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草树,静水流深。随着夕阳西下,楚河渡口嘈杂渐止。

    云母车的布帘不知何时拉开了。祥安公主腿上摊着一本书,眼睛却是看着车门的方向,有些怔怔。

    那本书的字体很大。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间距也很大。但侍女还是觉得眼花缭乱,大约是因为字里行间被人画了好多歪歪扭扭如同蝌蚪般的符号。

    祥安公主幼时曾寄养在道观。据此,侍女推测,这些符号是道家的符咒。只是,此乃佛经。在上面画道家的符咒会不会不大好?

    侍女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继续打扇。垂眸的瞬间,她忍不住瞥了眼角落里的阿蒙。

    这个女孩子留在了祥安公主的车上,但车里有她和没她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外面如何热闹,无论祥安公主心绪如何起伏,她始终安安静静。

    侍女甚至有些好奇:如果无人打扰,这个女孩子能这样安坐到几时?

    不过,今天是看不到了。

    “殿下,请下车移步。”

    听到这个声音,车内三人都精神一振。

    车门打开。只见王正使裹着全套礼服,神情端肃站在一众官员前头。他身后的一众官员同样礼服周正。祥安公主益发诧异。今夏炎热,礼服厚重。几位大人何曾在游街之外的场合穿过礼服?

    简单的见礼过后,几位官员让开通道。

    祥安公主正要往楼船去,突然不远处响起一声“仓啷”。

    这是兵器撞击的声音。

    卫兵们纷纷警觉。祥安公主也不由自主收住了脚。

    阿蒙个子矮,方才便透过层层官员和宫人看到了远处的两个人。

    打头那个身材魁梧,甲胄簇新,眼角一道疤痕狰狞。他似乎有些耐不住性子,不时探头张望,却每每被旁边高高瘦瘦背个大木匣子的青年小心翼翼拽回。魁梧者显然不乐意,只一个劲继续探头,于是再被拽回。两个人的动作越来越大。最终,甲胄撞上了旁边士兵的兵器,于是发出了那声突兀的“仓啷”。

    虽然大多数人都没能像阿蒙这样亲眼目睹整个过程,但结果还是很快报到了王正使这里。

    听完亲随的汇报,王正使不急不徐道:“殿下,游击将军钱丘巡查至此。您可要一见?”

    听到这个名字,祥安公主双眸顿时亮起:“快请。”

    话音才落,骚乱骤起。

    “来,来,来,都让让啊,都让让。”

    有人破开人潮,大步流星。

    看着身穿甲胄的魁梧壮汉雄赳赳气昂昂而来,祥安公主努力控制着脸上的笑意。

    待到近前,钱将军草草施了一礼,便迫不及待扬起大大笑脸:“刚听说要修官道时,某还以为皇帝大人要嫁女儿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小……”

    “咳、咳。”话未竟,跟着一起过来的青年突然以袖遮口咳嗽两声。

    钱将军额头的青筋跳了跳。他回首:“小景,你要是身体不好,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礼官早就看不下去了,正要呵斥,被王正使一个手势制止。

    钱将军一脸理所当然。青年则满面通红。但青年并没有和钱将军争执,而是理了理衣袍,上前一步自我介绍:“在下景涵,这些年客居楚门城,与钱将军为邻。陛下欲重修官道的消息传来,我等深以为妙,立即筹钱筹物,调集家人相助。为了记录军民同心的佳话,大人们在此立碑。今日,在下携家人前来观碑。不曾想,竟有机会得见公主殿下,实乃三生有幸。”

    说罢,就要大礼跪拜。

    不过,没等他跪下去,祥安公主便一把扶住了他,切切问:“可是江陵景氏?”

    见状,王正使皱眉。

    好在不用他发声,景涵便一拱手,借势后退了一步。

    青年姿态端正,语气恭敬:“正是。殿下也听说过景氏吗?”

    听到这话,祥安公主眼睛一酸:“自然。陛下时常提起呢。”

    景氏一族世居江陵,历代族长皆文采风流,且为人中正,一直被视为南郡士族领袖。江陵之变前掌权的那位族长精通天文,对江陵王府助益良多。

    当年,廖氏趁诸人不备血洗江陵王府。事毕,立刻把屠刀对准了景氏。据说,逍遥王夺回江陵城时,景氏一族十不存一。

    伤心往事多提无益,祥安公主振作一笑:“这条官道修得极好。阁下与家人辛苦了。”

    景涵正要接话,不期然被钱将军抢了话头:“某带着的那些兵丁才是修路的主力。”

    祥安公主笑了,对钱将军施礼:“将军辛苦。”

    钱将军大剌剌摆手,口称“小事一桩”,脸上却乐开了花。他撞了撞景涵,贼兮兮道:“你不是带了礼物吗?”

    景涵回神,忙解下背上的画匣。

    “匣内是在下拙作,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怎么会嫌弃?”钱将军不满。他用力一拍景涵,紧接着微微凑近祥安公主神秘兮兮道:“这可是照着我的描述画出来的。”

    顿时,祥安公主眼睛亮亮。她亲自上前,小心接过画匣,又紧紧抱在怀中。

    王正使心思微动。

    他看了眼侍女。

    侍女立刻上前,摊开双手。

    祥安公主虽不舍,但看了看周遭,还是把画匣递给了侍女。

    看着侍女抱着画匣退到了一旁,王正使上前一步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请登船吧。”

    祥安公主不由再次看向钱景二人。

    今日能亲自将画作献给祥安公主,景涵已然心满意足。

    钱将军则再次抢着说起话来:“这些年,某吃得饱,穿得暖,年前家里还添了个大胖小子,这可真是从来都没想过的好日子。小安,你嫁了人,也要把日子过好。”

    听到这话,祥安公主收起不舍,严肃点头。不等王正使再催促,她深吸一口气,大步向楼船走去。

    看着祥安公主进了楼船,钱将军眼角泛起几分红意。他用力搓了搓脸,再抬头,却见王正使站在了自己跟前。

    钱将军抬眉挑眼:“时候不早了。大人怎么还不上船?”

    王正使肃然道:“将军虽出身草莽,但如今到底是大乾的将军,该遵守的礼仪还是要遵守的。”

    说罢,他又对景涵道:“景氏虽元气大伤,但不可自甘堕落。你既在钱将军身边,力所能及处还当多多辅佐。不该做的事,不该说的话,务必及时提醒。”

    说完这话,王正使便径直离开了。

    钱将军呆立原地一脸懵圈。半晌,他道:“老子帮他把小安哄上了船。他不感谢老子,说的啥子嘛?”

    景涵叹气:“将军,您应当用敬称的。”

    钱丘瞪眼:“小安都不在意,他多管什么闲事?”

    眼看钱将军就要追上去理论,景涵忙用力拉住他,一边劝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种人就是规矩多。我们别为这事扫了兴。你看,这船多好,我回去要画一副祥安公主登船图……”

    “你别老画这些没用的。那人教你的画,你琢磨得如何了?”

    “今日不说那些,看船!看船!”

    码头上停靠着的这艘船确实漂亮。船高首宽,每一层都系了彩绸。船内各处还装饰了金银美器。

    祥安公主阔步而行,好一会儿才迈进了顶层的卧舱。一进到舱内,她迫不及待推开窗户。

    借着夕阳余晖,祥安公主贪婪地看着外面的天地。或许她此生再也无缘踏上这方土地,但她毕生都将为之奋斗。

    心绪起伏间,岸上的一群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群人被阻隔着,离船很远。他们大多穿着粗布短打,肤色黝黑。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穿着地方兵服的人。

    祥安公主突然想到了钱丘和景涵的话。于是,她举起手,用力挥了挥,对着那群人高声道:“诸位辛苦了,此路修得极好!”

    听到祥安公主的声音,人群瞬间凝固了。片刻后,爆发出一阵极热烈的喊声,间或可以分辨出一些“白头到老”,“早生贵子”之类民间常用的新婚祝词。

    不知是为了看清楚楼船上的人,还是为了让楼船上的人看清楚他们,那些人挥着手,蹦着,跳着,还有几个人趁着卫兵不注意窜了出来,向着楼船奔跑。

    有了这几个人一马当先,更多的人开始试图效仿……

    窗外的景象让侍女紧张。她柔声道:“殿下,江风对皮肤不好,我们把窗合上吧。”

    祥安公主站着没动。她的视线已经从远处收回。

    她看到,那些上了船的士兵正在再次集结。

    突然,祥安公主提起裙摆向外跑去。

    侍女忙追上:“殿下!您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闻言,侍女更急。她伸手拽住了祥安公主的胳膊。

    “殿下,外面的事,大人们会处理的。”

    祥安公主回头,眼中几分茫然。

    是的,大人们会处理的,而且一定会处理得很好。

    处理二三十个乱民并不是什么难事。

    祥安公主的目光慢慢变得坚毅,她一根一根掰开侍女的手指。

    两人胶着之际,阿蒙的声音悠悠响起:“你们要不要再来看一看?”

    闻言,祥安公主停下动作。侍女不由松了口气。

    回到窗边,祥安公主发现,岸上的混乱似乎已经结束了。

    穿着盔甲的魁梧壮汉拦住了那些越过士兵的人,如赶小鸡小鸭般轰着那些人往回走。

    瘦高男子则已经跑回了人群那边,正对一个背着书笈的人拱手作礼。随即他站在人群里比划着说了些什么,最后一转身,一甩袖,对着楼船大礼叩拜并朗声道:

    “谢公主殿下夸奖!祝公主殿下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听这声音,不是景涵是谁?

    随着他的动作,其他人也呼啦啦跪倒。不甚整齐的浑厚喊声仿佛充斥了整片天地。

    “谢公主殿下夸奖!祝公主殿下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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