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祭酒过安城而不入,继续往东。奔驰大半日,行至依山傍水处,一座坞堡赫然在望。

    这就是陈氏一族的居所,也是陈氏家学所在。

    乾人皇帝南渡后,北方陷入连年混战。若非有坞堡存身,陈氏家主恐怕只能如西北几位大儒一般低调行事,偶尔招一两个门人弟子以保衣钵不灭。

    虽然掌管着坞堡,陈氏行事又与其他坞主堡主不同。

    在其他坞堡大力收纳流民,给其衣食,讲武习兵的时候,陈氏一族收留的多是落魄的世家大族的子弟,这些人入堡后多与陈氏子弟一同耕读度日,这才成就了陈氏家学的声名。

    或许是受儒家熏陶日久,先帝推行新政时,陈氏坞堡最先响应,放堡中人出堡授田,进而向朝廷缴纳税款,并承担一定的徭役和兵役。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在坞堡几乎消散殆尽的今天,陈氏坞堡还能屹立于此的原因。

    入得堡内,屋舍栋栋。

    虽然放了许多人出堡,堡内并不见萧条。不少垂髫小儿正奔走各处,听各处学子或陈家老仆的指挥帮忙洒扫。

    走到一棵杏树附近,楼祭酒放慢了脚步。

    树前,一名年轻人背着个竹筐正在摘杏子。他身边站着一个拿着扫帚的小童。小童抬着头眼巴巴看着年轻人摘杏的手。

    年轻人摘下两颗杏子,递了一颗熟透了的给小童。小童欢天喜地接了,又眼巴巴看着年轻人将另一颗丢进竹篮。

    “哥哥是要将这些杏子都送给月姐姐吗?”小童舔了舔手指上沾染的杏汁道,“月姐姐一个人吃不完的。”

    年轻人摸了摸小童的头,声音含笑:“吃不完可以做杏脯。”

    小童舔了舔嘴唇,问:“是安城里卖的那种蜜饯吗?”

    年轻人又摸了摸小童的头,道:“差不多。”

    小童继续问:“杏脯做好了,我能吃吗?”

    年轻人的手一顿。

    这时,有人唤道:“苏遗。”

    听到声音,年轻人回转身来。

    楼祭酒顿时感觉似有朗风拂面而过。

    在他愣神的功夫,年轻人缓施一礼:“见过先生。”

    陈家主对他招了招手:“来,见过楼祭酒。”

    年轻人听话上前,对楼祭酒恭敬施礼:“陈氏家学学子苏遗见过楼祭酒。”

    楼祭酒打量了一下苏遗,对陈家主道:“陈氏家学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所见均为青年才俊。”

    陈家主微微欠身:“楼祭酒过奖了。”

    楼祭酒笑了笑,转头对苏遗道:“你给国子学设计的自拂扇很好用。”

    年轻人的眸光了亮起来。

    楼祭酒又道:“我路过城西贺家猎场的时候,看到一座巨型水车。听说那座水车是你建造的?”

    苏遗道:“是学生设计的,但搭建却是集全村之力。”

    楼祭酒点了点头:“这座水车可是立了大功。”

    陈家主和苏遗没有接口,他继续道:“水车日夜自转灌溉农田,解放了劳力,提高了产量。军屯之所能就近收集粮草,满足所需,省却了运送的耗费。此物虽不能上战场,却也是我大扈的边防利器。”

    说着,他拍了拍苏遗的肩,对陈家主道:“少年英才啊。”

    陈家主却道:“祭酒大人过奖了,终究是件器物罢了。”

    楼祭酒看对方面色不似作伪,微感意外。

    陈家主没有细说。他伸手作请:“在下略备了些薄酒,请祭酒大人赏光。”

    酒过三巡,楼祭酒旧事重提:“经过三年前的大战,国库空虚,水车的出现可谓正当其时。若不然,只怕陆大将军这两年的日子会很艰难。虽说严师出高徒,年轻人做得好的地方也不妨夸奖一二嘛。”

    陈家主道:“苏遗这个年轻人我也是看好的,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但这个孩子兴趣太过驳杂,在下怕失之以宽,毁了良才。”

    楼祭酒举杯邀陈家主同饮。

    放下酒杯,陈家主道:“更何况,北境如今的局面本就不是一架小小的水车带来的。”

    “哦?”楼祭酒置箸,“愿闻其详。”

    陈家主道:“前魏国公时期,最大的问题在兵源。”

    楼祭酒点头,此事他也有所耳闻。

    陈家主继续道:“其实北境并不缺人,只不过大多居于坞堡之内。而大多数坞堡如国中之国,不交税,不服徭役兵役。因此,先帝才要重计人口,推恩授田。”

    楼祭酒道:“先帝病逝前,授田令已经实行了四五年,可据我所知,前魏国公在时,北境一直在不断地向雒央要人要物。”

    “新政见效是需要时间的。一片荒地从开垦到播种到收获,少说需要一年。更何况,让民众接受新政也需要时间,让新政步上正规更需要契机。”

    楼祭酒哂笑:“陈家主的话,我不是很明白。先帝推行授田令四五年没什么成效,陆大将军一上任就开始见效了?”

    陈家主微微欠身:“祭酒大人说笑了。”

    楼祭酒把玩酒杯的手一顿。

    陈家主不急不徐道:“到底托庇坞堡多年,有些人已经不习惯拥有自己的土地了。或者说,他们害怕自己辛苦劳作一年后,收成被别人强占。于是,很多人投身到门阀世家为奴为婢。门阀也乐得圈占土地,蓄养奴仆,扩建庄院。此风盛行了好几年,直至魏国公倒台方止。”

    楼祭酒放下酒杯:“接手前魏国公遗留事宜的是陆大将军。如此说来,还是陆大将军的功劳。”

    “非也。”陈家主道:“诛杀魏国公的是先帝,下令禁止门阀扩张的是太后娘娘,负责后续监管的是楼御正。是这三人令北境军民有道可循,方才有北境如今的蓬勃生机。”

    楼祭酒玩味着陈家主的话,道:“我此番归来,人人都夸陆大将军。怎么到了陈家主这里,陆大将军似乎可有可无?”

    陈家主道:“陆大将军稳住了北境涣散的军心,自然是有功的。只不过,在下以为,就如苏遗研制出来的水车,不过是各地军民手中之器。陆大将军,也不过是朝廷手中之器。”

    “哈哈哈哈……”闻言,楼祭酒朗声大笑起来。笑罢,他道,“陈家主这话有趣,当浮一大白。”

章节目录

茕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心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心晰并收藏茕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