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东堂。

    正中一张不甚宽大的桌案上摊放着一张地图。身着龙袍的皇帝像模像样地点了点上面的安城。

    “陆大将军去安城几年了?”

    楼祭酒道:“微臣三年前去往江陵,陆大将军比微臣还早月余出发,算来足足三年了。”

    “三年啦。时间真是快啊。”

    户部尚书李茂笑呵呵道:“这两年北境安稳,陆大将军功不可没。”

    皇帝点头:“李卿所言不错。朕想要嘉奖陆大将军,爱卿有何建议?”

    李尚书顿时面露难色:“陛下登基那年,南北两线作战几乎掏空了国库。去岁又逢洪灾。如今实在是拨不出什么银钱来了。”

    听闻此言,皇帝露出几分苦恼:“这可如何是好?朕听闻上位者当赏罚分明。陆大将军做得这样好,怎能没有奖赏?”

    李尚书想了想问道:“陛下请教过太皇太后了吗?”

    皇帝叹了口气:“太皇太后身体微恙,朕想让她老人家好好休息休息。”

    李尚书欲言又止。

    身型尚未开始抽拔的皇帝此时看起来还只是个孩子。他一脸恳切道:“尚书大人,劳烦您帮朕好好想想。”

    李尚书退出东堂后,室内便只剩下了大扈皇帝和刚从南乾归来不久的国子学祭酒。

    “舅父,此处并无外人,请坐。”

    虽是甥舅,更是君臣,楼祭酒谨记父亲楼御正的关照,周全了所有礼数方才在皇帝对面落座。

    “舅父在南乾这些年可有收获?”

    楼祭酒答道:“收获谈不上,不过一二心得罢了。”

    皇帝迫切道:“舅父赶紧说来,让朕学习学习。”

    楼祭酒在南乾的时候,每一季都会写一份节略,以家书的形式寄回大扈。据说,那些节略和其他奏本一样,都会定期送来东殿给皇帝过目。

    前些时候,晋王学习儒家经典的事被提上日程,正与他节略中所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关。

    此番皇帝陛下亲自开口询问,楼祭酒不禁思考陛下想“学”的究竟是什么。

    小大人般的皇帝叹了口气:“皇祖母和外公年纪都大了。朕想快些长大,好替他们分忧。”

    楼祭酒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尚不满十五岁的皇帝。

    其实,他和这个外甥不熟。

    登基前,二皇子一直养在生母楼妃身边。然而,楼妃性情寡淡,不似萧妃般常与族人往来。

    登基后,皇帝陛下高坐庙堂,而他远去南乾。自此,两人连年节都不曾见过一面。

    要说甥舅二人上一次面对面接触,应当是三年前。

    得知先帝病倒,他一直想做些什么,但楼御正一直不允。直到有一天,卓行人求见。

    卓行人那个级别的官员,要见楼御正一面并不容易,但他搬出了当时任近卫统领的陆喆。

    见到楼御正后,卓行人开门见山直言自己盗用了陆统领之名,目的是为了告诉他们——南乾祥安公主收养的女童很有可能是皇帝昏迷前见的最后一个人,而他的这个推断来自于陆统领执行秘密任务前的一句问话。

    得知这个消息后,楼御正当即让他去宫里。对人只说楼御正要不行了,问能不能请楼妃过府见最后一面。

    最后跟他回楼府的是当时的二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

    二皇子从楼府回宫后不知怎么一番操作,竟然从一手遮天的萧氏手中救下了那个女童。确定这个消息后,楼御正便从卧榻起身,开始练五禽戏,并关照他,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了,同时盛赞二皇子有先帝年轻时那股不动则已动则一鸣惊人的劲道。

    楼祭酒有种预感,皇帝陛下又打算一鸣惊人了。

    他顺着皇帝的话说道:“陛下有肩负天下重责的担当,微臣佩服。确实,这两年父亲大人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很多大臣遇到事情不得不找太皇太后拿主意。可是,太皇太后的年纪也大了。”

    他观察着皇帝的表情接着道:“若是陛下能早日独担天子之责,实乃大扈之幸。其实,微臣在南乾时,不止一次听到南乾人拿太皇太后辅政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

    皇帝的身体一板:“他们说了些什么?”

    楼祭酒道:“不过是些下里巴人的胡言乱语,微臣就不拿那些话来污陛下的视听了。不过那些胡言乱语的根基倒是乾人信奉的纲常之道。”

    皇帝立刻问:“怎么说?”

    楼祭酒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乾人认为女子未嫁应从父,出嫁则该从夫,若夫死则当从子。”

    “若子死呢?”皇帝又问。

    “自然是从孙,不然他们也不能拿太皇太后辅政说事。”

    大扈皇帝调整了一下坐姿,道:“舅父,朕不愿大扈被人说长道短。请您和外公帮朕想想办法。”

    楼祭酒当即道:“微臣领命。”

    回到楼府,楼祭酒立刻前往楼御正的卧室。

    “父亲今日如何?”

    “大人下午睡了一会儿,刚醒。”

    入得房间,楼祭酒立刻给父亲请安。

    楼御正摆了摆手,问:“陛下今日召你所为何事?”

    楼祭酒当即将东殿内皇帝陛下和李尚书的对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楼御正问他:“北境的事你怎么看?”

    楼祭酒道:“儿子没想到,李尚书会夸赞陆大将军。想来这些年,陆大将军确实做得不错。”

    前魏国公执掌北境军权之时,因为军资之争,对他意见最大的便是户部。

    “何止不错?是很好。”

    听到楼御正的话,楼祭酒几分惊讶。对外,他的这位父亲大人处事圆融通达,可其实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

    楼御正示意楼祭酒扶他起身。

    颤巍巍推开了窗,楼御正道:“听说乾人流行饮茶清谈。你带回来的茶就在几案上。今日你也煮些茶来,让为父尝尝。”

    红泥小火炉上今晨特意从山中挑回来的泉水经过一段时间烧煮开始咕咚冒泡。楼祭酒却无暇顾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放下手中的册子。

    去年,户部拨给北境的粮草物资比往年少了一成。今年不仅没有补回来,反而比去年还少一成。

    楼祭酒问:“北境的人没有闹吗?”

    楼御正道:“自然有人闹,但都被陆大将军弹压下去了。”

    楼祭酒道:“只怕一味弹压不是长久之计。大扈终究是要靠那些兵将去打仗的。”

    说罢,楼祭酒提起了开水壶。

    楼御正道:“倒也并非一味弹压。据奏报,那一成的差异,陆大将军自己想办法在北地解决了。”

    楼祭酒提着开水壶的手在空中一顿:“自己解决了?”

    楼御正点了点头。

    见父亲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楼祭酒耐下心来做了一碗茶送到楼御正面前。

    楼御正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皱眉放下:“还是酪浆好喝。”

    说罢,他又道:“不过,这东西用来磨你的性子倒是不错。”

    换了三年前,听到北境的这些事儿,楼祭酒早就开始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了。

    楼祭酒微微低头:“儿子从前孟浪,多亏有父亲在。”

    “果然是长大了。”楼御正道,“如此,我也可以和你多说些了。”

    晚风渐凉,楼御正指挥儿子合上了窗户,慢悠悠道:“陆大将军确实做得很好,甚至比前魏国公做得还要好。所以,太皇太后有意立陆大将军的独女为后。”

    楼祭酒掐指算了算:“陆大将军的那个女儿比二妹还要大三岁。算下来,比陛下年长了七八岁。陛下愿意吗?”

    “皇室婚姻本就没有多少是以帝王心意喜好为准的,更何况还是一个羽翼未丰的皇帝。”

    楼祭酒点头,又询问:“太后娘娘可曾说什么?”

    此处所言太后娘娘自然是楼太后。这位太后这些年与先帝的其他妃嫔一般常伴青灯古佛,然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为重,想来太皇太后不会绕过她去。

    楼御正道:“太后娘娘不看好这门婚事。”

    “哦?”楼祭酒来了精神,“太后娘娘怎么说的?”

    “天下怨偶多而佳偶少。若不能成佳偶,不若不牵姻缘线。”

    “父亲您的意思呢?”楼祭酒道,“您怎么说,儿子就怎么做。”

    楼御正摆了摆手:“从今往后,你先告诉我,你若是楼家之主打算怎么做。”

    楼祭酒又做了一碗茶,自己慢慢喝了。

    放下碗盏,他道:“太皇太后想要立陆大将军的独女为后,或多或少是为了牵制陆大将军。这法子没错,但也并不是唯一的。”

    楼御正问:“你有什么法子?”

    楼祭酒道:“父亲可曾听过二桃杀三士?”

    楼御正问:“这是南乾人的东西?”

    楼祭酒笑道:“父亲英明。这个故事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里有三个实力相当的臣子,因此上位者才能用两个桃子挑起他们内斗。儿子以为,我们只需在军中寻找扶植新的势力,就可避免陆大将军一人独大。”

    楼御正皱眉沉默。良久,方道:“先帝推崇乾人的治国之道。我虽不曾反对,心中却一直多有顾虑。你可知为何?”

    “儿子不知。”

    “乾人的这片土地宜耕种,不宜放牧。我们以前统管部族的法子不大好用,因此变革势在必行。先帝借鉴了最现成的,乾人的旧例。但若乾人的管理之法没有问题,何致南渡江左?”楼御正顿了顿道,“这些年,我也读了不少乾人典籍。私以为,乾人最大的问题便在制衡之术内耗太过。”

    楼祭酒想了想道:“父亲所言有理。只是,父亲,儿子今日回来的路上一直在盘算,先魏国公伏诛后有陆大将军接手北境。现如今若是陆大将军不在了,大扈何人可以接手他的位子?思来想去,儿子连一个名字也想不出来。虽说陆大将军正值壮年,但天有不测风云,儿子以为未雨绸缪总不是坏事。陆大将军深明大义,想来也是会配合的。”

    楼御正想了想道:“这番说辞我接受。陛下和太皇太后估计也能听进去。但你确定陆大将军会配合?”

    楼祭酒作礼:“请父亲给我一个机会试试。”

    楼御正微微犹豫了一下,轻拍桌案:“也罢,大不了到时候我这个老头子出面收拾残局。”

    说到这里,楼御正又拿出一卷轴:“你来日前往北地,注意一下此物。”

    楼祭酒打开卷轴,却是一愣。

    楼御正笑问:“眼熟吧?”

    楼祭酒点头:“此物与国子学里的水车很像。不过看背景,图中的水车比国子学里的大,比常见的水车也要大得多。”

    楼御正点了点头,同时告诉楼祭酒:“陆大将军就是靠着此物补足了那一成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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