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山谷,寒风凄厉地呼啸,像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孤零零的破庙与山间的枯木融为一体,雪花飞扬,透过破碎的屋顶落在陈十八身上。

    陈十八阖眼躺在梁上,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自从前些日子救了那些女子,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就时时刻刻在他耳畔回响。

    之前他答应了徐怀风要处理掉山上的土匪,虽然卫姜让南华宗出手,但他也不能食言。

    前日趁南华宗和县衙的人还没到,他提前摸到土匪关押女子的地方,趁官家上山剿匪时,将那些女子都放了。

    师父说过,这世道对女子总是更加苛刻,“贞洁”二字能压死人。

    被土匪掳走的女子,即使被官家解救归家,只怕也会因为大张旗鼓而名节尽失,落得个自尽的下场。

    所以他偷偷将那些女子放了,只盼望她们能悄悄跑回家,平安地度过余生。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能做的实在太少。

    山上的土匪几乎被南华宗和县衙的人剿杀殆尽,只有土匪头子罗商跑了。

    陈十八摩挲着乌湛剑,心底升腾起愤怒。

    畜.牲,一群畜.牲!

    他在此处就是为了蹲守罗商,他势必要将罗商的狗头斩下。

    天地辽阔。

    在凄厉的风声中,陈十八敏锐地辨别到一道沉闷的声音。

    不是雪声,不是风声,那是一种沉闷而又细碎的摩擦声。

    是人行走的声音。

    一阵寒风拂过,不需要再听了。

    他清楚地闻到风中的血腥味。

    他耐心地等罗商试探,罗商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踏入破庙。

    陈十八翻身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下一秒,是长剑破空的呼啸声,凛冽的剑意刺向来者,血腥味充斥着陈十八的鼻端。

    身体比脑袋反应快,罗商已然抽出腰间的短剑格挡在头顶,“当”的一声,短兵相接,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陈十八一击不成,立马挥动乌湛,朝罗商的脖颈砍下去。

    罗商就地一个打滚,滚到破庙的角落里,横刀格挡在前。

    剑身漆黑,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上刻一个“罗”字。

    罗商,是他。

    他浑身紧绷,握紧武器。

    陈十八不敢分神,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敌人,呼吸渐渐放缓,暗自活动着每一块筋骨。

    罗商声音嘶哑:“你是谁?你不是昨天的那一批人,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杀你之人。”

    话音未落,罗商一跃而起,转唐竹斩,手腕爆发出强劲的力量,挥出最简单的素振。

    这并不是多厉害的剑术。

    简单粗暴地直接斩入,用大力劈砍终结对手,这是沙场武术,只需要一刀毙敌。

    拼的就是谁的力量更强。

    长剑裹着冰冷的杀意,沾之即死,陈十八拧腰躲过,他最大的优势就是灵活。

    还未等他站稳,下一招又砍来。

    陈十八辗转腾挪,稍稍碰到一点剑气,都足以让他身上绽开一道血痕。

    罗商横剑扫来,陈十八险些没有躲过,束起的头发被削去一缕。

    罗商情况也不妙,他前胸中了一剑。

    陈十八的目光落在罗商的黑剑上,他突然道:“罗参的刀术没你的好。”

    罗商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垂眸看向自己的佩剑:“你说什么?”

    陈十八盯着他的肢体:“罗参死在我手下。”

    闻言,罗商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小杂.种……原来是你杀了我哥哥!”

    “是我。”

    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但是不带任何恐惧情绪,甚至有些嘲讽。

    有那么一瞬间,罗商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个小孩是在看不起他吗?

    罗商怒极反笑:“没关系,我会杀了你,用你的心肝祭奠我的哥哥!”

    沙哑破碎的嘶吼声震彻山林,绝望而又充满恨意。

    他猛地出剑,剑锋直指陈十八的面门。

    他的剑法乱了。

    陈十八脚上使力,地上的泥土灰烬遮住罗商的视线。

    罗商的动作滞了一瞬间,而后腰间骤然一痛,一支匕首正插在他的的后腰上,剧痛袭来,罗商手上的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战机转瞬即逝。

    见一击不成,又受了偷袭,罗商果决地松开剑柄,极速往后退。

    长剑“当”地一声坠落在地。

    陈十八双脚用力,一跃而起。狭小的空间并没有限制他的动作,乌湛剑在他手中,堪堪擦过朽木般的天花板,剑气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罗商只来得及从后腰抽出另一把长刀格挡,还没摆出架势,乌湛剑就砍到他的肩上,他闷哼一声,有些承受不住来自上方的压力。

    罗商腰部发力,拼命向上一推,然后翻滚躲开陈十八的剑气。

    陈十八本来就有伤,被罗商全力一推,也受了内伤,单膝跪倒在地。

    罗商稳定身形,从后腰拔出一把短刀,直直地刺向陈十八的脖子。

    罗商隔得太近,长剑来不及挡,陈十八只得松开剑,左手护住脖子,右手直接抓住罗商的短刀。

    浓稠的鲜血从指缝中滴落,罗商猛地抽出短刀,再一次刺向陈十八的脸部。

    这次陈十八没有格挡,而是急速往后退,跌落在破庙的角落,背靠着墙。

    罗商顺手捡起地上的刀,还是之前那招素振,朝陈十八的头顶劈下。

    陈十八立刻往旁边躲闪,避开罗商的进攻。

    同时一把抓住罗商的脚,借力爬了起来,然后拽住罗商的手,将他整个人往墙壁上摁去。

    罗商还没卸力,被陈十八带着,将长刀插到墙壁中。

    他连忙挣脱陈十八的手,然而长刀已经插进去了一半。

    罗商瞪大了眼睛,在闪躲的一瞬间试着把刀拔出来,还没来得及发力,陈十八的右手猛地擦过罗商的脖子,而后迅速退到门边。

    罗商愣了愣,脖子那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

    他后知后觉地去摸脖子,只摸到满手的鲜血。

    陈十八站在门口,他手里是卫姜的簪子。

    他喘着粗气,目光沉沉,周身萦绕着令人恐惧的杀气。

    罗商向前踉跄两步,双腿一软,半跪在地上,他用黑剑撑住自己的身体,有些迷惑地盯着陈十八。

    明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怎么可能杀了他……

    陈十八用袖子擦去簪子上的血,珍惜地将它藏回衣襟里,然后冷眼看着罗商垂死挣扎。

    他没有让罗商挣扎太久,用力甩出手中的乌湛,刺入罗商的胸腔,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他向来谨慎,就连补刀也不会离敌人太近。

    罗商喷出一口鲜血,不敢置信地瞪着陈十八,身子一软,栽倒在地。

    鲜血氤氲,寒风也吹不散浓烈的腥味。

    陈十八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手脚酸疼,浑身颤抖,再使不出一丝力气,

    罗商的瞳孔已经失去神采,喷涌出的鲜血几乎染透了他的上半身,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陈十八叹了一声,脱力地跪在地上。

    胸前的伤口慢慢泛起疼痛的感觉,陈十八咬牙运气,勉强压制住疼痛。

    寒风瑟瑟,他清楚地看到罗商脖子上翻过来的血淋淋的伤痕,还有脸上不甘的神情,那么狰狞,像一个恶鬼一般。

    就是这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人,掳掠了十几个女子,伤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陈十八突然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冷。

    太冷了,冷彻骨髓。

    陈十八用力把罗商推下了悬崖,他静静地听着尸身坠落的声音,“咚”、“咚”、“咚”,一声一声,和他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望着茫茫的山林,陈十八喃喃道:“卫姑娘,明日又要下雪了,你多添衣裳。”

    ——

    惆怅西山一株雪,人生能得几清明。

    庭前绿萼盛开,卫姜站在花树下,折下一枝绿梅,坠落的花瓣和雪粒簌簌地落在她的头上。

    她只不过某一次偶尔回忆起道观里的绿梅,随口提了一句,这株绿萼很快就被移栽到她的院子中。

    可惜,花开得再美,也不是道观中的那一株了。

    天地如白玉,使人心目澄净,拂衣仙去。

    一年又一年,她就是这样望着山下的景致,望着万家灯火,慢慢地成长。

    今儿是小年,再过六天就是除夕。

    一个侍女在她身后轻声道:“少主,该喝药了。”

    卫姜“嗯”了一声,却不转身。

    过了一会,侍女又提醒道:“少主,再不喝药就凉了。”

    卫姜回头静静地望着她。

    侍女像受惊了一般,怯生生地低下头,惊鸿一瞥,卫姜也看出这侍女容貌娇艳。

    卫姜坐到石桌旁,拿起药碗:“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原来是哪边的?”

    侍女柔声道:“我叫云柔,原先是照顾灵公子的。”

    卫姜眨眨眼:“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黑漆漆的药汁一饮而尽。

    那药味道着实难喝,卫姜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快快快,苦死我了,蜜饯呢?”

    云柔奉上一盏清水:“灵公子说了,月底少主要去药舍修习,不可多吃甜食。”

    卫姜的手原本在给舌头扇风,听闻此话,动作慢了下来。

    她看向云柔,神情喜怒难辨。

    云柔立刻像受惊的小鹿似的低头。

    “知道了。”

    林下漏日光,疏疏如凝霜,恍然想起,又是一年。

    卫姜想,天杀的,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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