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客栈里，阿蒙正在对镜梳妆。遮住了眼底的乌青，轻施薄粉盖住发黄的面色，镜中人不失为一名清秀佳丽。
柳儿来到她身边微微一福：“大乾太子半月前从江陵出发了。”
闻言，阿蒙动作一顿：“絮儿那边可有消息。”
“一切顺利。”柳儿道，“姑姑安排人制造了一些混乱。大乾重新安排了随太子出行的人手，里面没有认识紫夜姑娘的人。如若顺利，三日后，大乾太子便会与紫夜姑娘偶遇。”
闻言，阿蒙开始专心描眉。待她梳妆完毕，她转头问柳儿：“你有什么想问的？”
柳儿看了看阿蒙，并不言语。
阿蒙道：“你是不是想问：紫夜早已毁容，凭魅惑大乾太子？”
一个没出嫁的女儿家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不怎么得体。柳儿脸上却没有什么异色。她微微欠身：“娘子慧眼。”
阿蒙道：“惑住人心的不一定是美貌。有时候，是对方自己的心魔。”
青葱岁月里，受制于人伦道德可望却不可及的人。少年初长成时，被长辈强加管束而不能得偿的心愿。
柳儿道：“所谓心魔，存乎一心。紫夜姑娘能把握得准吗？”
阿蒙道：“紫夜会想办法的。”
柳儿不再提问。她取来蓝底金边锦缎披风准备给阿蒙披上。
阿蒙却摆了摆手。
“拿那件粉色夹袄来。”
柳儿微微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并翻找了出来。
这件夹袄用上等细布裁制而成，里面垫了羊毛。对普通人家而言，这是过年才舍得上身的好衣裳。
然而，跟着阿蒙这些日子，柳儿也多少觉出了为什么有传言说祥安公主与阿蒙奢侈无度。就拿衣服来说。自从确定了阿蒙会在渤海之滨逗留，太周山便送来了她的换洗衣物。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件的用料都是顶好的。
可以看得出，阿蒙最喜欢锦缎与丝绸。她的两件小袄里用的是高品质的羊绒。过冬的衣物里除了那两件小袄和狐裘，还有一件貂皮斗篷。
至于这件粉色夹袄，是她们来了渤海之滨后才做的。当时，阿蒙刚到渤海之滨不久。饴儿姑娘做东道，给阿蒙洗尘，顺道带阿蒙在渤海之滨逛了逛。街市上遇到一个卖羊毛的商人，不少人驻足询价。阿蒙凑热闹，买了一些回来。后来，那些羊毛被用来做了这件夹袄。
只是，不久之后，太周山送衣物的人就到了，这件夹袄也就此被压到了箱子的最底下。
其实按照原计划，她们早该回到太周山了。然而，到了渤海之滨后，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虽然她们很顺利就见到了饴儿，但饴儿所知有限，并没有祥安太后想知道的答案。
其实那个时候，她们是可以回去的，但阿蒙给太周山去了一封信。然后，她们就留了下来。
对此，柳儿不是没有疑惑。她还设法问了。上面只叫她听阿蒙指示行事。
金秋时节，与过去无数个丰收季一般，渤海之滨的梨树上再次结满果实。
城门内外的道路宽且直。城外分叉出去连接农户的小道也被拓宽了。大半年的时间，一座座简陋的农户院落变成了一间间朴素的雅舍。若从高出俯瞰，那些道路就像树木的枝干，风格各异的雅舍则仿佛一颗颗悬挂其上的果实。
走了小半个时辰，阿蒙和柳儿来到了一栋雅舍前。
因大多从农舍改建而来，渤海城外的雅舍每一栋都不太相同。这其中，有一栋显得尤为特别。
柳儿道：“这就彰王的别院。今次也被用来招待参加争鸣会的人。与饴儿姑娘提供的消息一致。楼祭酒到后，果然被安排在了此处。”
阿蒙不动声色道：“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行事。”
柳儿轻轻应了声“是”。
照理，作为一名小娘子，又没有长辈领着，阿蒙只能求见一下楼家小妹。但是，阿蒙在国子学读书三年有余，尽管读的全都是蒙童课程。
“学生蒙蒙，拜见祭酒大人。”
楼祭酒一派温厚长者做派：“蒙蒙勿要多礼，快坐。”
阿蒙捧上一本小册子，道：“蒙蒙出门游历，半年前来到渤海之滨。这是蒙蒙在渤海之滨的所见所闻，请祭酒大人指正。”
楼祭酒接过小册子，略翻了翻，含笑道：“蒙蒙有心了。改日，我一定仔细看看。”
说罢，他将小册子放在了桌案上，同时问阿蒙：“准备回去陪太后娘娘祭祖吗？”
冬至祭祖，若是要去，现在就该动身了。
阿蒙道：“太后娘娘允我一年时间。春节前能赶回去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双手紧紧交握，似乎颇为拘谨，又似乎是害怕被楼祭酒责怪有失孝道。
楼祭酒温和依旧：“如此也好，还能看看争鸣会。”
从楼祭酒暂居之处出来，迎面正遇着两人。
娇俏女子走在前面。她的后面跟着一名面色极白，瞳孔颜色极淡的男子。男子手里提着大大小小两摞食包。
阿蒙的眸光微转，见礼道：“楼小娘子安好。”
楼小娘见到她一时没认出来，想了好一会儿，带着几分不确定说道：“你是祥安太后身边的那个？叫……”
阿蒙道：“小女子蒙蒙。楼小娘子好记性。”
楼小娘一叠声道：“对对对对。”
说罢，她问阿蒙：“你怎么也来了此处？”
阿蒙道：“太后娘娘准我出门游历。”
楼小娘看着阿蒙和柳儿满脸好奇：“游历？就你们两人？”
阿蒙道：“还有两个会些拳脚功夫的婢女同行。今日她们留在了客栈。”
楼小娘一脸羡慕：“没有长辈管，真好。”
阿蒙道：“有好，也有不好。”
楼小娘问：“怎么说？”
阿蒙道：“没有长辈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很好。比方说，城东胡家铺子的蜜饯颇为独特。换了往日，无论如何不能多食，如今却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至于不好嘛。出门在外盘缠有限，买了蜜饯，就不好去城里最好的馆子喝蜜酿了。”
楼小娘子歪头：“我今日便在城东逛，怎么没看到胡家铺子？”
阿蒙道：“那家铺子在一条小巷深处。楼小娘子感兴趣，改日蒙蒙陪你去。”
楼小娘子拍手称好：“还有，你说的蜜酿，也带我去。”
与阿蒙击了掌，楼小娘子笑眯眯道：“我虚长你几岁。到时候，我请你吃蜜饯，喝蜜酿。”
阿蒙轻施一礼：“阿蒙先谢过楼家姐姐了。”
与楼小娘拜别后，阿蒙侧头看了眼柳儿。
柳儿轻声道：“按照今日打听到的，楼祭酒没有带国子学的人来。”
阿蒙问：“跟着楼小娘的是什么人？”
“此人原是安城的一名工匠。经贺氏推荐，做了楼祭酒的随从。”
阿蒙又问：“楼小娘没有贴身侍女吗？”
门阀贵女都有贴身侍女。她们出门在外，或许有男性家仆陪同，或许没有。这取决于她们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但无论如何，贴身侍女都应该跟着的。
“有的。”柳儿蹙眉：“今晨楼小娘与一名叫宇瞻轩的人一同出门。现下不见宇瞻轩和那名侍女，想是发生了什么事。奴婢去查查。”
阿蒙问：“宇瞻轩是什么人？”
柳儿道：“是宇家二房的继承人。”
“宇家？”阿蒙道，“当年萧贼放火焚山，助先太皇太后脱困的宇方宙将军可是出自此族？”
“是也不是。”柳儿道，“宇方宙将军是宇家长房家主。”
阿蒙面露疑惑。
柳儿道：“正常而言，一家只有一个家主。但是，宇瞻轩的父亲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被逐出了宇家。”
阿蒙放缓了脚步。柳儿知道，这是让她继续说。
“个中缘由，奴婢不是很清楚。听说，宇瞻轩的父亲在先帝被逼宫时站错了队。但奇怪的是，后来先帝依旧重用了宇瞻轩的父亲。再后来，宇家似乎考虑过重新接纳宇瞻轩的父亲，但不知为什么，宇瞻轩的父亲拒绝了。”
“宇瞻轩的父亲被先帝重用过？为何从来不曾听说过此人？”
柳儿道：“宇瞻轩的父亲英年早逝。”
人死了，自然就没人提起了。
“宇瞻轩怎么入了楼祭酒的眼？”
如果宇瞻轩只是跟着楼祭酒一起来渤海之滨，说不上入楼祭酒的眼，但他与楼小妹一同出门就耐人寻味了。
柳儿道：“奴婢不知，这就去查。”
说着话，两人不知不觉回到了城门附近。最近进出渤海城的人越来越多，城门处加强了巡查。阿蒙和柳儿自觉排队。
前后左右都是人，两人停下了交谈。正等着入城，忽然城内一阵喧哗，紧接着，就见三人骑马呼啸而过。
柳儿道：“好像是周公子。”
在渤海城，饴儿自称姓周。人称周公子。
阿蒙“嗯”了一声。
这时，城门吏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周公子要为争鸣会采买物资，特此放行。其余人等继续排队。若有扰乱秩序者，即刻驱逐，争鸣会结束前不得再入城。”
此言一出，喧哗很快消失。
柳儿压低声音道：“饴儿姑娘也是怪人。”
饴儿确实古怪。整个无名村都古怪。
渤海城的人不知，她们一路跟着无名村的人来到渤海之滨，却是清楚的。那些好似饴儿从各地招募来的工匠民夫，其实都是无名村的人。
他们分批抵达，又操着各地方言。若非一路尾随，柳儿也必定以为那群人来自五湖四海。
而且，她也会相信，那些人真是周公子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能工巧匠。
倒不是说无名村人做出来的东西多么精美。令柳儿震惊的是他们的速度。
短短半年时间，改造完了一整片农宅。这一次的改造并不仅仅只是修补漏水的房顶，粉刷破败的墙壁，加固摇摇欲坠的房梁。同时，他们还要给农户造新居。
那些农户迁去了新的居所，来参加争鸣会的才能入住这些雅舍。
柳儿虽然不是工匠。但和很多普通人家一样，她家的房子也是自己盖的。入宫后，她还见过祥安殿的修建。然而，无名村人这样的速度，是她平生仅见。
阿蒙问：“那些工匠和民夫真的走了吗？”
三日前，雅舍改建全部完工。周公子大张旗鼓结清了工钱。
“确实都走了。”
阿蒙喃喃：“耗费巨资，她图什么？”
柳儿给不出答案。
正如大家所知，这次改造的所有费用均都由周公子负担。迄今为止，只出不进。
“或许，真如他们宣称的那样。只是孺慕儒家祖庭，想要出一份力。”柳儿说道。
阿蒙道：“周公子或许会做这样的事，但胡老汉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柳儿道：“奴婢去查查？”
“不必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好不容易回到城内，已近饭点。
柳儿请示：“娘子，今日还是去菜市买了东西自己做吗？”
阿蒙对楼小娘说的话不尽不实，但她们盘缠确实有限。因此，她们购入了一个小炉子和一个小锅。客栈主人见她们住得时间长，又与周公子相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们去了。
听到柳儿的询问，阿蒙点了点头。两人便向着城东市场走去。
此地多海鲜。两人拎了一条黄花鱼，又凑了些蔬菜葱姜便打算返回客栈。
突然，阿蒙停下了脚步。
柳儿问：“姑娘还想买些什么？”
却见阿蒙直勾勾盯着一群菜贩。
一个大腹便便一身绫罗的人正在骂人：“一个个都是懒胚子！让你们多跑一次城外而已。城外是派什么用场的你们不知道吗？那里住的可都是贵人！让你们去，是给你们脸面！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
一个菜贩生气道：“已经快到收摊的时候了。贵人们要吃饭，俺们不要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们除了吃还会干什么？！”
柳儿有些不明所以。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她知道阿蒙并不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不得天下有不公事的天真小娘子。其实，阿蒙对各种热闹都不感兴趣。
“大人，你让他们都回去吧。这一趟我来跑。”
听到这声音，柳儿不由回头，再次看向菜贩那边。
就见一个年轻菜贩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放着各种菜肉。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个酒窝：“城外新增五人，这一车菜应该够了。我一个人跑一趟就好了。”
大腹便便一身绫罗的男子这才缓了脸色：“总算有一个像话的。放心，菜钱不会少你的。明日来领。”
年轻菜贩的笑容愈发灿烂：“好嘞。大人，小的这就去了。”
随着他的离去，这一番热闹便也散了。
柳儿轻轻道：“这菜贩的声音倒是好听。”
说罢，她掉转头，却见阿蒙在一阵阵寒风里浑身是汗。
柳儿一惊：“娘子，你怎么了？”
阿蒙喘着粗气，艰难开口问道：“建康那边来人了吗？”
柳儿道：“尚未。听说费常的两个儿子快要打起来了，都想推对方来此。”
看着阿蒙如浆的汗水，柳儿真有几分慌了：“娘子，你究竟是怎么了?前面有医馆，我陪你去看看。”说着，便来扶阿蒙。
阿蒙倚在她身上，道：“不用，只是突然想起一段吓人的经历。你扶我去那边歇会儿就好。”
阿蒙的目光所向，是一间茶棚。柳儿当即扶她过去，又付了两杯粗茶钱。
她们这一歇息，便到了华灯初上时分。因此她们并不知道，在她们和饴儿落脚的客栈又来了两位新客人。
“观主，我们明日出城去寻周公子吗？”
“不用。店家说，他的东西还在，可见是会回来的，我们安心等待就好。”
“是，观主。”
“天志，连日奔波，你的课业该补了。”
“是，观主。”
柳儿来到她身边微微一福：“大乾太子半月前从江陵出发了。”
闻言，阿蒙动作一顿：“絮儿那边可有消息。”
“一切顺利。”柳儿道，“姑姑安排人制造了一些混乱。大乾重新安排了随太子出行的人手，里面没有认识紫夜姑娘的人。如若顺利，三日后，大乾太子便会与紫夜姑娘偶遇。”
闻言，阿蒙开始专心描眉。待她梳妆完毕，她转头问柳儿：“你有什么想问的？”
柳儿看了看阿蒙，并不言语。
阿蒙道：“你是不是想问：紫夜早已毁容，凭魅惑大乾太子？”
一个没出嫁的女儿家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不怎么得体。柳儿脸上却没有什么异色。她微微欠身：“娘子慧眼。”
阿蒙道：“惑住人心的不一定是美貌。有时候，是对方自己的心魔。”
青葱岁月里，受制于人伦道德可望却不可及的人。少年初长成时，被长辈强加管束而不能得偿的心愿。
柳儿道：“所谓心魔，存乎一心。紫夜姑娘能把握得准吗？”
阿蒙道：“紫夜会想办法的。”
柳儿不再提问。她取来蓝底金边锦缎披风准备给阿蒙披上。
阿蒙却摆了摆手。
“拿那件粉色夹袄来。”
柳儿微微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并翻找了出来。
这件夹袄用上等细布裁制而成，里面垫了羊毛。对普通人家而言，这是过年才舍得上身的好衣裳。
然而，跟着阿蒙这些日子，柳儿也多少觉出了为什么有传言说祥安公主与阿蒙奢侈无度。就拿衣服来说。自从确定了阿蒙会在渤海之滨逗留，太周山便送来了她的换洗衣物。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件的用料都是顶好的。
可以看得出，阿蒙最喜欢锦缎与丝绸。她的两件小袄里用的是高品质的羊绒。过冬的衣物里除了那两件小袄和狐裘，还有一件貂皮斗篷。
至于这件粉色夹袄，是她们来了渤海之滨后才做的。当时，阿蒙刚到渤海之滨不久。饴儿姑娘做东道，给阿蒙洗尘，顺道带阿蒙在渤海之滨逛了逛。街市上遇到一个卖羊毛的商人，不少人驻足询价。阿蒙凑热闹，买了一些回来。后来，那些羊毛被用来做了这件夹袄。
只是，不久之后，太周山送衣物的人就到了，这件夹袄也就此被压到了箱子的最底下。
其实按照原计划，她们早该回到太周山了。然而，到了渤海之滨后，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虽然她们很顺利就见到了饴儿，但饴儿所知有限，并没有祥安太后想知道的答案。
其实那个时候，她们是可以回去的，但阿蒙给太周山去了一封信。然后，她们就留了下来。
对此，柳儿不是没有疑惑。她还设法问了。上面只叫她听阿蒙指示行事。
金秋时节，与过去无数个丰收季一般，渤海之滨的梨树上再次结满果实。
城门内外的道路宽且直。城外分叉出去连接农户的小道也被拓宽了。大半年的时间，一座座简陋的农户院落变成了一间间朴素的雅舍。若从高出俯瞰，那些道路就像树木的枝干，风格各异的雅舍则仿佛一颗颗悬挂其上的果实。
走了小半个时辰，阿蒙和柳儿来到了一栋雅舍前。
因大多从农舍改建而来，渤海城外的雅舍每一栋都不太相同。这其中，有一栋显得尤为特别。
柳儿道：“这就彰王的别院。今次也被用来招待参加争鸣会的人。与饴儿姑娘提供的消息一致。楼祭酒到后，果然被安排在了此处。”
阿蒙不动声色道：“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行事。”
柳儿轻轻应了声“是”。
照理，作为一名小娘子，又没有长辈领着，阿蒙只能求见一下楼家小妹。但是，阿蒙在国子学读书三年有余，尽管读的全都是蒙童课程。
“学生蒙蒙，拜见祭酒大人。”
楼祭酒一派温厚长者做派：“蒙蒙勿要多礼，快坐。”
阿蒙捧上一本小册子，道：“蒙蒙出门游历，半年前来到渤海之滨。这是蒙蒙在渤海之滨的所见所闻，请祭酒大人指正。”
楼祭酒接过小册子，略翻了翻，含笑道：“蒙蒙有心了。改日，我一定仔细看看。”
说罢，他将小册子放在了桌案上，同时问阿蒙：“准备回去陪太后娘娘祭祖吗？”
冬至祭祖，若是要去，现在就该动身了。
阿蒙道：“太后娘娘允我一年时间。春节前能赶回去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双手紧紧交握，似乎颇为拘谨，又似乎是害怕被楼祭酒责怪有失孝道。
楼祭酒温和依旧：“如此也好，还能看看争鸣会。”
从楼祭酒暂居之处出来，迎面正遇着两人。
娇俏女子走在前面。她的后面跟着一名面色极白，瞳孔颜色极淡的男子。男子手里提着大大小小两摞食包。
阿蒙的眸光微转，见礼道：“楼小娘子安好。”
楼小娘见到她一时没认出来，想了好一会儿，带着几分不确定说道：“你是祥安太后身边的那个？叫……”
阿蒙道：“小女子蒙蒙。楼小娘子好记性。”
楼小娘一叠声道：“对对对对。”
说罢，她问阿蒙：“你怎么也来了此处？”
阿蒙道：“太后娘娘准我出门游历。”
楼小娘看着阿蒙和柳儿满脸好奇：“游历？就你们两人？”
阿蒙道：“还有两个会些拳脚功夫的婢女同行。今日她们留在了客栈。”
楼小娘一脸羡慕：“没有长辈管，真好。”
阿蒙道：“有好，也有不好。”
楼小娘问：“怎么说？”
阿蒙道：“没有长辈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很好。比方说，城东胡家铺子的蜜饯颇为独特。换了往日，无论如何不能多食，如今却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至于不好嘛。出门在外盘缠有限，买了蜜饯，就不好去城里最好的馆子喝蜜酿了。”
楼小娘子歪头：“我今日便在城东逛，怎么没看到胡家铺子？”
阿蒙道：“那家铺子在一条小巷深处。楼小娘子感兴趣，改日蒙蒙陪你去。”
楼小娘子拍手称好：“还有，你说的蜜酿，也带我去。”
与阿蒙击了掌，楼小娘子笑眯眯道：“我虚长你几岁。到时候，我请你吃蜜饯，喝蜜酿。”
阿蒙轻施一礼：“阿蒙先谢过楼家姐姐了。”
与楼小娘拜别后，阿蒙侧头看了眼柳儿。
柳儿轻声道：“按照今日打听到的，楼祭酒没有带国子学的人来。”
阿蒙问：“跟着楼小娘的是什么人？”
“此人原是安城的一名工匠。经贺氏推荐，做了楼祭酒的随从。”
阿蒙又问：“楼小娘没有贴身侍女吗？”
门阀贵女都有贴身侍女。她们出门在外，或许有男性家仆陪同，或许没有。这取决于她们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但无论如何，贴身侍女都应该跟着的。
“有的。”柳儿蹙眉：“今晨楼小娘与一名叫宇瞻轩的人一同出门。现下不见宇瞻轩和那名侍女，想是发生了什么事。奴婢去查查。”
阿蒙问：“宇瞻轩是什么人？”
柳儿道：“是宇家二房的继承人。”
“宇家？”阿蒙道，“当年萧贼放火焚山，助先太皇太后脱困的宇方宙将军可是出自此族？”
“是也不是。”柳儿道，“宇方宙将军是宇家长房家主。”
阿蒙面露疑惑。
柳儿道：“正常而言，一家只有一个家主。但是，宇瞻轩的父亲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被逐出了宇家。”
阿蒙放缓了脚步。柳儿知道，这是让她继续说。
“个中缘由，奴婢不是很清楚。听说，宇瞻轩的父亲在先帝被逼宫时站错了队。但奇怪的是，后来先帝依旧重用了宇瞻轩的父亲。再后来，宇家似乎考虑过重新接纳宇瞻轩的父亲，但不知为什么，宇瞻轩的父亲拒绝了。”
“宇瞻轩的父亲被先帝重用过？为何从来不曾听说过此人？”
柳儿道：“宇瞻轩的父亲英年早逝。”
人死了，自然就没人提起了。
“宇瞻轩怎么入了楼祭酒的眼？”
如果宇瞻轩只是跟着楼祭酒一起来渤海之滨，说不上入楼祭酒的眼，但他与楼小妹一同出门就耐人寻味了。
柳儿道：“奴婢不知，这就去查。”
说着话，两人不知不觉回到了城门附近。最近进出渤海城的人越来越多，城门处加强了巡查。阿蒙和柳儿自觉排队。
前后左右都是人，两人停下了交谈。正等着入城，忽然城内一阵喧哗，紧接着，就见三人骑马呼啸而过。
柳儿道：“好像是周公子。”
在渤海城，饴儿自称姓周。人称周公子。
阿蒙“嗯”了一声。
这时，城门吏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周公子要为争鸣会采买物资，特此放行。其余人等继续排队。若有扰乱秩序者，即刻驱逐，争鸣会结束前不得再入城。”
此言一出，喧哗很快消失。
柳儿压低声音道：“饴儿姑娘也是怪人。”
饴儿确实古怪。整个无名村都古怪。
渤海城的人不知，她们一路跟着无名村的人来到渤海之滨，却是清楚的。那些好似饴儿从各地招募来的工匠民夫，其实都是无名村的人。
他们分批抵达，又操着各地方言。若非一路尾随，柳儿也必定以为那群人来自五湖四海。
而且，她也会相信，那些人真是周公子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能工巧匠。
倒不是说无名村人做出来的东西多么精美。令柳儿震惊的是他们的速度。
短短半年时间，改造完了一整片农宅。这一次的改造并不仅仅只是修补漏水的房顶，粉刷破败的墙壁，加固摇摇欲坠的房梁。同时，他们还要给农户造新居。
那些农户迁去了新的居所，来参加争鸣会的才能入住这些雅舍。
柳儿虽然不是工匠。但和很多普通人家一样，她家的房子也是自己盖的。入宫后，她还见过祥安殿的修建。然而，无名村人这样的速度，是她平生仅见。
阿蒙问：“那些工匠和民夫真的走了吗？”
三日前，雅舍改建全部完工。周公子大张旗鼓结清了工钱。
“确实都走了。”
阿蒙喃喃：“耗费巨资，她图什么？”
柳儿给不出答案。
正如大家所知，这次改造的所有费用均都由周公子负担。迄今为止，只出不进。
“或许，真如他们宣称的那样。只是孺慕儒家祖庭，想要出一份力。”柳儿说道。
阿蒙道：“周公子或许会做这样的事，但胡老汉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柳儿道：“奴婢去查查？”
“不必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好不容易回到城内，已近饭点。
柳儿请示：“娘子，今日还是去菜市买了东西自己做吗？”
阿蒙对楼小娘说的话不尽不实，但她们盘缠确实有限。因此，她们购入了一个小炉子和一个小锅。客栈主人见她们住得时间长，又与周公子相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们去了。
听到柳儿的询问，阿蒙点了点头。两人便向着城东市场走去。
此地多海鲜。两人拎了一条黄花鱼，又凑了些蔬菜葱姜便打算返回客栈。
突然，阿蒙停下了脚步。
柳儿问：“姑娘还想买些什么？”
却见阿蒙直勾勾盯着一群菜贩。
一个大腹便便一身绫罗的人正在骂人：“一个个都是懒胚子！让你们多跑一次城外而已。城外是派什么用场的你们不知道吗？那里住的可都是贵人！让你们去，是给你们脸面！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
一个菜贩生气道：“已经快到收摊的时候了。贵人们要吃饭，俺们不要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们除了吃还会干什么？！”
柳儿有些不明所以。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她知道阿蒙并不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不得天下有不公事的天真小娘子。其实，阿蒙对各种热闹都不感兴趣。
“大人，你让他们都回去吧。这一趟我来跑。”
听到这声音，柳儿不由回头，再次看向菜贩那边。
就见一个年轻菜贩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放着各种菜肉。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个酒窝：“城外新增五人，这一车菜应该够了。我一个人跑一趟就好了。”
大腹便便一身绫罗的男子这才缓了脸色：“总算有一个像话的。放心，菜钱不会少你的。明日来领。”
年轻菜贩的笑容愈发灿烂：“好嘞。大人，小的这就去了。”
随着他的离去，这一番热闹便也散了。
柳儿轻轻道：“这菜贩的声音倒是好听。”
说罢，她掉转头，却见阿蒙在一阵阵寒风里浑身是汗。
柳儿一惊：“娘子，你怎么了？”
阿蒙喘着粗气，艰难开口问道：“建康那边来人了吗？”
柳儿道：“尚未。听说费常的两个儿子快要打起来了，都想推对方来此。”
看着阿蒙如浆的汗水，柳儿真有几分慌了：“娘子，你究竟是怎么了?前面有医馆，我陪你去看看。”说着，便来扶阿蒙。
阿蒙倚在她身上，道：“不用，只是突然想起一段吓人的经历。你扶我去那边歇会儿就好。”
阿蒙的目光所向，是一间茶棚。柳儿当即扶她过去，又付了两杯粗茶钱。
她们这一歇息，便到了华灯初上时分。因此她们并不知道，在她们和饴儿落脚的客栈又来了两位新客人。
“观主，我们明日出城去寻周公子吗？”
“不用。店家说，他的东西还在，可见是会回来的，我们安心等待就好。”
“是，观主。”
“天志，连日奔波，你的课业该补了。”
“是，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