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姜浓在后院得报裕王府来人,匆匆迎到前面时,已见苏绾绾带着数名裕王府侍卫一把推倒上前拦阻的门房,直闯进门。

    “苏姑娘,”姜浓快步上前,面上分毫不见慌乱,开口也和气,“不知何事——”

    苏绾绾见她出来拦路,目光一厉,不待姜浓说那些客套话,扬手就朝她脸上掴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掌没落到实处,蓦地顿在了半空。

    姜浓一把抓在苏绾绾腕子上,截住这来者不善的一掴,不待随着苏绾绾而来的裕王府侍卫们反应,便已不着痕迹地卸力松手,退后半步,垂手而立,又是一派和气。

    “苏姑娘贵人事忙,想是忘记了,您前日刚带人摘了庄府的门匾,如今这府邸已是郡主的,我在此掌事是为郡主当差,吃里扒外这话,有离心裕王与郡主之嫌,苏姑娘失言了。”

    苏绾绾脸色阵红阵白,忍下冲顶的恼火,咬牙道:“我奉裕王之命,向郡主与庄先生传句话,待见着郡主,失礼之处我会自请罪。若见不到人,我就揪着你的脑袋回王府。”

    说着,苏绾绾也不与她再纠缠,想要绕开人继续往里去。

    才一起脚,又被姜浓一步拦了前路。

    “裕王的差事,自是怠慢不得。”姜浓还是和气道,“只是郡主已歇下了,庄先生也在卧床休养,总要起身更衣相见才不失礼数。苏姑娘且移步花厅稍坐坐,我去传报一声。“

    “不劳姜管家,我去伺候郡主起身也无妨。”苏绾绾朝身旁一瞥,“你们请姜管家到花厅稍坐吧,切勿失了礼数,让郡主责怪。”

    裕王府侍卫应声围了姜浓,苏绾绾脱身而出,没走两步,忽听身后一声疾呼。

    “姜姑姑!”那道被苏绾绾带人破开的大门眼见着跑进一道身影,还没跑近,就气喘着急道,“姜姑姑……梅先生的猫不见了!”

    姜浓与苏绾绾皆是一怔,循声看去时,银柳已跑到近前来。

    银柳全然不管眼前是何等阵仗,只又急急向姜浓重复了一遍,“我们已在宅子里找了一日,到处都找遍了,定是不在梅宅里,不知跑去哪里了。”

    姜浓还没接话,苏绾绾已折返回来,打量着来人,“这点事,也值得半夜专程跑一趟?”

    “这猫儿去向关乎紧要。”银柳正色道,“它一向很黏梅先生,兴许,找到猫儿去处,就能找到梅先生了。”

    苏绾绾目光微微一动,转向姜浓笑笑,“那可真是重要。这几日京兆府正为梅先生的下落操心呢,正好,就让他们也出份力,与姜管家一同找猫吧——”

    “咪咪在这儿呢!”

    苏绾绾才把话撂下,忽听见个响脆的话音自宅子里传出来,话音落定片刻,才见一道身影随着哒哒的脚步声跑进一众人视野里。

    千钟裹着披风遮着兜帽,底下隐约见着是一袭寝衣,鬓发间一应钗环都解了,俨然是已经睡下,又为着什么急急起了身。

    被她抱在怀里的白毛团子一双金瞳里泛着初醒的迷离,茫然望着人群。

    千钟一把将它塞进姜浓怀里,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才对银柳道:“也不知它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我同庄大人在十七楼清点书册,它转着圈地捣乱,原想着抱来给姜姑姑照管一会儿呢。”

    姜浓顺抚着怀里的猫儿,也对银柳歉然道:“前日它便寻来了,只是一时事忙,没来得及知会梅宅,让你白跑一趟了。”

    银柳自然清楚这猫是何时离开梅宅的,她半夜来这一趟,本也不是为的这个。

    “郡主恕罪,是银柳冒失了。”银柳道了罪,又道,“奴婢前来,还有一事请郡主成全。奴婢身负皇差,教郡主习武,不敢疏忽,但亦不敢劳请郡主日日去梅宅。如今梅先生下落不明,梅宅事务稀疏,奴婢斗胆,已做好一应安排,望郡主准允奴婢住来府中,以全皇差。”

    千钟想想,“还是银柳姑姑想得周到。姜姑姑,劳你做些安顿吧。”

    一应交代下,千钟才似看到那已盯着她打量多时的人,“苏姑姑来得正巧,庄大人醒来就说想对裕王谢恩来着,苏姑姑若不嫌劳苦,就请随我进去吧。”

    苏绾绾暗暗蹙蹙眉头。

    她一来就拉开这般不善的架势,便是为了诈一诈姜浓,人在突如其来的惊吓中最易露出破绽,可直到这会儿,她也没瞧出有什么显见着不对劲的地处。

    越没看出什么,越值得警惕。

    裕王差她来这一趟,点明务必要面见这二人,其中定是有什么怀疑之处。

    苏绾绾收起打量的目光,垂眸一笑道:“郡主请。”

    十七楼周围竹丛随着夜风簌簌轻响,衬得楼中灯火愈静。

    苏绾绾随着千钟进门,一路进到灯火最亮一间内室里,就见庄和初拥着被子披衣坐在榻上,就着矮几上的灯烛看着手中的书。

    矮几上一半地处堆着书册,一半摆着几样干果碟子,都吃得半空了,杂乱地堆着些干果壳子。

    甚至还有几根被灯火映得亮莹莹的雪白猫毛。

    好像处处都证实着千钟所言,他们已如此待在这里许久了。

    苏绾绾不动声色,行到近前,只略略一颔首,不大客气地客气道:“庄先生瞧着,已比在狱中时好了许多了。”

    庄和初慢吞吞地搁下书册,拢拢衣衫,没有起身的意思,也略略一颔首道:“多谢裕王赐药。庄某伤重不便起身,怕再有闪失,误了王爷一番照拂,失礼之处,望苏姑娘见谅。”

    “庄先生有心谢恩,便不算失礼。”苏绾绾细细地在这人苍白的面色间搜寻着,缓声徐道,“裕王差奴婢前来,是为与郡主和庄先生知会一声,谢宗云死了。”

    千钟面上顿然升起一片惊色,“谢统领死了?!怎么会这样?”

    被苏绾绾一瞬不眨盯着的那张面孔上只浮起淡淡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庄先生一点也不惊讶吗?”

    “有一点惊喜,算吗?”庄和初支肘在矮几上,半撑着身子,掩口低低咳了两声,微哑的话音里透着一股与那副温和的眉目甚是割裂的寒凉,“裕王如此信重苏姑娘,我这一身伤拜何人所赐,该也同你说过的……谢府纵是一门俱灭,我也不觉惊讶,只会惊喜。”

    苏绾绾一时怔愣间,又见这人抬起微微泛红的眼,朝一旁也有些发愣千钟望去。

    “郡主……”再一开口,寒凉尽退,化作一团委屈,“不会怪罪庄某残忍无情吧?”

    “怎么会?”千钟忙坐来他身旁,挽着人安抚一声,又噙着未消的诧异问向苏绾绾,“我只是想不出,这是什么人替天行道了?”

    “是谢统领心魔作祟。”苏绾绾道,“谢老太医猝然亡故,谢统领悔恨生前未能尽孝,发了失心疯,一时不慎,落水溺毙了。”

    千钟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么冷的天,活活淹死,也是受罪了。”说着,又转向那被她挽扶着的人,哄着道,“大人觉着好过些吗?

    庄和初垂着眉目点点头。

    苏绾绾轻一笑,“庄先生捡回一条命,已是幸事,怀恨不宜安养,要惜福才是。”

    “多谢。”庄和初挨着千钟哑声道。

    “苏姑姑,我父王他还好不好啊?”千钟一本正经地担心道,“他那么器重谢统领,出了这样的事,肯定难过得很吧。”

    “这是自然,王爷已派人好生关照谢府。王爷说,这也算是裕王府的家事了,来与郡主知会一声。”苏绾绾说话间将这里的人与物尽数细细看罢,终于道,“时辰不早了,郡主若没有旁的吩咐,奴婢便回去复命了。”

    “啊!有。”千钟忽跳下榻来,将矮几上那一堆杂七杂八的干果壳扒拉到手中,一股脑塞去苏绾绾手上,“府里当差的人手少,劳苏姑姑顺手带出去丢了吧。”

    “……”

    苏绾绾面色如铁地捧了那一把干果壳子出门。

    听得十七楼大门重又合上的声响,庄和初强提着的那口气忽一松,实在撑不住身,千钟忙扶了他躺下来。

    “全都让大人算着了,”千钟心有余悸地小声道,“还好早早做下了准备。看样子,谢统领那头已经把裕王给骗过去了。只是,往后有银柳姑姑盯着,又得处处小心了。”

    庄和初合目微微点头,一时没出声。

    支撑着从谢府一路赶回来,又做下这些,实在已是强弩之末,连咳一声都提不起力气。

    千钟刚才挽扶着他,就觉得那透过衣衫传到手上的温度热得让人心惊,往额上探一探,果然已烧得滚烫了。

    “早知就请道长多留几日了。”千钟仔细掖好被子,担心道。

    “没事……”歇过一阵,缓过些力气,庄和初缓缓抬眼,轻轻笑道,“谢统领不是说,我的脉象比从前还好些吗?如今旁的都没有……倒是有大把时间好好生病了。”

    人嘴上谎话说得再高明,也掩不住身上的真相。只躺下的一点挪动,已痛得他额际处沁出一重冷汗。

    千钟也不与他争辩这些,只牵着衣袖轻轻给他拭去,低低道:“谢谢大人。”

    庄和初明白她谢的什么,莞尔笑笑,“我与谢统领说的都是实情,若你早知这些,你也定是要去救人……不与你事先言明,只是怕你嫌我这病人无用,不肯带我一同去。”

    “您不说透这里头的蹊跷,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上。”千钟正色道,“救谢统领性命的是您,不管您怎么与他说,我心里都清楚着,不能委屈了您。”

    庄和初笑意微微一深,虚弱的话音轻柔如梦,“那……郡主给我件奖赏吧。”

    千钟眼睛一亮,立时来了精神,“您想要什么?只要您说得出,我都给。”

    庄和初心头一动,都可以给吗?

    不知是烧得厉害,还是伤得厉害,身上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越是冷,无处不在的伤口就越是疼,恍惚间好像还被困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下牢狱里。

    他想回人间来。

    想和她同塌而眠,想和之前伤重热起时那样被她抱着。

    但他与她已不是夫妻了。

    他也没有法子变成野狗。

    庄和初定定望着身旁这道被灯烛光晕映得有些模糊的身影,掩在被子下的手轻轻摩挲着腕上那道绳结,在烧得有些混沌的神志中强提起一丝清醒,苍白地笑笑。

    “想要……”庄和初缓缓开口,做了退而求其次之选,“你不再以大人相称。”

    这称呼的事,千钟也想过。

    削官是朝廷对他的处置,再公然称他一声大人,确有不妥,可她打心底里就是觉着这事对他不公,又听着裕王府的人对着他一口一个庄先生,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显见的讥讽,就更不愿改这个口了。

    这人既然提了,千钟便问:“那,我也叫您庄先生吗?”

    “不要……”庄和初轻皱皱眉头,“也不要再称您了。”

    这可更叫她为难了,千钟道:“我敬您,和您做不做官没有关系。”

    “不要。”那人坚持道,合了眼,略略偏过头去,梦呓似地低低道,“不要你敬我。”

    不要敬他?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人跟人之间的称呼也就那么几样。

    千钟发愁间忽然想起来,还有个称呼,她已那般称呼过他几次,只是没那般唤过他。

    “此君?”细想想,玄同道长在她面前说起他时,只以他名姓相称,想来是为他取了这读书应考的名字后,便不再唤他的小字了,如此,也不会与尊者重了称呼,失了礼数。

    千钟又试着问:“我叫你的小字,此君,好不好?”

    “嗯……”那偏过头去的人没有转头回来,也没有睁眼,眼尾唇角却掩不住地浮出一抹满足的笑意,“好。”

    “那就叫此君,也不再以您相称了。不过,咱们可说好,待你好些了,得立个字据,日后你东山再起,飞黄腾达了,可不许回过头来捉着这些叫法来治我的罪。”

    庄和初被她逗笑出来,再合不住眼。

    千钟却实在笑不出来,又担心地摸摸那苍白中泛起薄红的面颊,“烧得这么烫,身上冷得厉害吗?”

    “还好……”

    那就是冷得很。

    十七楼到底不如内院卧房里暖和,但这会儿已不便挪过去。

    被子已够厚,再加被子怕要压得伤口疼,炭火也不好再添,烟气重了要咳得难受,而且这藏书之地也怕火重了要出事。

    “你抱着我睡吧。”千钟说话便解了身上的披风,不待人反应就钻进他被子里,挨在他旁边窝下来,“我抱你也不知该使多大力气,怕弄疼了你,你抱着我,想抱多紧就抱多紧,能暖和些。”

    庄和初怔然呆愣,心跳如雷。

    那没敢说出口的,忽然间就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便是不顾夫妻不夫妻的礼数,单是他浑身的血腥混着药气,自己都觉得气息污浊,被这样抱着入梦,不会有什么好梦。

    庄和初又合眼缓缓别过头去,“不妨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话没说话,一道暖意已将他拢住了,“你不肯抱我,那我就抱你了。要是弄疼了,你就忍着吧。”

    庄和初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好暖。

    暖得像不该降临在他身上春日。

    像他一日日在那消寒图上染色时,无数次想象,却又一刻也不敢觊觎的春日。

    “此君……”千钟静静抱他良久,忽然轻轻唤他,“我跟你说个秘密。”

    “嗯?”

    扑来耳畔的话音含着阳春般雀跃的笑意,“咱们除夕在梅宅摸过的那堆雪,就快化尽了。”

    庄和初微怔。

    除夕那晚,她捉着他的手掌按在一座半人高的雪堆上,说是那样一按,一年的晦气就会留在雪堆里,待雪化尽,晦气便也都被老天爷收去了。

    新一年里只有一身干干净净的好福气。

    今冬格外冷,虽数九尽,已算是春日,那么一大堆雪该也化不了那么快。

    “留宿梅宅那天,我见它还有好大一堆,就去撒了一层炭灰。”雀跃的笑意里多了一点春芽顶破寒冰的得意。

    街上清雪常会这么做,炭灰覆在白雪上,一出太阳,炭灰色深聚热,雪就化得极快。

    “年节里,天底下所有人都有事求着老天爷,老天爷一时忙不过来,我就自己使把劲儿,老天爷一定不会怪罪。”

    梦里才有的暄春又把他稍稍抱紧了些。

    “那些不好的事,很快就会化没了,你信我,往后,只有好事了。”

    “好……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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