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
多云。
蹲在陆家别院的门房间，中普时刻关注着进出的人。看到熟悉的身影，他立刻大步追了上去。
“娘子们这是要去哪里？”
楼小妹一身戎装，手里握着鞭子。看到中普，她精神奕奕道：“我与陆娘子去跑马。”
中普躬身道：“娘子身份贵重，还是不要去跑马了吧。”
楼小妹不情不愿停下脚步。她看着陆巧，左侧嘴角微微一瘪，连带着左边的眼睛微微一眯。那表情似乎在央求陆巧：等我一下。
这样的表情配上她鼓鼓的脸颊，几分可爱。
陆巧微微一笑，走开两步去看自己的马。
楼小妹眼睛圆圆。她对中普道：“中普叔，正是我的身份贵重，所以才能去跑马呀。普通百姓哪来的马？”
中普并不是一个口舌伶俐的人。他讷讷半晌，道：“娘子，大公子走前关照过，不让你出门。”
楼小妹歪头道：“哥哥不让我出门，是我们上次来楼家别院的事啦。那次就我一个人来，哥哥关心我，怕我年纪小，不知道轻重，所以这样关照你。这次我是随祖母一道来的。今早请安时，我已征得祖母同意。你要不要去问一问祖母？”
其实，扈族女子跑马就和扈族男子打猎般寻常。楼祭酒不让楼小妹随意出门自然不仅仅是身份的考量。中普隐约知道各种原由，但不好说出口。看到陆巧牵着马走过来，他憋了好一会儿，方道：“让小人跟娘子们一道去吧，也好有个人鞍前马后。”
楼小妹甜甜一笑，拉了拉身边侍女道：“不用麻烦中普叔啦，小绵会跟我一起去。”
侍女立刻接口保证：“小绵一定会照顾好娘子的。”
不等侍女说完，楼小妹已然翻身上马。她对陆巧道：“陆姐姐，我们来比比谁能先到长城。”
说罢，她一甩马鞭。
陆巧见状，对中普笑了笑，跟着翻身上马。小绵和陆家的仆从紧随其后，几个人很快追了上去。
…………
酷暑将过，正是修葺长城的时候。
今日，安城外的长城上不仅有士兵，还有苦役。尤其是某些山高陡峭的路段，所需的石料泥土只能靠苦役一点一点背上去。
在监工的鞭策下，不管什么年纪的苦役都一个紧跟着一个，半点不敢懈怠。
在这样密密如蚂蚁搬家的队伍里，有一个苦役显得格外突兀。他背着旁人两倍的石料，汗水滴答间速度却与前面的人不相上下，而跟在他后面的人则与他拉开了一段肉眼可见的距离。
监工并没有像催赶其他人那样逼迫此人身后的苦役加快速度追上他，而是任由他们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着，尽管在一轮又一轮上山的过程中，苦役们的排序换了一茬又一茬。
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苦役们捧着发下来的饼子狼吞虎咽。他们必须吃得快一些，一旦监工的鞭声响起，他们就得放下饼子立刻开工。
那名背了两倍石料的苦役也快速啃了两口饼，但他很快就停了下来。趁着监工不注意，他把剩下的饼子包裹在了衣服里。
别的苦役看到了，咽了口口水，但什么都没做。
今日并不是背了两倍石料的苦役第一次藏饼。他第一次藏饼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那天夜里，很多人都听到了野兽般的吼叫和骨肉冲撞的闷响。第二天一清早，满脸乌青一只胳膊不能动了的苦役和他们这支队伍里一个出了名的凶悍之辈被监工带去了将官那里。很多人都还记得，被监工提溜出来的时候，那名凶悍之辈脸上看不到任何伤损，但他走路的时候，一直斜着半边身子。过了没两日，那名凶悍之辈就没了。而年轻苦役依旧跟他们一起劳作，一段时间之后，他脸上的乌青消了，胳膊也好了。人们也都知道了，此人姓萧。再也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
“你们这里可有人叫萧狸？”
长城上的守军，哪怕只是一个刚刚入伍的低等士兵，也比他们这些苦役身份高。听到问话，监工忙迎上去：“是有一个叫萧狸的。”
士兵道：“让他跟我走一趟。”
监工小心翼翼问：“是他犯什么事了吗？”
士兵道：“没有啊。陆大将军府的人要见他。”
听到“没有”二字，监工松下一口气来，听到“陆大将军府”，他又一阵紧张，连忙带着士兵来到萧狸面前。
“我不去。”萧狸一口回绝。
监工几乎跳起来：“萧狸，今时不同往日，哪里轮得到你说不？”
萧狸道：“我一个人要干三个人的活儿，哪有时间去见什么人？”
监工指着他的手几分颤抖：“你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怨谁？是你自己，硬要替你那个兄弟和侄子干活儿。”
“季由有喘疾，阿九才八岁。他们来这里干活儿用不了几天就得送命。人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士兵不耐烦听这些，他对两人道：“别墨迹了。你们说嘴的功夫，人都见完了。”
监工狠狠瞪了萧狸一眼。
萧狸懒洋洋起身对士兵道：“你保证啊，耽误不了多少时间。那样的话，我也不妨跟你走一趟。”
离开了最陡峭的路段，士兵依旧不停往前走，萧狸皱眉问道：“人到底在哪儿啊？”
士兵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萧狸道：“这点时间至少够我背三筐石头上城墙了啊。”
等不到回应，他又道：“你耽搁了我这么多时间，待会儿得给我安排个人帮我把活儿干咯。”
啰啰嗦嗦与士兵说着话，直到一股浓郁花香扑鼻，萧狸才猛然察觉不对。他下意识伸手一挡，直直朝他飞奔而来的女子被阻得一个踉跄。但女子并没有就此退却，她调整了一下脚步，再一次朝萧狸扑来。这一次，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萧狸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他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楼小妹？”
女子松开手，仰着小脸点头：“萧狸，我来看你了。”
她本就长得可爱，今日不知何时描了眉，点了唇，更显得精致玲珑。
萧狸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楼小妹兀自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仔细看了看萧狸，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萧狸，你黑了，也瘦了。这些年，你肯定受了很多苦。”
说着，她又雀跃起来：“不过你别担心，我来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看了看跟上来的小绵，眨眨眼道：“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一旁的小绵赶紧捧上来一个食盒。
楼小妹笑眯眯道：“这些都是安城最有名的蜜饯，我出城前亲自去挑的……”
楼小妹的话音嘎然而止，她看着萧狸按在食盒上的手。
那只手并不是来接食盒的。
“楼家娘子，你我如今云泥之别，以后不要再来了。”
多云。
蹲在陆家别院的门房间，中普时刻关注着进出的人。看到熟悉的身影，他立刻大步追了上去。
“娘子们这是要去哪里？”
楼小妹一身戎装，手里握着鞭子。看到中普，她精神奕奕道：“我与陆娘子去跑马。”
中普躬身道：“娘子身份贵重，还是不要去跑马了吧。”
楼小妹不情不愿停下脚步。她看着陆巧，左侧嘴角微微一瘪，连带着左边的眼睛微微一眯。那表情似乎在央求陆巧：等我一下。
这样的表情配上她鼓鼓的脸颊，几分可爱。
陆巧微微一笑，走开两步去看自己的马。
楼小妹眼睛圆圆。她对中普道：“中普叔，正是我的身份贵重，所以才能去跑马呀。普通百姓哪来的马？”
中普并不是一个口舌伶俐的人。他讷讷半晌，道：“娘子，大公子走前关照过，不让你出门。”
楼小妹歪头道：“哥哥不让我出门，是我们上次来楼家别院的事啦。那次就我一个人来，哥哥关心我，怕我年纪小，不知道轻重，所以这样关照你。这次我是随祖母一道来的。今早请安时，我已征得祖母同意。你要不要去问一问祖母？”
其实，扈族女子跑马就和扈族男子打猎般寻常。楼祭酒不让楼小妹随意出门自然不仅仅是身份的考量。中普隐约知道各种原由，但不好说出口。看到陆巧牵着马走过来，他憋了好一会儿，方道：“让小人跟娘子们一道去吧，也好有个人鞍前马后。”
楼小妹甜甜一笑，拉了拉身边侍女道：“不用麻烦中普叔啦，小绵会跟我一起去。”
侍女立刻接口保证：“小绵一定会照顾好娘子的。”
不等侍女说完，楼小妹已然翻身上马。她对陆巧道：“陆姐姐，我们来比比谁能先到长城。”
说罢，她一甩马鞭。
陆巧见状，对中普笑了笑，跟着翻身上马。小绵和陆家的仆从紧随其后，几个人很快追了上去。
…………
酷暑将过，正是修葺长城的时候。
今日，安城外的长城上不仅有士兵，还有苦役。尤其是某些山高陡峭的路段，所需的石料泥土只能靠苦役一点一点背上去。
在监工的鞭策下，不管什么年纪的苦役都一个紧跟着一个，半点不敢懈怠。
在这样密密如蚂蚁搬家的队伍里，有一个苦役显得格外突兀。他背着旁人两倍的石料，汗水滴答间速度却与前面的人不相上下，而跟在他后面的人则与他拉开了一段肉眼可见的距离。
监工并没有像催赶其他人那样逼迫此人身后的苦役加快速度追上他，而是任由他们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着，尽管在一轮又一轮上山的过程中，苦役们的排序换了一茬又一茬。
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苦役们捧着发下来的饼子狼吞虎咽。他们必须吃得快一些，一旦监工的鞭声响起，他们就得放下饼子立刻开工。
那名背了两倍石料的苦役也快速啃了两口饼，但他很快就停了下来。趁着监工不注意，他把剩下的饼子包裹在了衣服里。
别的苦役看到了，咽了口口水，但什么都没做。
今日并不是背了两倍石料的苦役第一次藏饼。他第一次藏饼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那天夜里，很多人都听到了野兽般的吼叫和骨肉冲撞的闷响。第二天一清早，满脸乌青一只胳膊不能动了的苦役和他们这支队伍里一个出了名的凶悍之辈被监工带去了将官那里。很多人都还记得，被监工提溜出来的时候，那名凶悍之辈脸上看不到任何伤损，但他走路的时候，一直斜着半边身子。过了没两日，那名凶悍之辈就没了。而年轻苦役依旧跟他们一起劳作，一段时间之后，他脸上的乌青消了，胳膊也好了。人们也都知道了，此人姓萧。再也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
“你们这里可有人叫萧狸？”
长城上的守军，哪怕只是一个刚刚入伍的低等士兵，也比他们这些苦役身份高。听到问话，监工忙迎上去：“是有一个叫萧狸的。”
士兵道：“让他跟我走一趟。”
监工小心翼翼问：“是他犯什么事了吗？”
士兵道：“没有啊。陆大将军府的人要见他。”
听到“没有”二字，监工松下一口气来，听到“陆大将军府”，他又一阵紧张，连忙带着士兵来到萧狸面前。
“我不去。”萧狸一口回绝。
监工几乎跳起来：“萧狸，今时不同往日，哪里轮得到你说不？”
萧狸道：“我一个人要干三个人的活儿，哪有时间去见什么人？”
监工指着他的手几分颤抖：“你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怨谁？是你自己，硬要替你那个兄弟和侄子干活儿。”
“季由有喘疾，阿九才八岁。他们来这里干活儿用不了几天就得送命。人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士兵不耐烦听这些，他对两人道：“别墨迹了。你们说嘴的功夫，人都见完了。”
监工狠狠瞪了萧狸一眼。
萧狸懒洋洋起身对士兵道：“你保证啊，耽误不了多少时间。那样的话，我也不妨跟你走一趟。”
离开了最陡峭的路段，士兵依旧不停往前走，萧狸皱眉问道：“人到底在哪儿啊？”
士兵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萧狸道：“这点时间至少够我背三筐石头上城墙了啊。”
等不到回应，他又道：“你耽搁了我这么多时间，待会儿得给我安排个人帮我把活儿干咯。”
啰啰嗦嗦与士兵说着话，直到一股浓郁花香扑鼻，萧狸才猛然察觉不对。他下意识伸手一挡，直直朝他飞奔而来的女子被阻得一个踉跄。但女子并没有就此退却，她调整了一下脚步，再一次朝萧狸扑来。这一次，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萧狸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他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楼小妹？”
女子松开手，仰着小脸点头：“萧狸，我来看你了。”
她本就长得可爱，今日不知何时描了眉，点了唇，更显得精致玲珑。
萧狸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楼小妹兀自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仔细看了看萧狸，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萧狸，你黑了，也瘦了。这些年，你肯定受了很多苦。”
说着，她又雀跃起来：“不过你别担心，我来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看了看跟上来的小绵，眨眨眼道：“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一旁的小绵赶紧捧上来一个食盒。
楼小妹笑眯眯道：“这些都是安城最有名的蜜饯，我出城前亲自去挑的……”
楼小妹的话音嘎然而止，她看着萧狸按在食盒上的手。
那只手并不是来接食盒的。
“楼家娘子，你我如今云泥之别，以后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