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苏冷睡得极沉,连梦的虚影都没有,再醒来,除了眼皮有些酸涩,全身上下每一处筋骨都是松快轻盈的。她一动,头顶立马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醒了?”

    四周还是一片黑,连轮廓也看不清了,苏冷感受得到,两人还是她入睡前的姿势,季见予躺在身边,一手轻柔捋她长发,只有无论何时都璀璨的眼精准又毫无征兆地闯进视野里。

    两人静默有时,苏冷突然坐起来去翻自己的包包,季见予动了动那条给她压了两个小时的手臂,跟着起来打开床头灯,把她手机递过去。

    苏冷愣了一下,拿过来又毫不客气砸回他身上,“你无耻!”

    不过一瞬,她又气急败坏自己把手机捡起来,心急如焚,没想睡这么久,本来的计划,是带着东西来这里揭穿他利用文玉博取同情的下流手段就走,她还答应了老人晚上回去吃饭。

    “姑姑的电话,我替你接了。抱歉,我看你实在睡得太沉,”

    苏冷没什么表情看他一眼,胡乱收拾一通站起来准备走人,季见予勾住了她小拇指,嗓音冷静:“东西你还要不要?”

    下意识往床上那摊东西看了一眼,苏冷忽然恨透他总在关键时刻让她跳进自己挖出来的坑,她果断把手抽回,拨了拨头发,“一堆垃圾,不要了。”

    “我送你。”

    苏冷停下来扭头古怪看他两眼,这才重新注意到他身上的短袖,她进来时,他打算出去的样子。似乎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季见予重新拿起裤子,当着她面直接要换的架势,语气还是不咸不淡的坦诚,“我本来,是打算今晚去京城。”

    航班已经错过了,而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就在身边。

    “你这个时候去京城干什么?”苏冷真的觉得他脑子坏掉,他不是还在住院,还需要点滴?

    “你晕倒了我不放心,虽然爸妈已经去看望过你了,可我觉得,现在是我在追求你,你没来医院看我是合理的,无论如何,什么时候都应该是我奔向你才对。”他面无表情说完这些话,看她一眼,毫不见外,“我换裤子了,你要看吗?”

    苏冷睁大眼睛,心跳怦然,咬牙骂了句“神经病”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往外走,可她不敢立马出去,怕被人发现,所以只能被迫停下来,小心翼翼探个脑袋。季见予笑而不语望着她鬼鬼祟祟的背影,赤裸目光上上下下把她纤薄曼妙的曲线勾勒一遍。

    他也许真是脑子坏掉了,人就活生生的在面前,娇俏如初,她主动亲他那一下,朝他体内放了把火,他有伤在身,在她那里仍然是罪无可恕的角色,可的确满脑子都是绮丽下流的想法。就像在拉普兰,摒弃风度、教养,龌龊之徒一样只想霸道占有她,在她体内游刃,让爱意横流,死在她身上也是值得的,那样才证明他活过、拥有过。

    季见予从不自诩绅士,他永远像少年一样精力旺盛,躺在病床上和死神玩猫鼠游戏,他会一脸冷淡如同丧失希望的囚徒,可幽深的无人之境,是在回忆和心爱女人□□的滋味,离死不远,得不到,和死没什么区别。

    穿过黑暗凝视那具美丽背影的眼热过几遍,季见予假装没看到苏冷好几次悄悄转脸的窘迫,无声一笑,带上裤子去了洗手间。

    出来时,人还在。这个时候,外面护士、护工走走停停,苏冷根本找不到掩人耳目的机会出去。

    身上罩过来一袭冷香,苏冷猛地惊醒扭头,蓄势待发,可表情来不及做,季见予随手撩起一缕碎发到耳后,问:“你从哪个门上来的?”

    “正门。”苏冷老老实实回答,瞥到他手里一顶帽子,随即听到他低低的笑声:“怎么帽子也不戴一顶。”

    苏冷皱了皱眉,她来,想营造自己不是偷偷摸摸的假象,东西一扔就潇洒走人,公众场合的出行打扮那一套,多少有些不符合自己的设定。否则,她难得躲回家乡短暂逃离镜头闪光灯,还穿什么恨天高,卷什么头发。

    莫名有些委屈,苏冷像只鸟儿一样慢慢垂下脑袋,不过几秒钟被闷棍打醒一样,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勘破一切的笑眼,咬了咬唇,一本正经地回答:“戴帽子会把发型搞乱,这样就不好看了。”

    说完,耳根悄悄热了,她向来承受不住来自他地注视。

    “嗯,你现在是女明星,当然什么时候都要美美的,不过你以前也无时无刻不在意自己的形象。”说完,把手里自己的渔夫帽往她头顶轻轻一扣。

    苏冷嘴巴张了张,气急败坏想反驳什么,季见予顺势把她手一牵,连着自己的,挨在唇边比了个“嘘”,喷出的温热鼻息都落在了指尖上,苏冷浑身血液快速滚了一回,酥酥麻麻的,听到他说:“跟我来。”

    等走廊暂时空了,季见予带着苏冷快速躲进靠近病房的另一个楼道,苏冷不自觉把帽檐压低,始终低着头,不错目跟随他稳健的步伐,真正看到星星的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轻舒口气。

    久违的,逃出生天一般。

    季见予冲她笑,苏冷没给反应,默默把帽子摘了,直到上车始终拿在手里把玩。

    “你怎么和姑姑说的?”

    “说你和我在一起。”苏姑姑一听,高兴得不行,本来还私下担心侄女去了京城拍戏一拍就是几个月,夫妻生活怎么协调,听闻两人短暂的时光也要腻歪在一起,之前所有的担心都消失了,这就对了嘛,年轻人,也都结婚了,应该以自己的小家为重,总守着两个老的婆家也会有意见。

    苏冷闷了一阵,等季见予要发动车子时,她突然说:“我现在想去见尤眉兰。”她低着头兀自沉死,手背忽然覆上股热烘烘的暖意,恍惚一瞬,常年冰凉的肌肤在炎炎夏日,并不反感这个温度。

    再抬头,季见予也在看她,“我陪你。”

    二十分钟后,季见予的车开到了焦家小区之外,苏冷忽然攥紧了安全带,声音紧绷,“我不想去了,你送我回阿公阿奶那里。”

    季见予沉默想释放她泛白的双手,可怎么都做不到,无法,他只能快速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副驾,打开那边的车门,蹲下来,没做别的,只是给她换上常年放在这辆雷克萨斯上备用的平底鞋,鞋带纤细有设计感,底薄又软,和高贵优雅的高跟鞋一样,她白皙细长的脚套上去,也很好看。

    苏冷像闹脾气的小朋友,屁股死死粘在座椅上,她缓缓转过脸,居高临下看着风微微扬起了少年般的头发。

    “你去见许光的时候,也开的这辆车吗?”

    季见予指尖从她细滑的脚踝留恋一顿,轻轻放下了,戏谑一笑,“他们在这辆车上吃过亏,当然不会让我开去,不过我本来也不打算开的。”

    “我知道,你设了局中局,妈给你准备现金,你也带去了一部分,戏要做全,做出足够的诚意越多,从概率出发,对方的警惕就越放得越松。”苏冷望向了夜色深处的繁星点点,想起了苏南添,这些道理,苏南添很久之前都跟她讲过。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耳边响的还是熟悉的声音,比月色更轻柔,苏冷看过去,好像真的好奇另一个原因。

    季见予单膝蹲在背光处,单薄身姿一如既往挺阔,无论何时他身上总有一股不死的朝气。

    “因为这辆车只是为你准备的,你不在而已。”

    后来他猜测对方挟持的人质极大可能是焦璐,她会是重要线索,如果怀疑焦显平,焦璐现在还不能出事,所以季见予想如果有机会,他还是会把人救下来,可那辆可以抵挡枪林弹雨的车,如果苏冷不在,他也没有享用的必要。

    “我自己进去,这个时候焦显平不会自漏马脚,该心虚的人不是我,因为名字抓错人的乌龙,是尤眉兰和焦显平两个自己种下的恶果。”

    季见予眉心跳了跳,似乎有些犹豫,他不放心她单独去和那家人见面,现在焦璐还不知道什么状况,万一焦显平迁怒尤眉兰……他并不想让她借此试探尤眉兰作为人、作为母亲是否尚存在最后一丝良心。

    苏冷忽然歪了歪脑袋,脸上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如果半小时后我没出来,你再进去?”

    他如何拒绝她?

    下车时,苏冷忽然绕到后座,翻找什么,季见予把烟塞回去,想替她动手,“需要什么?”

    “你那件衬衫,以前不放在后座。”

    季见予喉头动了动,一言不发替她找出来了,今年开春,有阵回南天气温高得不正常,车里会开空调,怕她冷,季见予备有一件衬衫在后座。可后来,淀城的天又暗了下去。他洗过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像平底鞋一样,给自己营造她还在的氛围。

    苏冷也没说什么,接过来自己穿上,季见予不由自主伸出手替她捋平领子,知道她是想让焦显平和尤眉兰知道,她和他一起来的,她的确很聪明,在这方面,他不如她。想着想着,心中那缕轻飘飘的欣然,又变作苦涩。

    他宁愿她永远是那个迷迷糊糊的苏冷。

    就像奶茶店外,她一下抓住他的袖子,当作是警察哭唧唧卖惨,都不会抬头看一眼。

    他的衬衫,她穿太阔,风很大似的,目送那个袅娜背影走进繁华安静的高档小区,季见予站在车边想点烟,一摸,才想起打火机已经被谈时边顺走了。

    那两天,焦显平并不在淀城,他跟随银行高层到马来西亚考察,顺便游玩,“绑架案”一夜之间闹得沸沸扬扬,他火急火燎半夜回国,对同行的人含糊其辞,大家心照不宣认为他是回去上杆子关心巴结继女婿的,毕竟如果季见予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的大靠山也就倒了,哪还有心思领略异国风情。

    焦家别墅的氛围十分诡异,保姆开门看到一个美丽逼人的年轻女人,先把自己吓一跳,捂住胸口警惕上上下下把苏冷打量个遍。

    “我找尤女士。”苏冷态度不算客气,称呼用词又算合理,保姆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家主和前一任亡夫还有一个女儿,平时在饭桌上,小璐偶尔提起过,冷冷姐演的电影要上映什么的,保姆当初在心里腹诽,那个女儿真够冷血的,自己当大明星风光无限,却没来看过自己母亲一回。

    不就是改嫁吗,老公死了就一定得守活寡?中年妇女觉得小孩都是一个比一个自私。

    苏冷往门口一站,气质出挑,眉眼有几分和尤眉兰相似的清冷气质,可论整体五官、气质,自然都不是尤眉兰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人能比得上的,小璐也没她好看,保姆心里嘀嘀咕咕,正要出声摆一道,身后传来淡淡地询问:“菊姐,谁来了?”

    尤眉兰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一身素色裙,看清门口那道身影时,脸上表情微滞,苏冷不动声色与她对视,这一眼,倒像隔了许多年,连空气也跟着变微妙了。

    “是……”菊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尤眉兰神出鬼没的,耳畔幽幽传来一阵佛音,若有似无的,总在你以为莲花机没电时有串木鱼叩击音蓦地响起,余音冗长,菊姐总无端发怵。

    “我。”苏冷替自己回答了,可站在原地也没有打算进来,好像嫌家里的地砖会脏脚一样。

    菊姐开始疑惑了,这也不像母女呀?苏冷更像登堂入室挑衅的小三!

    “菊姐,你上楼,帮显平给小璐喂饭。”

    菊姐心里一惊,就这么直白透露了焦璐现在的情况?要知道,焦显平给了自己巨额封口费,绝不准她出去乱嚼舌根。再想八卦,菊姐基本的职业素养还是有的,毕竟谁会和钱过不去,她也察觉到气氛不对,这个时候赶紧开溜才好。

    人一走,苏冷笑了笑,倒不客气了,自己走进来不忘把门带上,“怎么,上去通风报信吗?告诉你老公,我又准备打算把你气晕一次。”

    尤眉兰无悲无喜的目光从苏冷脸上一过,一口气似乎停顿了片刻,苏冷痛恨自己感受分明,忍不住讥诮:“我没有被人绑架,没有缺一根手指头,没有少半条命,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你是不是很失望?”

    “你没事就好。”

    苏冷忽然觉得空气稀薄,她的确很久没和这个女人近距离独处一室了,浑身皮毛翻过一阵阵战栗,只想发泄,可她明明知道每次都是她在说,尤眉兰回应寥寥,永远一副冷淡镇定的模样,让跳脚的人像小丑。

    “你是不是想教育我,焦璐都半死不活了,她替我受了我原本应该承受的苦,而我侥幸逃过一劫,还要含沙射影。那群人误伤了你继女,你是不是心痛得要死了?”

    尤眉兰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反驳也不试图为自己辩白,苏冷后背蹿火,热汗将衬衫仿佛自带的柑橘调香气熏得更浓郁。

    一颗心,在爆裂与平静边缘反复挣扎。

    “见予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和他呢,还在闹别扭吗?这次意外,他很担心,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你。”

    苏冷不气反笑,低头欣赏自己光秃秃但粉润有光泽的指甲,这次拍戏,护甲几乎一戴就是一整天,现在脱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

    “可不是,那些人第一时间通知你真是找错人了,人是我老公负责沟通的,如果不是他,还发现不了对方绑错了人,我婆婆动用所有关系,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短时间凑齐了赎金,他们一个个都在用尽全力救我,生怕我出事,可你这个妈呢?事情因你而起,我他妈一而再再而三要替你背锅不算,危急关头,你为一条生命做过什么吗?”

    爆脏话的苏冷,让尤眉兰想起了青春期的叛逆少女,一晃数十载光阴就过了,苏冷越发光彩照人,五官大气明艳,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她从小珍爱那头长发,现在连一根发丝也是美的,整个人像从大荧屏走出来,精雕细琢如画。

    这是当初从她肚子出来,一团血淋淋、皱巴巴的肉,送到她眼前时,她只觉得痛,痛到视野都变模糊。这辈子除了生下这个婴儿,一个陌生男人不管不顾撞进她身体的那个时刻,也是这么痛。

    听到许光声音的瞬间,尤眉兰世界轰然倒塌了,她觉得自己如此漂亮美丽的女儿一定会经历和她当年如出一辙的绝望至暗时刻。那些人一定会这样报复她,这样去折磨她和苏南添的女儿。

    苏冷看她似乎在出神,一双迷人的眼睛里澈亮光泽似乎是从未暗淡过的,苏冷还是觉得老天无眼,她这辈子,遭受过苦难不错,可余生被两个男人爱护得毫发无损,凭什么她可以得此圆满?老天爷觉得亏欠她,所以让她最后如愿和一生挚爱的初恋相守到死,以弥补少女时代的缺憾。那苏南添呢?他做错什么,他给了一个女人新生,不顾旁人眼光爱她、宠她、保护她,他做错过什么,为什么要他用死去成全别人?

    自己呢?自己是被带到这个人间的,没有选择,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生来就被剥夺了得到母爱的权利。

    世界太荒诞了。

    “你接到威胁电话第一时间通知季见予,是怕他们解决完就轮到你,你真想我死吗?我死了,就没有人提醒你和我爸那段婚姻真实存在过。”

    尤眉兰表情一怔,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小冷,你不能这么想我。”

    “那我爸呢?他死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和心上人在一起,这不是你一直想的吗?”

    尤眉兰黑暗的视野里闪过一道白光,心脏骤然缩裂,手脚一麻,紧接着听到了一个温柔如春风但染上几缕疲惫的嗓音:

    “小冷回淀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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