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秋雨与黑夜融为一体,不见一丝光亮。

    向窗外偷瞄一眼: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教室天花板上的几盏吊灯忽闪几下,好像有点接触不良。林慕幸的心乱作一团,笔下的一道数学题已经看过30分钟,却一字未写。

    她心里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份预感,来自班里后排某些同学的议论声。

    高中的复读班和应届生班的学习氛围有点不同,西城二中高三2班今天的晚自习没有老师,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总能听到从后面传来的阵阵窃声。

    作为一名被安排在应届生班备战高考的复读生,林慕幸刚想写,发现手中的中性笔墨已经用完,咬紧下唇将笔搁在桌面,翻笔袋寻找新笔芯。

    翻找的动作幅度很大,她试图用翻笔袋的声音盖过身后的嘈杂声,可惜翻好久也没能找到一根替换用的笔芯,她总是这样:没人提醒,到要用的时候才后悔没有早点买。

    “喂!”坐在林慕幸后面的一位男生伸长右手,抓住她的低马尾往下拽,声音带着笑意喊道:“林好学生,你爸出车祸了!”

    “沈秋泽!”林慕幸的同桌忍无可忍,拍着桌面站起:“你不上晚自习就滚出教室!”

    “还有,晚自习时间,谁允许你可以用手机看新闻?给我收了!”

    林慕幸抬头,视线顺着同桌看去。

    她叫陶雨,是一名应届高考生,也是这个班的班长。

    经陶雨一番教训,后排的议论声终于渐渐止息,沈秋泽也收回原本抓住林慕幸发梢的手,斜眼瞪着陶雨,嘟囔道:“人家林慕幸还没说什么,你陶雨倒先急了?真是个‘管事精’。”

    “沈秋泽。”林慕幸听到沈秋泽的话猛地起身,他的桌面都被震得抖动。

    沈秋泽缓缓吞了下口水,惊愕地抬头望向林慕幸,只见她表情淡漠,不带任何语调说:“我是复读生,不想和你一个考不上大学还能出国留学的高三学生闹半点矛盾,但如果你今晚非要闹事,我不介意陪你闹到底。”

    林慕幸长相清冷柔和,弯如细月的新月眉下露有一对深灰泛蓝的明眸,大方拥入杏眼中。她暖白皮、鼻梁高挺、鹅蛋脸型、薄唇可能因为紧张被轻咬到发红,长相没有任何攻击性,此刻却能将沈秋泽震慑到无话可说。

    “都干什么啊?”

    班主任安雯及时出现,她敲了敲教室门,吸引学生注意,瞅着沈秋泽喊道:“沈秋泽,我就离开一会儿开个教师会,你都不消停是吧?要不我把你爸喊来让他带你回家?”

    “安老师,千万别!”

    沈秋泽带着乞求的语气,几乎哭道:“我以后一定听话,求您千万别告诉我爸!”

    “那你就老实点,好好上自习。”

    安雯对沈秋泽说完话,晚自习的下课铃声恰好响起。她看着林慕幸,表情变得犹豫,之后又看似无奈地说:“其他同学先下晚自习,林慕幸,你跟我出来一下。”

    林慕幸连书包都顾不上收拾,第一时间跑出教室。沈秋泽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表情复杂难测。

    “不是,泽哥。”

    有一位后排的寸头男生走过来,将手搭上沈秋泽左肩,歪嘴问道:“新闻上那个被车撞得很惨的男记者,真的是林慕幸她爸?”

    “别问了。”沈秋泽淡淡回应,紧盯住门口。

    “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还嬉皮笑脸地揪着人家辫子,说她爸出车祸了吗?”

    男生挪动身子撞了一下沈秋泽,坏笑说:“咱们现在去安雯办公室探个究竟,怎么样?”

    沈秋泽被男生撞到两脚差点没站稳,他朝男生的秃顶重重拍了一巴掌,喊道:“我他妈都说别问了,你是耳朵聋了听不到吗!”

    沈秋泽喊完,无视旁边呆站在原地的男生。他走几步来到林慕幸的座位,帮她将桌面的书本装入书包收拾好,将书包提在指尖望向教室门。

    他知道,自这晚后,林慕幸同学,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西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居于城市中央,家里人和自己身体都挺好,平时生病也只是去家附近的小诊所进行简单治疗。所以在林慕幸的印象中,还从来没有正式地进来过西城市的大医院。

    林慕幸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安雯开车送到了西城医院楼的门口。

    记忆里刚才好像在办公室听到,安雯说她的父亲在榆村那边的山坡上发生车祸,头部大出血,现在已经被送到医院,正在抢救。

    林慕幸大脑一片空白,从车上走出后颤抖着身子。秋雨悄止,在夜空群星下,她呆呆仰头望着这栋陌生的大楼:明明之前小病小伤根本用不着进去,没想到人生第一次进大医院,竟然是自己父亲的生死之交。

    “去吧。”安雯早已从车上走下,她扶住林慕幸肩膀,憋着哭腔说:“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爸爸可能快不行了,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林慕幸没有说话,她别开安雯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后,迈步朝医院内部跑去。

    安雯看着她的背影,犹豫半天并没有跟上去。她走几步将身子靠着车门,从黑色风衣口袋掏出打火机和一根烟,点燃后含在嘴里。

    正值初秋的九月,西城已经大幅降温。一阵风吹过,安雯打了个冷颤,她将乱飞的碎发别在耳后,并没有开车离开,烟圈冒出一圈又一圈。抽到第四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把烟头掐灭后骂自己:“该死,明明都已经戒两年了…”

    林慕幸被一位一楼咨询室的护士带到三楼,一出电梯便看到自己的母亲幸蕾正跪倒在走廊,对着盖满白布、躺在移动式担架床的人又哭又喊。

    不可能猜错,躺在那张病床上的,正是自己的父亲——林庆斌。

    “姓林的!你个混蛋!”

    幸蕾控制不住悲伤,歇斯底里地喊:“你把两个孩子丢给我!自己先去天堂享清福!凭什么!凭什么!!”

    幸蕾哭到无泪,她声音已经嘶哑刺耳,喊完后猛地开始咳嗽一阵,双手握拳,跪在床边用剩余的力气捶打一动不动的林庆斌。

    只有十岁的弟弟林烬晨站在幸蕾身后,一脸被吓到的表情,林慕幸跑到林烬晨身边,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能明显感受到林烬晨的身子在颤抖,林慕幸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不停重复道:“别怕,别怕…”

    受到安抚后林烬晨再也绷不住情绪,他躲在姐姐怀中大哭起来,模模糊糊中喊道:“姐姐…爸爸、爸爸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是!”

    林慕幸也大喊出声:“小晨,爸爸会醒来的!别怕!”

    林慕幸坚信只有十岁的小孩对生死没有概念,他们所谓的生死离别,就是大人永久地睡去,不会再醒来宠他爱他。

    “你骗人!”

    林烬晨从姐姐怀中挣脱出来,一双红眼泪汪汪地望着林慕幸:“我看到爸爸流了好多血,他眼睛闭上,再也没有睁开过!”

    “爸爸那么爱妈妈!怎么舍得妈妈为他哭到嗓子都哑了,也不睁眼看她一眼!”

    林慕幸一脸震惊,原来林烬晨什么都知道。

    刚准备开口说什么,看到林烬晨身后的幸蕾晕倒在地,病床周围的医生和护士赶忙蹲下查看她的情况。林慕幸突然想到什么,大喊道:“快救救她!我妈妈她有心脏病!!”

    不知过了多久,三楼终于安静,林慕幸和林烬晨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林慕幸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已经到23点15分。

    刚才医生已经将幸蕾用推床送到病房休息了,所幸母亲没有什么大碍,脱离生命危险后她一直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目,也不知道是真的睡着,还是她根本就不愿睁眼面对现实。

    病房就在姐弟俩旁边,因为里面病人蛮多且再无空位,林慕幸不愿再打扰母亲,想让她好好休息一晚,便带着林烬晨坐在走廊长椅准备度过整夜。

    林烬晨开始打盹,林慕幸看到向他侧了侧身子,声音温柔道:“困了吗?靠着我睡吧。”

    “姐姐…”林烬晨双手揉着眼睛,眼皮因为流泪已经发肿到难睁开,他吞吞吐吐地说:“姐姐能靠着谁睡?”

    林慕幸摸了摸林烬晨脑袋,勉强挤出微笑:“姐姐不困,别担心。”

    林烬晨这才放心地靠着林慕幸的左肩入眠,林慕幸看向值班台,所幸离得不算远,她小声向站台处的一位扎着低丸子头的护士询问,是否可以帮她取一些医用冰袋,帮弟弟眼睛消肿用。

    护士很乐意帮忙,但是又有点为难地说:“我快下班了,我告诉换下一班的医生拿给你。”

    “都行。”林慕幸毫无怨言,眯眼微笑道:“麻烦你了。”

    三楼安静得就像时间被某种力量停滞似的,刻意缩小的脚步声被听得一清二楚,林慕幸顺着声音探去,只见一位身袭白大褂、脚穿运动鞋、肩宽身挺、看起来玉树临风的高个男医生左手正提着三包冰袋,走出电梯后朝她走来。

    待医生走近,林慕幸终于看清他的脸:眉浓肤白,双眼皮,有一对犹如深海的蓝黑色眸子,眉似利剑眼如夜星。

    他左眼角下方有一颗黑痣,挺拔如山峰的鼻梁上戴有一副金边的半框眼镜,看起来端庄稳重。

    这张脸林慕幸熟悉至久,医生越走越近,她发觉自己的心跳声越发震耳,脸蛋微红着低头。

    严文泱已经走到姐弟俩面前,他蹲下身子,先是看了看林烬晨的眼睛,转头又看向林慕幸,压低声音说:“你弟弟睡着了,现在用冰袋会刺激到眼部神经,吓醒他,等睡醒再用。”

    说完,严文泱将握住冰袋的手伸在空中,特意低头,试图看看姐姐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知道了…”林慕幸双手接过严文泱手中的冰袋,缓慢抬头看向他,翕动双唇,犹豫地说:“好久不见…文泱哥。”

    “小…小星星?!!”严文泱大惊,差点控制不住音量,意识到后小声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林慕幸笑着看向严文泱,明亮的眼眸透着疲惫和无奈:“哥,四年前你就听错了,‘幸’是幸蕾的‘幸’,不是星星的‘星’,我的名字是爸爸为了表达对妈妈的爱起的。”

    严文泱看着林慕幸说完,发现她有属于这个年龄段孩子不该有的平静,严文泱清了清嗓子,开口询问:“我记得你叫…林慕幸?”

    “对。”林慕幸没做任何隐瞒,她指着自己的弟弟说:“这是我的弟弟,比我小8岁,叫林烬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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