人怕是……”
颜国焘道：“张叔随你同行。”
少年撄宁郑重道：“孩儿领命。”
撄宁哥哥上前，用油纸将那两个人头包好，递给撄宁。撄宁到底年幼，捧住那两个人头时，脚步几乎踉跄。
撄宁与张叔会合。张叔已备好马匹。同行的大约有十几个将士。撄宁随张叔一道，日夜兼程从朔州赶到忻州。
到忻州后，忻州太守阳承业得知颜国焘次子携反贼首级来访，亲自出城迎接，对撄宁礼遇有佳，并承诺向长安禀报军情后便会派兵驰援。撄宁十分感激，将父亲的书信与两名贼首的人头一并交给阳承业。
会面之后，阳承业派人将撄宁与张叔安置在忻州城的会馆中。那会馆离太守办公府邸有半个时辰的马程。撄宁等了两天，也没得到阳承业的回音，又去太守府拜谒。府中亲兵将他迎至偏院，好茶好酒招待，却就是不见阳承业本人。
这般拖到第三日上，有朔州兵士来见撄宁，说何千里的兵马已过山阴，不日将抵朔州。朔州城内官兵拢共不过三千人。军情紧急，万望忻州兵马驰援。
撄宁带着军情又去太守府，府中亲兵又将他请去偏院。撄宁跑去太守府正殿，那里空无一人。
撄宁心知明请无望，半夜与张叔一道，着夜行衣潜入阳府之中。
两人费了一番心力，终于找到阳承业日常居宿之处。他们在屋瓦之上窃听，却没想到听到了如下对话。
阳承业对儿子夸口道：“这一回你爹我立下大功。何千里两员大将的首级已送至长安，天昊大帝天颜大悦，召我入京谒见。杞相来信道，此番军功不小，再表奏平叛之策，封官进爵指日可待！总算可以离开忻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哈哈哈！”
张叔掀开一片屋瓦。只见阳承业身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养尊处优，肤白貌美，龙芸一眼认出来，那便是少年时的阳子居。
阳子居道：“恭喜爹爹，贺喜爹爹。”
阳承业笑道：“那也要谢谢你，为爹爹出此良策。”
龙芸在少年撄宁身中，感受到他心神俱震，几乎要从屋瓦上摔落。张叔一把扶住撄宁。
可这一番响动，还是惊动了阳承业。阳承业道：“谁？”急唤卫兵。
张叔引开卫兵，最终被阳府的人抓到。少年撄宁孤身一人逃出阳府，却不敢再回会馆，趁着夜色盗马逃出忻州城。
少年撄宁六神无主，走投无路，骑马连夜奔回朔州，正赶上何千里率叛军反扑朔州。
颜国焘等不来援军，早早打开朔州城门，放百姓逃生。
等撄宁回来，朔州已沦陷。城内外兵荒马乱，到处是硝烟战火，还有不及逃走的百姓。
少年撄宁仓皇无已，一面哭一面骑马，到处找寻父亲和兄长。他少不更事，不知防备，见人便问：“颜大夫何在？”很快被叛军抓住。
少年撄宁被绳索绑着，带到朔州城外的恢河之畔。
恢河码头，颜国焘被何千里绑在木柱之上，满身是鲜血，却还对何千里破口大骂“反贼不得好死”。
何千里的一双鼠眼满是狞笑：“我看是你不得好死，还是我不得好死！”举刀便朝何千里乱砍。
颜国焘将血沫喷到何千里脸上。何千里道：“你杀我手下，我杀你儿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举刀欲砍身旁青年。
撄宁见状大叫：“休伤我哥哥！”
何千里将目光转向撄宁。
撄宁被押着跪倒在地。落魄的少年慌乱而无助，跪地乞求道：“将军开恩，放过我父亲和兄长。颜宁愿代父兄受死。”
被绑在木柱上的颜国焘大骂：“小兔崽子！谁让你给反贼下跪！”
何千里大笑道：“老匹夫，你儿子倒比你还懂事！”
撄宁叩首求饶之际，撄宁哥哥趁机挣脱绑缚，夺过卫兵刀剑，直向何千里杀来！何千里疾速一避，哥哥举剑划过撄宁身上的绳索道：“阿宁——跑——”
撄宁一愣，抬头时双眼满是泪水，“哥——”
撄宁哥哥举剑格挡砍来的大刀，道：“跑——别回头——跑！”
撄宁飞奔向不远处的恢河。耳后听到四面喊杀。
眼看恢河近在咫尺，何千里的砍刀忽然从后飞来。撄宁脚步一顿，接着右膝剧痛。右腿被砍刀切断一半。
撄宁在血泊中，颤抖着一步步爬向奔腾的恢河。
何千里穷追不舍。撄宁哥哥扑向何千里，紧紧抱住他的腿。何千里大刀砍落，哥哥被卸掉一条手臂。鲜血喷出三尺之外。曾经英武轩昂的青年倒在血泊中。
最后跃入河中之前，少年撄宁听到父亲的高喊，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活下去——除奸逆！清君侧！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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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撄宁被恢河冲向下游。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是已在北境长城的营地之中。
浩汤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栎阳公主将你从恢河中救上来。但颜国焘被判通敌之罪，全家锒铛入狱。大昊你已经回不去了。我已将你的事情禀明家师。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昆仑暂避。”
少年撄宁含泪问道：“我父兄为剿灭反贼而死，怎么会被判通敌？”
浩汤垂目道：“这是幽州营地，我是幽州守将。大昊的事，我实在不清楚。”
记忆再转。眼前出现天钧仙尊的一袭白衣。
撄宁跪在天钧跟前。那道清冷却怀着悲悯的声音问：“你为什么想拜我为师？”
少年撄宁满眼热泪，胸壑中是无限悲凉，声音低沉地回答道：“——惟愿沉冤昭雪，忠义昭彰。海清河晏，乾坤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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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芸从撄宁的神识中抽身，发现自己仍在课室中。
课已结束。师尊已经离开了。大部分弟子都走了。面前只有一个撄宁，脸色苍白，神情悲凉而憔悴。
龙芸只知道撄宁跟朝中高官有仇，却从来没有深究他曾经历过什么。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时好胜心起，以伺神术对战，竟无意窥得撄宁埋藏在心中的悲伤过往。
撄宁显然不愿多说，也不愿将这些事公之于众。龙芸心下歉疚，急忙道歉：“撄宁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我不会乱说……”
撄宁满脸颓唐，但道：“是我技不如人……又何必道歉。”他说罢，不再看龙芸一眼，从蒲团上起身，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朝外面走。
齐物殿外，天光正盛。午后的秋日阳光热烈而灿烂，洒落在那株青梧树下的高岩上。
龙芸追着撄宁的脚步，喊道：“撄宁师兄！”
撄宁脚步一顿，“嗯？”
“沉冤昭雪，忠义昭彰。海清河晏，乾坤朗朗。”龙芸大声说道，“——亦是我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